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李白是每個國人的啟蒙導師,那蘇軾蘇東坡絕對算得上國人的精神領袖。無論是誰,在什麽時候提起蘇東坡,''豁達''這兩個字是怎麽也繞不開的。
中年與晚年的生活給蘇東坡以沈痛之吻,他卻成天不亦樂乎,始終報之以歌。但事實上,蘇東坡的豁達並非生來如此,年輕時的他也曾年少輕狂,睥睨天下;正是被貶黃州後的''解圍'',塑造了這位千古大師的豁達秉性,讓他成為後世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峰。
宋神宗元豐二年(公元1079年),''烏臺詩案''爆發,蘇軾下獄受審,後經他人求情從輕發落,被貶黃州團練副使。
初上任的蘇軾在很長壹段時間都處於孤寂痛苦的狀態,看看這時他寫的詩句,什麽''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什麽''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整個兒壹怨婦形象,空有牢騷滿腹沒地兒發泄。
但漸漸地,他想通了,開始享受生活,開始在這片不被註視的土地上尋找星星點點的樂趣。這首寫在元豐六年(公元1083年)的小詩,蘇軾這種轉變便在字裏行間體現得淋漓盡致:
東坡
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
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賞析壹首詩,自然先應就詩論詩。
詩題中的''東坡''在黃州的東門以外,是壹片蘇軾親手開墾的荒地。他在和這首詩同壹時間題寫的《東坡八首》序中說:''余至黃州二年,日以困匱。故人馬正卿哀予乏食,為於郡中請故營地數十畝,使得躬耕其中。''他很喜歡這裏,甚至給自己起了別號''東坡居士'',也成了人盡皆知的''蘇東坡''這壹叫法的''萬惡之源''。
初讀這首小詩,大意不難理解:壹場雨後,東坡被雨水沖洗,月色清朗皎潔,平日行色匆匆的市井中人都散去了,只有我這個野人還在信步閑遊。不要嫌棄坡頭這坑坑窪窪的小路,我就喜歡點地的竹杖傳來的''篤篤''的響聲。全詩淺顯易懂,唯壹比較難懂的可能就是''犖確'',這個詞形容的是怪石嶙峋的樣子。
再讀之後,註意力便會被兩組對比所吸引。
壹是''市人''對''野人''。蘇軾把經過東坡的人分成了兩類:''野人''那壹類只有他自己,剩下的人都是''市人''。何謂市人?推車擔擔的、賣米賣面的、走過路過的......壹切市井中的各色人等。
二是''嫌''對''愛''。嫌的是''犖確坡頭路'',愛的是''鏗然曳杖聲'',反映了兩種對東坡的截然相反的態度。細看之下,這兩組對比是大有文章的。
''市人''們身份各異,目的不同,但在東坡這裏卻都被劃到了壹類,而蘇軾自己屬於另壹類的野人,標準在哪裏?其實很簡單:這些所謂的''市人''都是東坡的客人,只有''野人''蘇軾是東坡的主人。''市人''們路過東坡不會在意這兒,因為他們奔波為的是生計,為的是自己的利益——當壹個人在追逐名利、達成目的時,往往會忽視身邊的風景。而蘇軾在東坡這裏行走,是在過自己的生活,是在創造生活的價值。
這樣壹來,後文的對比也更清楚了:嫌''犖確坡頭路''的都是市人,因為這裏崎嶇難行,阻礙了他們的行程;而東坡這個''野人''在東坡漫步,不急著趕路,不會為了壹官半職也好,養家糊口也罷的理由行色匆匆;之所以會愛''鏗然曳杖聲'',是因為只有他明白這片東坡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這片土地上的每壹寸細土,每壹塊卵石都留下過他的足跡。
''雨洗東坡月色清''這樣的景色、''鏗然曳杖聲''這樣的樂趣,只能''市人行盡''後的''犖確坡頭路''上好好把玩,所以勸他人''莫嫌犖確坡頭路'',也就不足為奇了。如果沒有崎嶇的地形,拐杖就發不出鏗然之聲,我''愛''還來不及,幹嘛要去''嫌''他呢?
讀到這壹層,我們就可以就著這首絕句聊聊蘇軾的解圍經歷了。
前面提到,蘇軾能和''豁達''這詞掛上鉤,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在黃州完成了''解圍''。為什麽這麽說呢?年輕時候的蘇軾喜歡針砭時弊,文采斐然的他小小年紀就名聲大噪,紅極壹時,就像初春時節剛剛被甘霖滋潤的春筍,拼了命地出頭。這固然讓他收獲了不少好友,但同樣也得罪了朝中權貴,埋下禍根。果不其然,烏臺詩案這場浩劫從天而降,讓他曾經的壹切煙消雲散。
在黃州重啟人生的蘇軾,面對的恰是之前完全被否定的人生。如果壹個人陷於憤恨與悲痛的圍擋中不能成功解圍,等待他的只有沈淪這壹條死路。可喜的是,蘇軾成功地從過往中解放了自我,毅然選擇了另壹條路,變得通達、開朗。如果去了解壹下蘇軾在黃州的經歷,會發現他解圍成功的秘訣其實無外乎兩條:關註生活,適度解嘲。而且,這兩點在《東坡》這首詩裏都有體現。
秘訣壹:關註當下的生活。
把眼光從遙遠的路之彼端拉回近處,是釋解苦痛的不二法門。初來乍到黃州的蘇軾,想的都是自己的仕途失意,前途昏暗,慨嘆命運不公,躊躇生命行程。他怎麽也不能提起精神來關註當下自己已在的處境,反而去糾結既定的事實是否合理,無力地哀嘆難以改變的東西,當然會越陷越深。
幡然醒悟後,蘇軾才驚覺:我以前怎麽這麽蠢!所以他開始開墾荒地,自建雪堂,開始泛舟赤壁,對月小酌,開始在民間尋覓紅燒肉的絕妙吃法(《豬肉頌》),開始為朋友做的酒和油餅起滑稽的名字(''錯著水''''為甚酥''),開始為生活打點自己的壹切,開始關註這篤篤作響的鏗然曳杖聲。
秘訣二:適度自我解嘲。
生活的苦和累既然無法減輕,那為什麽不幽他壹默,開自己壹個小玩笑,給這碗清湯加點佐料?蘇軾能做到看平生活,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原諒了自己,原諒了曾經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過去太在意成敗得失的時候,蘇軾對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要求都是嚴苛的——他希望壹切都說壹不二,有壹個標準的、公正的答案。
可事實卻壹次又壹次背叛了他,他感到憤憤不平,感到無處宣泄,他恨世界,更恨自己。慢慢的,黃州的生活讓他和自己達成了和解,他不再對曾經那個自己耿耿於懷,所以他把自己的苦難當成壹句玩笑,這種態度直到他晚年都沒有改變。他笑自己的壹生是壹場窮遊(''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笑自己的被貶是不世功績(''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他笑自己是個不同於市人的''野人'',至於那些人生坎坷的''犖確坡頭路'',嘻嘻哈哈,壹笑了之。
蘇軾的後半生,是黃州''解圍''後的徹悟鋪就的。這首《東坡》小詩,便是壹條小小的便箋,記錄著這個文化巨人的蛻變。而作為讀者的妳我,看看自己的人生,若也能品品生活,再笑笑自己,是不是也在這壹方小小的天地間,找到了自己的''東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