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戰爭詩主要反映了周王朝時期的殺伐攻略。自周王朝興起開始,便與毗鄰的北方遊牧民族經常發生摩擦;終周朝壹代,西北戎狄頻繁入侵,南方荊蠻間或離叛,山東諸侯亦不時作亂,對中央王朝構成了極為嚴重的威脅。雖有文、武、成、康盛世威懾戎狄,有周公平叛、穆王伐戎以及宣王中興,但周幽王還是被犬戎攻殺於驪山之下,強大起來的諸侯國亦時刻覬覦著京畿地區的豐腴土地與統領天下的權威。由此可見嚴峻的邊患和無止無休的征伐成為周王朝時期重要的社會主題,戰爭自然被詳贍、生動地反映在詩篇中。
首先來看《大雅·常武》、《大雅·江漢》、《大雅·皇矣》及《頌》詩中的壹些篇目,這類詩篇多是對統治階級、上層將領征伐武功的贊美。《大雅·常武》以激昂的文辭誇耀王師的兵強馬壯與士氣高昂,氣勢撼人心魄,《大雅·江漢》更是以不吝筆墨、近乎矯情的誇耀直陳功業的輝煌,這種 “主旋律” 式的風格體現在許多同類的篇章中,多是對君王、諸侯王、將領攻伐武功的歌頌。誠然,這類詩歌更多的是出於政治需要,或出於仕宦之手,或經過史官樂官的潤色加工,也由此可以發現,戰爭對於統治階層,是建立榮耀與功績的機會,記錄並反映戰爭的詩歌必定會著力表現國力的強盛、勝利的輝煌、王師的威武與武功的浩大,這便形成了審視戰爭的官方視角,在此視角統禦下的戰爭詩,呈現出壯麗雄渾的藝術格調,折射出統治階層的意識形態和審美要求。
而反觀保存在《國風》中的壹些詩篇,諸如《邶風·擊鼓》、《王風·揚之水》、《秦風·小戎》、《豳風·東山》、《豳風·破斧》等,這些詩篇的字裏行間則散發著濃郁的離愁別緒與厭戰悲苦。且以《邶風·擊鼓》為例,這首詩歌產生的時代背景是魯隱公四年宋、陳、蔡、衛聯合伐鄭,這場統治階級間的權謀利益之爭給參戰的士卒帶來了災難:“不我以歸,憂心有忡”,面對國家強加給士卒的戰爭,“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戰士們的心情糟糕到極點,因為他們為之流血犧牲的戰爭在民眾心中毫無意義。厭戰與畏死不是因為懦弱,而是戰士們心中有家庭、妻子的牽掛,而這種柔情在隨時會為不義之戰送命的情境下更顯溫婉淒惻。“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句流傳千古的詩句現在多被用於婚禮祝福,充滿了喜樂與溫馨,而當面臨絕境、生死難料的士兵們在荒涼的郊外想起新婚時的情景,想起與愛人海誓山盟的這句誓言時,卻是那樣的苦楚與悲傷!“於嗟闊兮,不我活兮。於嗟洵兮,不我信兮”這近乎歇斯底裏的哀號令人寸斷肝腸,唏噓落淚。這類詩篇代表了下層士兵、平民百姓們的呼聲,戰爭對於他們來說,榮耀與勝利毫無意義,而死亡與流離,卻能帶來致命的打擊與難愈的傷痛。這類源自民間的戰爭詩,多是表達淒惻的相思、幽怨的憤恨與無邊無際的悵然與傷感,這便是審視戰爭的民間立場,以其真摯深厚、感人肺腑的情蘊,呈現出悲傷的情調。
不難理解,戰爭的勝利是要以無數士兵的犧牲作為代價的,而普通士兵大都來自平民百姓,廣大民眾對戰爭的體驗無疑是悲苦深重的。正義的抗敵也好,不義之戰也罷,戰爭帶給人民的永遠是家庭的破碎、親人的離散和生命的消亡。而作為統治階層,他們眼中是權威與榮耀,功勛與利益,“壹將功成萬骨枯”,君王將領更在意豐功偉績帶給自己的流芳百世,無數死難士兵的亡魂只是他們通往成功的階梯,這兩種視角的分歧與對立可見壹斑。而且這種對立是恒久的,不只在《詩經》中有所體現,亦貫穿在歷代與戰爭有關的文學作品中。夢回國強尚武的盛唐,雖有諸如岑參《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這樣的詩篇彰顯著帝國的氣魄,亦有杜甫那催人淚下的《兵車行》,“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這或許是對這兩種視角最完美的詮釋。
官方視角下的戰爭詩,辭采華美,氣勢宏大,卻難以在讀者心中激起情感***鳴的波瀾,而民間立場下的戰爭詩,質樸無華,感情真切,更能如實反映遠古戰爭的真實面貌,更能使讀者體味戰爭的艱險與無情。在此立場下形成的厭戰思鄉、戍人盼歸等題材也深遠地影響了後世戰爭詩、邊塞詩的創作。從這兩個不同的角度去對比審視《詩經》中的戰爭詩及後世有關征戰的詩篇,相信會有別樣的感悟與體味。
盛唐戰爭詩
在唐代的對外戰爭中,許多文人參與進去,對邊塞和軍旅生活有親身體驗,從戎而不投筆,寫詩描繪蒼涼的邊塞風光,贊頌將士們的勇武精神,或詛咒戰爭帶來的災難,於是有了邊塞詩派。著名詩人岑參的《走馬川行奉送出師西征》有代表性: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
平沙莽莽黃入天。輪臺九月風夜吼,
