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評析:
唐玄宗天寶十五年(756)七月,安史叛軍攻陷長安,肅宗在靈武即位,改元至德。杜甫在投奔靈武途中,被叛軍俘至長安,次年(至德二年)寫此詩。 詩人目睹淪陷後的長安之簫條零落,身歷逆境思家情切,不免感慨萬端。詩的壹、二兩聯,寫春城敗象,飽含感嘆;三、四兩聯寫心念親人境況,充溢離情。 全詩沈著蘊藉,真摯自然,反映了詩人熱愛祖國,眷懷家人的感情。今人徐應佩、周溶泉等評此詩曰:“意脈貫通而平直,情景兼備而不遊離,感情強烈而不淺露,內容豐富而不蕪雜,格律嚴謹而不板滯。”此論頗為妥帖。“家書抵萬金”亦為流傳千古之名言。唐肅宗至德元載(756)六月,安史叛軍攻下唐都長安。七月,杜甫聽到唐肅宗在靈武即位的消息,便把家小安頓在鄜州的羌村,去投奔肅宗。途中為叛軍俘獲,帶到長安。因他官卑職微,未被囚禁。《春望》寫於次年三月。
詩的前四句寫春城敗象,飽含感嘆;後四句寫心念親人境況,充溢離情。全詩沈著蘊藉,真摯自然。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開篇即寫春望所見:國都淪陷,城池殘破,雖然山河依舊,可是亂草遍地,林木蒼蒼。壹個“破”字,使人怵目驚心,繼而壹個“深”字,令人滿目淒然。司馬光說:“‘山河在’,明無余物矣;‘草木深’,明無人矣。”(《溫公續詩話》)詩人在此明為寫景,實為抒感,寄情於物,托感於景,為全詩創造了氣氛。此聯對仗工巧,圓熟自然,詩意翻跌。“國破”對“城春”,兩意相反。“國破”的頹垣殘壁同富有生意的“城春”對舉,對照強烈。“國破”之下繼以“山河在”,意思相反,出人意表;“城春”原當為明媚之景,而後綴以“草木深”則敘荒蕪之狀,先後相悖,又是壹翻。明代胡震亨極贊此聯說:“對偶未嘗不精,而縱橫變幻,盡越陳規,濃淡淺深,動奪天巧。”(《唐音癸簽》卷九)
“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這兩句壹般解釋是,花鳥本為娛人之物,但因感時恨別,卻使詩人見了反而墮淚驚心。另壹種解釋為,以花鳥擬人,感時傷別,花也濺淚,鳥亦驚心。兩說雖則有別,其精神卻能相通,壹則觸景生情,壹則移情於物,正見好詩含蘊之豐富。
詩的這前四句,都統在“望”字中。詩人俯仰瞻視,視線由近而遠,又由遠而近,視野從城到山河,再由滿城到花鳥。感情則由隱而顯,由弱而強,步步推進。在景與情的變化中,仿佛可見詩人由翹首望景,逐步地轉入了低頭沈思,自然地過渡到後半部分——想望親人。
“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自安史叛亂以來,“烽火苦教鄉信斷”,直到如今春深三月,戰火仍連續不斷。多麽盼望家中親人的消息,這時的壹封家信真是勝過“萬金”啊!“家書抵萬金”,寫出了消息隔絕久盼音訊不至時的迫切心情,這是人人心中所有的想法,很自然地使人***鳴,因而成了千古傳誦的名句。
“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烽火遍地,家信不通,想念遠方的慘戚之象,眼望面前的頹敗之景,不覺於極無聊賴之際,搔首躊躇,頓覺稀疏短發,幾不勝簪。“白發”為愁所致,“搔”為想要解愁的動作,“更短”可見愁的程度。這樣,在國破家亡,離亂傷痛之外,又嘆息衰老,則更增壹層悲哀。
