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邊新簇小蘆葦 青蛙剛開始叫 那種早晨
村雞午啼 白粉墻下堆著枯楷 三樹桃花盛開
使妳快樂的不是妳原先想的那個人
雨還在下 全是楊柳
蜜蜂撞玻璃 讀羅馬史 春日午後圖書館
落市的菜場 魚鱗在地 蕃茄十分疲倦
鳥語 晴了 先做什麽
帶露水的火車和帶露水的薔薇雖然不壹樣
春朝把蕓苔煮了 晾在竹竿上 為夏天的粥
路上壹輛壹輛的車 很有個性
也不是戰爭年代 壹封讀了十遍的信 這信
青青河畔草 足矣
獄中的鼠 引得囚徒們羨慕不止
在病床上覺得來探望的人都粗聲大氣
流過來的溪水 因而流過去了
江南是綠 石階也綠 總像剛下過雨
蟬聲止息 遠山伐木丁丁 蟬又鳴起來
風夜 人已咳不動 咳嗽還要咳
重見何年 十五年前壹夜而蒼黃的臉
日晴日日晴 黃塵遮沒了柳色
狗尾草在風裏顛抖 在風裏狗尾草不停地顫抖
開始是靜 靜得不是靜了 披衣摸鑰匙
夏雨後路面發散的氣息 也撩人綺思
後來常常會對自己說 這樣就是幸福了
用過壹夏的扇子汆在河水上
還沒分別 已在心裏寫信
北方的鐵路橫過濃黑的小鎮 就只酒店裏有燈光
月亮升高 纖秀的枯枝壹齊影在冰河上
我的童年 還可以聽到千年相傳的柝聲
那時也是春夜所以每年都如期想起來
壹個小孩走在大路上 還這麽小 誰家的啊
傍晚 走廊裏的木屐聲 沒有了
那許多雨 應該打在荷葉上似地落下來
小小紅蜻蜓的纖麗 使我安謐地壹驚
摸著門鉸鏈塗了點油 夜寂寂 母親睡在隔壁
與我口唇相距三厘米的 還只是奢望
隨伴了兩天 猶在想念妳
壹個大都市 顯得懶洋洋的時候 我理解它了
車站話別 感謝我帶著胡髭去送行
劍橋日暮 小杯阿爾及爾黑咖啡 興奮即是疲
又從頭拾回把檸檬汁擠在牡蠣上的日子
草地遊樂場上 有的是多余的尖叫
靘夏夜 回來時 吉蔔賽還在樹下舉燈算命
教堂的尖頂的消失 永遠在那裏消失
飛鏢刺汽球的金發少年 壹副囊括所有青春的模樣
旋轉旋轉 各種驚險娛樂 滿地屍腸般的電纜
聽說巴黎郊外的老壹輩人 尚能懂得食品的警句
希臘的貼在身上的古典 那是會壹直下去的古典
他忘掉了他是比她還可愛得心酸的人
那燈 照著吉蔔賽荒涼的胸口 她代人回憶
紫丁香開在樓下 我在樓上急於要寫信似的
再回頭看那人並不真美麗我就接下去想自己的事了
大西洋晨風 仿佛聞到遠得不能再遠的香氣
細雨撲面 如果在快樂中 快樂增壹倍
今天是美國大選的日子 我這裏靜極了
那明信片上的是前幾年的櫻花 櫻花又在開
漢藍天 唐綠地 彼之五石散即我的咖啡
久無消息 來了明信片 壹個安徒生坐在木椅上
為何蒙然不知中國食品的精致是壹種中國頹廢
這家夥 華格納似地走了過來
送我壹盆含羞草 不過她是西班牙人
在波士頓三天 便想念紐約 已經只有紐約最熟悉了
又在流行燭光晚餐 多謝君子不忘其舊
那個在希臘烤肉攤上低頭吃圓薄餅的男人多半是我
闃無壹人的修道院寂靜濃得我微醺
讀英格麗褒曼傳 想起好多自己的蒼翠往事
正欲交談 被打擾了 後來遇見的都不是了
壁爐前供幾條永遠不燒的松柴的那種古典呵
為何廢墟總是這樣的使我目不暇給
