“質本潔來還潔去”,這是黛玉寫在《葬花詞》裏的壹句話。結合前後文以及黛玉的行為可知,這是她的自我標榜,也是她對寶玉“女兒論”的迎合。
“質本潔來還潔去”,黛玉以飄飛的桃花自喻,表明自己對幹凈的極致追求。讀書最忌自我感動,主觀地為書中人物或情節賦予感情色彩。對於紅樓這樣的宏篇巨著,尤其不能斷章取義,壹定要結合前後文來理解,才能力求客觀和全面。
“質本潔來還潔去”出自黛玉創作的《葬花詞》。黛玉葬花既是紅樓中的名場面,也是表現黛玉性格特點的重要情節。
首先,我們要明確黛玉為什麽要葬花。
第二十三回,寶玉獨自在桃花樹下讀《會真記》,“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壹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壹大半來,落得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寶玉愛美,也憐惜美,不忍踐踏落花,所以把花瓣抖落到水裏。這是愛美之人的正常思維。
但是,隨後出現的黛玉對寶玉的行為表示異議:
”撂在水裏不好。妳看這裏的水幹凈,只壹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壹個花冢,如今把它掃了,裝在這絹袋裏,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幹凈。“
在黛玉看來,讓落花隨水流出去並不好,因為大觀園裏的水是幹凈的,但流出去之後,會流到臟臭之地,花就被糟蹋了。所以,不如挖個坑埋了,才能保障落花永遠呆在幹凈的地方。
這就是黛玉葬花的初衷:幹凈。
這個幹凈,不能上升為品性上的高潔。有人說,黛玉贊同寶玉反對“仕途經濟”,這就是品性高潔的體現。拜托,黛玉說得明明白白,“這裏的水幹凈,有人家的地方臟的臭的混倒”,“這裏的水”是賈府的水,如果賈府還不能代表“仕途經濟”,還有哪裏能代表“仕途經濟”?“有人家的地方”,指的是榮國府外的市井之地,也就是老百姓居住的地方。在反對“仕途經濟”的人眼裏,會覺得老百姓臟臭嗎?
所以,黛玉所指的幹凈,就是本義上的幹凈。大觀園的水,是觀賞用的,當然幹凈。市井裏的流水,則與老百姓的吃喝拉撒息息相關,洗菜洗衣倒垃圾等,當然是又臟又臭。
黛玉喜潔,愛幹凈,這與品性無關,她就是要追求幹凈高雅的生活,不願意沾染壹點臟臭。可以想象,如果剛剛從地裏勞作的農民伯伯從她身邊經過,她壹定會掩鼻遠避,並露出嫌棄的表情。
正是基於對“幹凈”的極致追求,黛玉在《葬花詞》裏才出現了“質本潔來還潔去”的句子。
在黛玉看來,世間萬物,只有花最幹凈,因為花壹直生長在高高在上的枝頭,不沾染塵埃,而且因為又美又弱而能得到世人的欣賞和憐惜。
黛玉以花自喻,“孤高自許”的她不但認為自己最美最弱,而且認為自己最該得到欣賞和憐惜。如果遇到能夠欣賞和憐惜她的人,必會像她對待落花壹樣對待她,不忍讓她流向臟臭之地,而是給她建個香冢,“未若錦囊收艷骨,壹抔凈土掩風流”,就是她曾跟寶玉說過的“裝在這絹袋裏,拿土埋上”。如果能夠得到這樣的結局,就是“質本潔來還潔去”,從生到死沒被臟臭汙染,沒進入尋常百姓家,“強於汙淖陷渠溝”。
從這裏也可以看出,黛玉非常享受賈府“安富尊榮”的生活,享受寶玉對她的追捧。她把這種距離勞動者很遠的生活方式稱之為“潔”。
這種“潔”,非但與高潔無關,而且是“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讀了書倒更壞了”,忘本了。
“質本潔來還潔去”,黛玉這是在迎合寶玉的“女兒論”。細讀原著不難發現,黛玉的“質本潔來還潔去”似曾相識。沒錯,這個觀點與寶玉的“女兒論”非常契合。
寶玉也愛幹凈,不過他對幹凈的理解略有不同。寶玉有壹個著名的“女兒論”:
“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第二回)
“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麽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得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第五十九回)
“奇怪,奇怪!怎麽這些人,只壹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第七十七回)
(寶玉)只聽見說娶親的日子甚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見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等事,越發掃去了興頭,每日癡癡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聽得說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嘆道:“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第七十九回)
把這些理論概括壹下:寶玉“女兒論”的核心思想就是世上所有人,只有未出嫁的少女才是幹凈的。男人不幹凈,女兒出嫁後沾染了男人的氣息,也就變得不幹凈了。
這裏的幹凈,同樣與品性無關。要知道,古往今來,品性高潔的男人和女人都不在少數。社會向著文明進化發展,更是由這些成熟且深諳世事的男人女人所推動的。
所以,寶玉所喜歡的幹凈,是壹種特殊癖好,就如只愛欣賞美艷的鮮花壹樣。
於是,我們便可發現,黛玉的“質可潔來還潔去”和寶玉的“女兒論”其實是異曲同工:少女如花,生命終止在鮮花階段,不正是永遠不出嫁的女兒嗎?
黛玉只想做花,不願意做成熟的果實,更不願意做護花的落英,僅僅是因為,她要迎合寶玉只愛女兒的“乖僻邪謬”之性。
可能有人會問,為什麽說黛玉是迎合寶玉?他們就不能是心有靈犀心意相通所以觀點壹致嗎?
我這麽說,當然是有依據的,依據就在原著裏。
原著裏清楚地寫明,寶玉是天生的“乖僻邪謬”,言行都很古怪,即使經常被父親責打也沒有絲毫改變。
所以,寶玉的“女兒論”是他的原創,是從本性出發而引出的觀點。
黛玉則不同,在進入賈府之前,黛玉就是壹個天才型的正常人,言行都符合正常人的思維,只不過比正常人聰明很多很已。進入賈府之後,與寶玉“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她便向寶玉看齊了,成了寶玉的翻版,於是便有了賈母嘴裏的“兩個玉兒”。
這恰好驗證了寶玉的理論:“只壹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黛玉雖然沒有嫁給寶玉,但因為長期和寶玉朝夕相處,形影不離,便染了寶玉的氣味,變得和寶玉壹樣古怪起來,甚至比寶玉更古怪,這才有了她古怪的葬花行為,以及古怪的“質本潔來還潔去”。
花開花落本是自然現象,花落之後,最好的歸宿是“化作春泥更護花”,黛玉偏偏認為“化作春泥”是不潔,並借此標榜自己終生只想做壹個“潔凈”之人,以迎合寶玉的喜好。
因此,“質本潔來還潔去”這句由黛玉創作出來的詩句,不但沒有品性高潔之義,反而體現了黛玉在寶玉這個“混世魔王”的影響下,拋棄了林家賦予她的高潔,變成了壹個荒唐的混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