這首詩反映了詩人熱愛國家、眷念家人的美好情操,意脈貫通而不平直,情景兼具而不遊離,感情強烈而不淺露,內容豐富而不蕪雜,格律嚴謹而不板滯,以仄起仄落的五律正格,寫得鏗然作響,氣度渾灝,因而壹千二百余年來壹直膾炙人口,歷久不衰。
《八陣圖》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
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
評析:
這是壹首詠懷詩。作者贊頌了諸葛亮的豐功偉績,尤其稱頌他在軍事上的才能和建樹。三、四句,對劉備吞吳失師,葬送了諸葛亮聯吳抗曹統壹中國的宏圖大業,表示惋惜。末句照應開頭,三句照應二句;在內容上,既是懷古,又是抒懷,情中有情,言外有意;在絕句中別樹壹格。這是作者初到夔州時作的壹首詠懷諸葛亮的詩,寫於大歷元年(766)。“八陣圖”,指由天、地、風、雲、龍、虎、鳥、蛇八種陣勢所組成的軍事操練和作戰的陣圖,是諸葛亮的壹項創造,反映了他卓越的軍事才能。
“功蓋三分國,名成八陣圖”,這兩句贊頌諸葛亮的豐功偉績。第壹句是從總的方面寫,說諸葛亮在確立魏蜀吳三分天下、鼎足而立局勢的過程中,功績最為卓絕。三國並存局面的形成,固然有許多因素,而諸葛亮輔助劉備從無到有地創建蜀國基業,應該說是重要原因之壹。杜甫這壹高度概括的贊語,客觀地反映了三國時代的歷史真實。第二句是從具體的方面來寫,說諸葛亮創制八陣圖使他聲名更加卓著。對這壹點古人曾屢加稱頌,如成都武侯祠中的碑刻就寫道:“壹統經綸誌未酬,布陣有圖誠妙略。”“江上陣圖猶布列,蜀中相業有輝光。”而杜甫的這句詩則是更集中、更凝煉地贊頌了諸葛亮的軍事業績。
頭兩句詩在寫法上用的是對仗句,“三分國”對“八陣圖”,以全局性的業績對軍事上的貢獻,顯得精巧工整,自然妥帖。在結構上,前句劈頭提起,開門見山;後句點出詩題,進壹步贊頌功績,同時又為下面憑吊遺跡作了鋪墊。
“江流石不轉,遺恨失吞吳。”這兩句就“八陣圖”的遺址抒發感慨。“八陣圖”遺址在夔州西南永安宮前平沙上。據《荊州圖副》和劉禹錫《嘉話錄》記載,這裏的八陣圖聚細石成堆,高五尺,六十圍,縱橫棋布,排列為六十四堆,始終保持原來的樣子不變,即使被夏天大水沖擊淹沒,等到冬季水落平川,萬物都失故態,唯獨八陣圖的石堆卻依然如舊,六百年來巋然不動。前壹句極精煉地寫出了遺跡這壹富有神奇色彩的特征。“石不轉”,化用了《詩經·邶風·柏舟》中的詩句“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在作者看來,這種神奇色彩和諸葛亮的精神心誌有內在的聯系:他對蜀漢政權和統壹大業忠貞不二,矢誌不移,如磐石之不可動搖。同時,這散而復聚、長年不變的八陣圖石堆的存在,似乎又是諸葛亮對自己賫誌以歿表示惋惜、遺憾的象征,所以杜甫緊接著寫的最後壹句是“遺恨失吞吳”,說劉備吞吳失計,破壞了諸葛亮聯吳抗曹的根本策略,以致統壹大業中途夭折,而成了千古遺恨。
當然,這首詩與其說是在寫諸葛亮的“遺恨”,無寧說是杜甫在為諸葛亮惋惜,並在這種惋惜之中滲透了杜甫“傷己垂暮無成”(黃生語)的抑郁情懷。
這首懷古絕句,具有融議論入詩的特點。但這種議論並不空洞抽象,而是語言生動形象,抒情色彩濃郁。詩人把懷古和述懷融為壹體,渾然不分,給人壹種此恨綿綿、余意不盡的感覺。
《聞官軍收河南河北》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