風夜的街 幾片報紙貼地爭飛 真怕自己也是其中之壹
開車日久 車身稍壹觸及異物 全像碰著我的肌膚
兩條唱槽合並的殘傷者的愛情誓言
我於妳壹如白墻上的搖曳樹影
雪花著地即非花
朝夕相對的是新聞紙包起來的地球
我是病人 妳是有病的醫生 反之亦然
表面上浮著無限深意的東西最魅人
照著老嫗 照著秋千 公園的日光
誰都可以寫出壹本扣人心弦的回憶錄來
我與世界的勃溪 不再是情人間的爭吵
慵困的日子 窗前蔦蘿此我有為得多
只有木槿花是卷成含苞狀 然後雕落
橢圓形的鏡中橢圓形的臉
晾在繩索上的衣裳們 壹齊從午後談到傍晚
信知賢德的是欲樂潮平後的真摯絮語
永恒 也不可愛 無盡的呆愕
世上所有的鐘 突然同時響起來 也沒有什麽
我們知道窗外景致極美 我們沒有拉開簾幔
新的建築不說話 舊的建築會說話
衰老的伴侶坐在櫻花下 以櫻花為主
溫帶的每個季節之初 都有其神聖氣象
藍繡球花之藍 藍得我對它呆吸了半支煙
植物的驕傲 我是受得了的
午夜的流泉 在石上分成三股
遠處漠漠噪聲和諧滾動低鳴 都是青春
黑森林 不是黑的森林
家宅草坪上石雕耶穌天天在那裏
其實快樂總是小的 緊的 壹閃壹閃的
幼者的稚趣之美是引取慈愛的騙局
難忘的只剩是萊因河鯉魚的美味
黑夜中渡船離岸 煙頭紅星 是人
鄉村暮色中野燒枯稭的煙香令人銷魂
幸虧夢境的妳不是妳 我也畢竟不是我
壹天到晚遊泳的魚啊
冰箱中的葡萄捧出來吊在窗口陽光中 做彌撒似的
夏未央 秋蟲的繁音已使夜色震顛不定
冬日村姑的艷色布衫 四周仍然是荒漠
桃花汛來青山夾峙中乘流而下竹筏上的美少年
但是有些人的臉 醜得像壹樁冤案
山村夤夜 急急叩門聲 雖然是鄰家的
乏味 是最後壹種味
滿目濃濃淡淡的傖俗韻事
路上行人 未必提包而無不隨身帶著壹段故事
忽然 像是聞到濕的肩膀的氣味
漫漫災劫 那種族的人 都有壹張斷壁頹垣的臉
記憶裏的中國 惟山川草木葆蘊人文主義精髓
已錯得鞋子穿在襪子裏了
瞑目 覆身 悠遠而彌漫的體溫
我尊敬杏仁胡椒芥末姜和薄荷
誰都記得醫院走廊上那片斜角的淡白陽光
真像上個世紀的燈塔看守者那樣熱心於讀報麽
冬天的板煙鬥 溫如小鳥胴體
後來月光照在河灘的淤泥上 熔銀似的
鄉鎮夜靜 窗鉤因風咿呀 胸脯麥田般起伏
久不見穿過木雕細欞投落在青磚地上的精美陽光
習慣於灰色的星期日 那六天也非黑白分明
孤獨是神性 壹半總是的
蓬頭瘦女孩 蹲在汙水溝邊 仔仔細細刷牙齒
黃塵蔽天的北地之春 楊柳桃花是壹番掙紮
寂寞是自然
好 撞在這個不言而喻都變成言而不喻的世紀上了
壹天比壹天柔腸百轉地冷酷起來
那個不看路牌不看門號就走進去的地方
我所歆享的 都是從朋友身上彈回來的歡樂
總是那些與我無關的事迫使我竭力思考
我有童年 火車飛機也有童年 都很醜的
小路彎彎地直著消失了 羊群隨之而不見
柳樹似的把我的偏見壹條條綠起來掛下來
爬蟲遊魚 飛禽走獸 也常常發呆
包裝精瓷杯盤的空匣子扔在路角
白帽的可憐 在於臟得不堪時還是叫它白帽
蒼翠茂林中的幾枝高高的枯木 雨後分外勁黑
搖呀搖的年輕人的步姿 總因為時間銀行裏存款多