壹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
漢家大將西出師,將軍金甲夜不脫,
夜半行軍戈相撥,風頭如刀面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
幕中草檄硯水凝,虜騎聞之應膽懾。
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詩中的“走馬川”、“輪臺”、“金山”、“車師”都是常見的北方或西域地名,這裏用來做地名的代號,並非實指,所以讀詩時不必求真,只註重理解詩意詩情。這首詩壹開始,就大筆淋漓地描繪出西域狂風彌天、飛沙走石的惡劣環境。匈奴(代表強悍的北方民族)來犯,狼煙四起;將軍帶兵奔赴戰場迎敵。夜行軍兵器互相碰撞,盡管寒風如刀,落雪的五花馬背上依然熱汗蒸騰,很快又結成冰淩。在帳幕裏起草討敵的檄文(戰書),還未等寫完,硯臺裏的墨水已凍成冰塊。這樣吃苦耐勞勇武向前的軍隊,壹定會使敵人聞風喪膽,不敢交戰;那我們就在車師的西門等待勝利凱旋的捷報吧!詩中表現的樂觀豪邁的氣概,正是盛唐時期時代精神的體現。李頎的《古從軍行》也很有名: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營萬裏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軍隊白天要登上山頭了望烽火報警的情況,黃昏時又匆匆趕到交河(在新疆吐魯番,此代有水的地方,非實指)去飲戰馬。刁鬥是壹種銅制的鍋,白天用它燒飯,夜裏做打更的柝〔tuò拓〕用。軍人們背著刁鬥在刮得昏天黑地的風沙中艱難行進,這時聯想到漢代從這條路遠嫁烏孫王的公主壹路上彈奏的琵琶曲,壹定是充滿幽怨。在荒無人煙的地方野營過夜,飄起彌漫天地的大雪,和遠處的沙漠連成迷蒙壹片。秋夜裏南飛大雁的鳴叫聲淒厲又哀傷,交戰對方的胡兵也耐不住這艱苦生活而落下眼淚。聽說朝廷已傳下不準後退的命令,只能拚著性命跟隨將軍(輕車將軍為官名)去死戰。玉門被遮,即不準退入玉門關,用的是《史記·大宛列傳》的典故:貳師將軍李廣利攻大宛失利,退至敦煌,請求朝廷退兵,漢武帝“聞之大怒,使使(派使者)遮玉門,曰:有敢入者輒斬之!”拚命向前的結果,十有八九是戰死,年年有無數人拋骨荒遠的異鄉,唯壹的成果是葡萄(蒲桃)從西域傳入中原種植,供富貴者享用。詩中雖流露出哀怨的情緒,基調還是高昂進取的。
戰爭是殘酷的。公元714年唐朝軍隊與吐蕃在臨洮的長城堡附近有過壹場大戰,殺獲吐蕃數萬人。王昌齡的《塞下曲》寫到這場戰爭:
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
平沙日未沒,黯黯見臨洮。
昔日長城戰,鹹言意氣高。
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
戰爭過後多年,戰場依然暗淡淒涼,漫漫的黃塵,雜亂的蒿草,白骨散棄其中,永遠被人遺忘。無論死者是哪壹方的,對其本人和家庭來說,都是淒慘的悲劇。
戰爭詩:
塞下曲
盧綸
月 黑 雁 飛 高,
單 於 夜 遁 逃。
欲 將 輕 騎 逐,
大 雪 滿 弓 刀。
[註釋]
1.塞下曲:古時邊塞的壹種軍歌。
2.月黑:沒有月光。
3.單於(chán yú ):匈奴的首領。這裏指入侵者的最高統帥。
4.遁:逃走。
5.將:率領。
6.輕騎:輕裝快速的騎兵。
7.逐:追趕。
[簡析]
這是盧綸《塞下曲》組詩中的第三首。盧綸曾任幕府中的元帥判官,對行伍生活有體驗,描寫此類生活的詩比較充實,風格雄勁。這首詩寫將軍雪夜準備率兵追敵的壯舉,氣概豪邁。
前兩句寫敵軍的潰逃。“月黑雁飛高”,月亮被雲遮掩,壹片漆黑,宿雁驚起,飛得高高。“單於夜遁逃”,在這月黑風高的不尋常的夜晚,敵軍偷偷地逃跑了。“單於”,原指匈奴最高統治者,這裏借指當時經常南侵的契丹等族的入侵者。
後兩句寫將軍準備追敵的場面,氣勢不凡。“欲將輕騎逐”,將軍發現敵軍潛逃,要率領輕裝騎兵去追擊;正準備出發之際,壹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剎那間弓刀上落滿了雪花。最後壹句“大雪滿弓刀”是嚴寒景象的描寫,突出表達了戰鬥的艱苦性和將士們奮勇的精神。
本詩情景交融。敵軍是在“月黑雁飛高”的情景下潰逃的,將軍是在“大雪滿弓刀”的情景下準備追擊的。壹逃壹追的氣氛有力地渲染出來了。全詩沒有寫冒雪追敵的過程,也沒有直接寫激烈的戰鬥場面,但留給人們的想象是非常豐富的。
作者簡介:盧綸(748-800),字允言,河中蒲(今山西永濟縣)人。唐代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