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
評析:
這是壹首敘事抒情詩,代宗廣德元年(763)春作於梓州。延續七年多的安史之亂,終於結束了。作者喜聞薊北光復,想到可以挈眷還鄉,喜極而涕,這種激情是人所***有的。全詩毫無半點飾,情真意切。讀了這首詩,我們可以想象作者當時對著妻兒侃侃講述捷報,手舞足蹈,驚喜欲狂的神態。因此,歷代詩論家都極為推崇這首詩。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稱贊它是杜甫“生平第壹首快詩。”這首詩,作於唐代宗廣德元年(763)春天,作者五十二歲。寶應元年(762)冬季,唐軍在洛陽附近的橫水打了壹個大勝仗,收復了洛陽和鄭(今河南鄭州)、汴(今河南開封)等州,叛軍頭領薛嵩、張忠誌等紛紛投降。第二年,即廣德元年正月,史思明的兒子史朝義兵敗自縊,其部將田承嗣、李懷仙等相繼投降。正流寓梓州(治所在今四川三臺),過著飄泊生活的杜甫聽到這個消息,以飽含激情的筆墨,寫下了這篇膾炙人口的名作。
杜甫於此詩下自註:“余田園在東京”,詩的主題是抒寫忽聞叛亂已平的捷報,急於奔回老家的喜悅。“劍外忽傳收薊北”,起勢迅猛,恰切地表現了捷報的突然。“劍外”乃詩人所在之地,“薊北”乃安史叛軍的老巢,在今河北東北部壹帶。詩人多年飄泊“劍外”,艱苦備嘗,想回故鄉而不可能,就由於“薊北”未收,安史之亂未平。如今“忽傳收薊北”,真如春雷乍響,山洪突發,驚喜的洪流,壹下子沖開了郁積已久的情感閘門,噴薄而出,濤翻浪湧。“初聞涕淚滿衣裳”,就是這驚喜的情感洪流湧起的第壹個浪頭。
“初聞”緊承“忽傳”。“忽傳”表現捷報來得太突然,“涕淚滿衣裳”則以形傳神,表現突然傳來的捷報在“初聞”的壹剎那所激發的感情波濤,這是喜極而悲、悲喜交集的逼真表現。“薊北”已收,戰亂將息,乾坤瘡痍、黎元疾苦,都將得到療救,個人顛沛流離、感時恨別的苦日子,總算熬過來了,怎能不喜!然而痛定思痛,回想八年來的重重苦難是怎樣熬過來的,又不禁悲從中來,無法壓抑。可是,這壹場浩劫,終於象惡夢壹般過去了,自己可以返回故鄉了,人們將開始新的生活了,於是又轉悲為喜,喜不自勝。這“初聞”捷報之時的心理變化、復雜感情,如果用散文的寫法,必需很多筆墨,而詩人只用“涕淚滿衣裳”五個字作形象的描繪,就足以概括這壹切。
第二聯以轉作承,落腳於“喜欲狂”,這是驚喜的情感洪流湧起的更高洪峰。“卻看妻子”、“漫卷詩書”,這是兩個連續性的動作,帶有壹定的因果關系。當自己悲喜交集,“涕淚滿衣裳”之時,自然想到多年來同受苦難的妻子兒女。“卻看”就是“回頭看”。“回頭看”這個動作極富意蘊,詩人似乎想向家人說些什麽,但又不知從何說起。其實,無需說什麽了,多年籠罩全家的愁雲不知跑到哪兒去了,親人們都不再是愁眉苦臉,而是笑逐顏開,喜氣洋洋。親人的喜反轉來增加了自己的喜,再也無心伏案了,隨手卷起詩書,大家同享勝利的歡樂。
“白首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壹聯,就“喜欲狂”作進壹步抒寫。“白首”,點出人已到了老年。老年人難得“放歌”,也不宜“縱酒”;如今既要“放歌”,還須“縱酒”,正是“喜欲狂”的具體表現。這句寫“狂”態,下句則寫“狂”想。“青春”指春季,春天已經來臨,在鳥語花香中與妻子兒女們“作伴”,正好“還鄉”。想到這裏,又怎能不“喜欲狂”!