市郊小商店裏廉價的羅珂珂銅床 豪華死了
風景 風景嗎 風景在人體上
人們習慣於把壹只自己的手放在自己的另壹只手上
秋午的街 無言的夫妻走著 孩子睡在推車裏
少年人的那種充滿希望的清瘦
靛藍而泛白的石洗牛仔褲是悅目的 那麽中年人的愛
每天每天 在尋找壹輛聖潔美麗的圾垃車
兩個多情的人 壹間濱海的小屋 夜而不愛
秋初疲倦 秋深興奮起來 那些樹葉
廚房寂寂 壹個女人若有所思地剝著豆子
麻雀跳著走 很必然似的
孩子靜靜玩 青年悄悄話 老人脈脈相對
誰也不免有時像壹輛開得飛快的撞癟了的汽車
他說 他有三次初戀
光陰改變著壹切 也改變人的性情 不幸我是例外
余嗜淡 嘗壹小匙羅珂珂
胖子和瘦子 難免要忘我地走在壹起
常在悲劇的邊沿抽紙煙 小規模地迥腸蕩氣
人之壹生 必需說清楚的話實在不多
我曾是壹只做牛做馬的閑雲野鶴
能與當年拜占庭媲美的是伽藍記中的洛陽呀
坐在墓園中 四面都是耶穌
我好久沒有以小步緊跑去迎接壹個人的那種快樂了
那時的我 手拿半只橙子 壹臉地中海的陽光
自身的毛發是人體最佳飾物 此外添上去的都是笑話
可惜宗教無能於拯救人類和上帝 可惜
善則相思即披衣 惡則雞犬不相聞
萬木參天 闃無人影 此片刻我自視為森林之王
全身鎧甲在古堡中嗑堅果吃龍蝦的騎士們啊
現代比古代寂寞得多了
又是那種天性庸瑣而鬼使神差地多讀了幾本書的人吧
余取雄辯家的抿唇壹笑
極幽極微的有些什麽聲音 那是通俗的靜
我常常看到 妳也常常看到造物者的敗筆嗎
曼哈頓大街人人打扮入時 誰也不看誰又都是看見了的
沒腳沒翅的真理 爭論壹起 它就遠走高飛
甘美清涼的是情侶間剛剛解釋清楚的那份誤會
常說的中國江南 應分有骨的江南 無骨的江南
九十五歲的大鋼琴家魯賓斯坦壹雙手枯萎了
萬頭鉆動火樹銀花之處不必找我
上帝真是狡獪而無惡意的嗎 妳這個愛因斯坦哪
壹長段無理的沈默之後 來的總是噩耗兇訊
我寵愛那種書卷氣中透出來的草莽氣
草莽氣中透出來的書卷氣也使我驚醉
這些異邦人在想什麽啊
地下車好讀書 各色人種的臉是平裝精裝書
我的臉也時常像街角掉了長短針的鐘面
靈感之句 是指能激起別人的靈感的那種句子
那個極像玫瑰花的家夥真的壹點也不像了
在寂靜而微風之中寫作 是個這樣的人
當妳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我正打算遷徙
今天上帝不在家 去西班牙看那玩藝去了
比幸福 我不參加 比不幸 也不參加
因為喜歡樸素所以喜歡華麗
又在威尼斯過了壹個不狂不歡的狂歡節
如欲相見 我在各種悲喜交集處
能做的事就只是長途跋涉的歸真返璞
(《瓊美卡隨想錄》是由木心散文集,書中***輯錄了木心散文46篇,在本書中,讀者可以壹如既往地體會木心先生行文“豐沛而嫻熟”的技巧,他“善用漢賦般的奇字”以及“在別人說不下去的地方說出別開生面”的話的特色。為了書的出版,木心做了大量“減法”,把書裏所有關於“我”的解釋性語句全都刪去,保持了含而不露的壹慣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