尾聯寫“青春作伴好還鄉”的狂想鼓翼而飛,身在梓州,而彈指之間,心已回到故鄉。驚喜的感情洪流於洪峰叠起之後卷起連天高潮,全詩也至此結束。這壹聯,包涵四個地名。“巴峽”與“巫峽”,“襄陽”與“洛陽”,既各自對偶(句內對),又前後對偶,形成工整的地名對;而用“即從”、“便下”綰合,兩句緊連,壹氣貫註,又是活潑流走的流水對。再加上“穿”、“向”的動態與兩“峽”兩“陽”的重復,文勢、音調,迅急有如閃電,準確地表現了想象的飛馳。試想,“巴峽”、“巫峽”、“襄陽”、“洛陽”,這四個地方之間都有多麽漫長的距離,而壹用“即從”、“穿”、“便下”、“向”貫串起來,就出現了“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疾速飛馳的畫面,壹個接壹個地從眼前壹閃而過。這裏需要指出的是:詩人既展示想象,又描繪實境。從“巴峽”到“巫峽”,峽險而窄,舟行如梭,所以用“穿”;出“巫峽”到“襄陽”,順流急駛,所以用“下”;從“襄陽”到“洛陽”,已換陸路,所以用“向”,用字高度準確。
這首詩,除第壹句敘事點題外,其余各句,都是抒發忽聞勝利消息之後的驚喜之情。萬斛泉源,出自胸臆,奔湧直瀉。仇兆鰲在《杜少陵集詳註》中引王嗣奭的話說:“此詩句句有喜躍意,壹氣流註,而曲折盡情,絕無妝點,愈樸愈真,他人決不能道。”後代詩論家都極為推崇此詩,贊其為老杜“生平第壹首快詩也”(浦起龍《讀杜心解》)。
《望嶽》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淩絕頂,壹覽眾山小。
評析:
玄宗開元二十三年(735),詩人到洛陽應進士,結果落第而歸,於是北遊齊魯。這首詩就是在漫遊途中所作。寫泰山的詩很多,只有杜甫能用“齊魯青未了”五字而囊括數千裏,可謂雄闊。其結句尤其精妙,氣勢不凡,意境遼遠,將詩人的抱負和理想都含蘊其中。全詩開闊明朗,情調健康。
杜甫《望嶽》詩,***有三首,分詠東嶽(泰山)、南嶽(衡山)、西嶽(華山)。這壹首是望東嶽泰山。開元二十四年(736),二十四歲的詩人開始過壹種“裘馬清狂”的漫遊生活。此詩即寫於北遊齊、趙(今河南、河北、山東等地)時,是現存杜詩中年代最早的壹首,字裏行間洋溢著青年杜甫那種蓬蓬勃勃的朝氣。
全詩沒有壹個“望”字,但句句寫向嶽而望。距離是自遠而近,時間是從朝至暮,並由望嶽懸想將來的登嶽。
首句“岱宗夫如何?”寫乍壹望見泰山時,高興得不知怎樣形容才好的那種揣摹勁和驚嘆仰慕之情,非常傳神。岱是泰山的別名,因居五嶽之首,故尊為岱宗。“夫如何”,就是到底怎麽樣呢?“夫”字在古文中通常是用於句首的虛字,這裏把它融入詩句中,是個新創,很別致。這個“夫”字,雖無實在意義,卻少它不得,所謂“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
“齊魯青未了”,是經過壹番揣摹後得出的答案,真是驚人之句。它既不是抽象地說泰山高,也不是象謝靈運《泰山吟》那樣用“崔崒刺雲天”這類壹般化的語言來形容,而是別出心裁地寫出自己的體驗——在古代齊魯兩大國的國境外還能望見遠遠橫亙在那裏的泰山,以距離之遠來烘托出泰山之高。泰山之南為魯,泰山之北為齊,所以這壹句描寫出地理特點,寫其他山嶽時不能挪用。明代莫如忠《登東郡望嶽樓》詩說:“齊魯到今青未了,題詩誰繼杜陵人?”他特別提出這句詩,並認為無人能繼,是有道理的。
“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兩句,寫近望中所見泰山的神奇秀麗和巍峨高大的形象,是上句“青未了”的註腳。“鐘”字,將大自然寫得有情。山前向日的壹面為“陽”,山後背日的壹面為“陰”,由於山高,天色的壹昏壹曉判割於山的陰、陽面,所以說“割昏曉”。“割”本是個普通字,但用在這裏,確是“奇險”。由此可見,詩人杜甫那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創作作風,在他的青年時期就已養成。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兩句,是寫細望。見山中雲氣層出不窮,故心胸亦為之蕩漾;因長時間目不轉睛地望著,故感到眼眶有似決裂。“歸鳥”是投林還巢的鳥,可知時已薄暮,詩人還在望。不言而喻,其中蘊藏著詩人對祖國河山的熱愛。
“會當淩絕頂,壹覽眾山小”,這最後兩句,寫由望嶽而產生的登嶽的意願。“會當”是唐人口語,意即“壹定要”。如王勃《春思賦》:“會當壹舉絕風塵,翠蓋朱軒臨上春。”有時單用壹個“會”字,如孫光憲《北夢瑣言》:“他日會殺此豎子!”即杜詩中亦往往有單用者,如“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奉送嚴公入朝》)如果把“會當”解作“應當”,便欠準確,神氣索然。
從這兩句富有啟發性和象征意義的詩中,可以看到詩人杜甫不怕困難、敢於攀登絕頂、俯視壹切的雄心和氣概。這正是杜甫能夠成為壹個偉大詩人的關鍵所在,也是壹切有所作為的人們所不可缺少的。這就是為什麽這兩句詩千百年來壹直為人們所傳誦,而至今仍能引起我們強烈***鳴的原因。清代浦起龍認為杜詩“當以是為首”,並說“杜子心胸氣魄,於斯可觀。取為壓卷,屹然作鎮。”(《讀杜心解》)也正是從這兩句詩的象征意義著眼的。這和杜甫在政治上“自比稷與契”,在創作上“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墻”,正是壹致的。此詩被後人譽為“絕唱”,並刻石為碑,立在山麓。無疑,它將與泰山同垂不朽。
《蜀相》
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
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評析:
這是壹首詠史詩。作者借遊覽武侯祠,稱頌丞相輔佐兩朝,惋惜他出師未捷而身死。既有尊蜀正統觀念,又有才困時艱的感慨。 詩的前半首寫祠堂的景色。首聯自問自答,寫祠堂的所在。頷聯“草自春色”、“鳥空好音”,寫祠堂的荒涼,字裏行間寄寓感物思人的情懷。後半首寫丞相的為人。頸聯寫他雄才大略(“天下計”)忠心報國(“老臣心”)。末聯嘆惜他壯誌未酬身先死的結局,引得千載英雄,事業未竟者的***鳴。懷著對三國時蜀丞相諸葛亮的深深敬意,緬懷他生前的顯赫功勛,並寄予了無窮的感嘆,也蘊藉著詩人匡時濟世的抱負和失望心情。
題曰“蜀相”,而不曰“諸葛祠”,可知老杜此詩意在人而不在祠。然而詩又分明自祠寫起。何也?蓋人物千古,莫可親承;廟貌數楹,臨風結想。因武侯祠廟而思蜀相,亦理之必然。但在學詩者,虛實賓主之間,詩筆文情之妙,人則祠乎?祠豈人耶?看他如何著墨,於此玩索,宜有會心。
開頭壹句,以問引起。祠堂何處?錦官城外,數裏之遙,遠遠望去,早見翠柏成林,好壹片蔥蔥郁郁,氣象不凡那就是諸葛武侯祠所在了。這首壹聯,開門見山,灑灑落落,而兩句又壹問壹答,自開自合。
接下去,老杜便寫到映階草碧,隔葉禽鳴。
有人說:“那首聯是起,此頷聯是承,章法井然。”不錯。又有人說:“從城外森森,到階前碧色,迤迤邐邐,自遠望而及近觀,由尋途遂至入廟,筆路最清。”也不錯。不過,倘若僅僅如此,誰個不能?老杜又在何處呢?
有人說:既然妳說詩人意在人而不在祠,那他為何八句中為碧草黃鸝、映階隔葉就費去了兩句?此豈不是正寫祠堂之景?可知意不在祠的說法不確。
又有人說:杜意在人在祠,無須多論,只是律詩幅短,最要精整,他在此題下,竟然設此二句,既無必要,也不精彩;至少是寫“走”了,豈不是老杜的壹處敗筆?
我說:哪裏,哪裏。莫拿八股時文的眼光去衡量杜子美。要是句句“切題”,或是寫成“不啻壹篇孔明傳”,諒他又有何難。如今他並不如彼。道理定然有在。
須看他,上句壹個“自”字,下句壹個“空”字。此二字適為拗格,即“自”本應平聲,今故作仄;“空”本應仄聲,今故作平。彼此互易,聲調上的壹種變換美。吾輩學詩之人,斷不能於此等處失去心眼。
且說老杜風塵澒洞,流落西南,在錦城定居之後,大約頭壹件事就是走謁武侯祠廟。“丞相祠堂何處尋”?從寫法說,是開門見山,更不紆曲;從心情說,祠堂何處,向往久矣!當日這位老詩人,懷著壹腔崇仰欽慕之情,問路尋途,奔到了祠堂之地他既到之後,壹不觀賞殿宇巍巍,二不瞻仰塑像凜凜,他“首先”註意的卻是階前的碧草,葉外的黃鸝!這是什麽情理?
要知道,老杜此行,不是“旅遊”,入祠以後,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凜凜,他和普通人壹樣,自然也是看過了的。不過到他寫詩之時(不壹定即是初謁祠堂的當時),他感情上要寫的絕不是這些形跡的外觀。他要寫的是內心的感受。寫景雲雲,已是活句死參;更何況他本未真寫祠堂之景?
換言之,他正是看完了殿宇之巍巍,塑像之凜凜,使得他百感中來,萬端交集,然後才越發覺察到滿院萋萋碧草,寂寞之心難言;才越發感受到數聲嚦嚦黃鸝,荒涼之境無限。
在這裏,妳才看到壹位老詩人,獨自壹個,滿懷心事,徘徊瞻眺於武侯祠廟之間。
沒有這壹聯兩句,詩人何往?詩心安在?只因有了這壹聯兩句,才讀得出下面的腹聯所說的三顧頻煩(即屢屢、幾次,不是頻頻煩請),兩朝開濟(啟沃匡助),壹方面是知人善任,終始不渝;壹方面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壹方面付托之重,壹方面圖報之誠:這壹切,老杜不知想過了幾千百回,只是到面對著古廟荒庭,這才寫出了諸葛亮的心境,字字千鈞之重。莫說古人只講壹個“士為知己者死”,難道詩人所理解的天下之計,果真是指“劉氏子孫萬世皇基”不成?老臣之心,豈不也懷著華夏河山,蒼生水火?壹生誌業,六出祁山,五丈原頭,秋風瑟瑟,大星遽隕,百姓失聲……想到此間,那階前林下徘徊的詩人老杜,不禁丸瀾被面,老淚縱橫了。
庭草自春,何關人事;新鶯空囀,祗益傷情。老杜壹片詩心,全在此處凝結,如何卻說他是“敗筆”?就是“過渡”雲雲(意思是說,杜詩此處頷聯所以如此寫,不過是為自然無跡地過渡到下壹聯正文),我看也還是只知正筆是文的錯覺。
有人問:長使英雄淚滿襟袖的英雄,所指何人?答曰:是指千古的仁人誌士,為國為民,大智大勇者是,莫作“躍馬橫槍”“拿刀動斧”之類的簡單解釋。老杜壹生,許身稷契,誌在匡國,亦英雄之人也。說此句實包詩人自身而言,方得其實。
然而,老杜又絕不是單指個人。心念武侯,高山仰止,也正是寄希望於當世的良相之材。他之所懷者大,所感者深,以是之故,天下後世,凡讀他此篇的,無不流涕,豈偶然哉!
上元元年(760)春 ,詩人由秦州漂泊到成都,耕讀浣花溪畔。成都是當年蜀漢建都的地方,城西北有諸葛亮廟,稱武侯祠。詩人尋幽憑吊,寫下這首七律《 蜀相》,抒發對這位偉大政治家的才智品德的崇敬和功業未遂的感慨。全詩熔情、景、議於壹爐,既有對歷史的評說,又有現實的寓托,在歷代詠贊諸葛亮的詩篇中,堪稱絕唱。
古典詩歌中常以問答起句,突出感情的起伏不平。這首詩的首聯也是如此。“丞相祠堂何處尋 ?錦官城外柏森森 。”壹問壹答,壹開始就形成濃重的感情氛圍,籠罩全篇。上句“丞相祠堂”直切題意,語意親切而又飽含崇敬 。“何處尋”,不疑而問,加強語勢,並非到哪裏去尋找的意思。諸葛亮在歷史上頗受人民愛戴 ,尤其在四川成都,祭祀他的廟宇很容易找到。“尋”字之妙在於它刻畫出詩人那追慕先賢的執著感情和虔誠造謁的悠悠我思。下句“錦官城外柏森森”,指出詩人憑吊的是成都郊外的武侯祠。這裏柏樹成蔭,高大茂密,呈現出壹派靜謐肅穆的氣氛。柏樹生命長久,常年不雕,高大挺拔,有象征意義,常被用作祠廟中的觀賞樹木。作者抓住武侯祠的這壹景物,展現出柏樹那偉岸、蔥郁、蒼勁、樸質的形象特征,使人聯想到諸葛亮的精神,不禁肅然起敬。接著展現在讀者面前的是茵茵春草,鋪展到石階之下,映現出壹片綠色;只只黃鶯,在林葉之間穿行,發出宛轉清脆的叫聲。
第二聯“映階碧草自春色,隔葉黃鸝空好音”所描繪的這些景物,色彩鮮明,音韻瀏亮,靜動相襯,恬淡自然,無限美妙地表現出武侯祠內那春意盎然的景象 。然而,自然界的春天來了,祖國中興的希望又在哪裏呢?想到這裏,不免又產生了壹種哀愁悵惆的感覺,因此說是“自春色”、“空好音”。“自”和“空”互文,刻畫出壹種靜態和靜境。詩人將自己的主觀情意滲進了客觀景物之中,使景中生意,把自己內心的憂傷從景物描寫中傳達出來,反映出詩人憂國憂民的愛國精神。透過這種愛國思想的折射,詩人眼中的諸葛亮形象就更加光彩照人 。“三顧頻煩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
第三聯濃墨重彩,高度概括了諸葛亮的壹生。上句寫出山之前,劉備三顧茅廬,諸葛亮隆中對策,指出諸葛亮在當時就能預見魏蜀吳鼎足三分的政治形勢,並為劉備制定了壹整套統壹國家之策,足見其濟世雄才。下句寫出山之後,諸葛亮輔助劉備開創蜀漢,匡扶劉禪,頌揚他為國嘔心瀝血的耿耿忠心。兩句十四個字,將人們帶到戰亂不已的三國時代,在廣闊的歷史背景下,刻劃出壹位忠君愛國、濟世扶危的賢相形象。懷古為了傷今。此時,安史之亂尚未平定,國家分崩離析,人民流離失所,使詩人憂心如焚。他渴望能有忠臣賢相匡扶社稷,整頓乾坤,恢復國家的和平統壹。正是這種憂國思想凝聚成詩人對諸葛亮的敬慕之情;在這壹歷史人物身上,詩人寄托自己對國家命運的美好憧憬。詩的最後壹聯“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詠嘆了諸葛亮病死軍中功業未成的歷史不幸。諸葛亮賫誌以歿的悲劇性結局無疑又是壹曲生命的贊歌,他以行動實踐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誓言,使這位古代傑出政治家的精神境界得到了進壹步的升華,產生使人奮發興起的力量。
總的說來,這首詩分兩部分,前四句憑吊丞相祠堂,從景物描寫中感懷現實,透露出詩人憂國憂民之心;後四句詠嘆丞相才德,從歷史追憶中緬懷先賢,又蘊含著詩人對祖國命運的許多期盼與憧憬。全詩蘊藉深厚,寄托遙深,造成深沈悲涼的意境。
在藝術表現上,設問自答,以實寫虛,情景交融,敘議結合,結構起承轉合、層次波瀾,又有煉字琢句、音調和諧的語言魅力,使人壹唱三嘆,余味不絕。稱杜詩“沈郁頓挫”,《蜀相》就是典型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