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暗香》詠梅花詩鑒賞
汪元量
西湖社友有千葉紅梅,照水可愛。問之自來,乃舊內有此種。枝如柳梢,開花繁艷。兵後流落人間。對花泫然承臉而賦。
館娃艷骨。見數枝雪裏,爭開時節。底事化工,著意陽和暗偷泄,偏把紅膏染質,都點綴、枝頭如血。最好是、院落黃昏,壓欄照水清絕。風韻自迥別。謾記省故家,玉手曾折。翠條裊娜,猶學宮妝舞殘月。腸斷江南倦客,歌未了、瓊壺缺缺。更忍見,吹萬點、滿庭絳雪。
此詞的題旨,壹如小序所言,乃借詠花寄托詞人的故國之思。由此亦可知、此作當寫於宋亡之後。
由於詞人對千葉紅梅有著特殊的感情,所以詞壹開頭就把她直接比作絕代佳人西施。春秋時,吳王夫差得美人西施作宮於硯石山以館之。吳人謂美女為娃,故稱“館娃”。但這裏並非只取西施貌美的壹面,當還有更深的含意。關於西施,史籍上記載雖然褒貶不壹,但她以身事夫差,使其耽於淫樂,為助越滅吳作出了犧牲,卻是值得肯定的。並且據說功成後,她不留戀宮中生活而與範蠡偕入五湖,風節亦可嘉。因此,詞人突出西施的“艷骨”,當含有此意。而用她來比喻紅梅尤為恰切。不是嗎? 她傲雪而開,花枝俏麗,豈是壹般的芳草美人可比!“底事化工,著意陽和暗偷泄”,詞人以問句出之,不僅意在說明大自然對她的厚愛,而且饒有情趣。“陽和”,本指春天的暖氣。《史記 ·秦始皇本紀》:“時在中春,陽和方起。”這裏是用以比喻造物主的骨血。下壹句的“染質”二字,也意在強調千葉紅梅之紅,非人工在外表塗染,乃是“造化鐘神秀”。上片的最後三句,是此篇之警策,寫得最妙。詞人認為,紅梅最好看的時刻,既不是清晨,也不是正午,而是黃昏照水時節。何以此時最好呢?壹是黃昏天色暗淡,梅花在煙靄的籠罩下有壹種朦朧美。二是當這種美態映入水中時產生另壹種意境;倘若風吹影動,將會更加珊珊可愛。三是緊扣詞調名“暗香”,林逋的《梅花》詩雲:“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是說梅花在月色中,疏影映清水,香氣四溢,沁人心脾。
過片“風韻自迥別”,既承上片梅花之艷青幽香,又總寫下片昔日之殊遇。接下二句意謂,想當年千葉紅梅生於大內之中,後妃們的玉手曾經攀折。“故家”,指皇宮而言,寫紅梅身世之高貴。但壹個“謾”字。卻道出了她今日無限悵惘之情。“翠條裊娜,猶學宮妝舞殘月”,寫紅梅輕柔的枝條隨風飄動,好似美人著宮妝在月下舞翩躚。“裊娜”,寫梅條之披拂,承“館娃”而來;“殘月”,點夜深時晚,與“黃昏”相應。這裏,“猶學宮妝”四字、耐人尋味。花兒尚且有情,留戀舊時宮中之風尚,何況人乎!詞人的故國之思,自在言外。至此,婀娜多姿的紅梅已躍然紙上:她或在黃昏亭亭玉立,照水可愛;或在月下翩翩起舞,楚楚動人。詞人面對這美不勝收的紅梅,不禁感慨萬端:“腸斷江南倦客,歌未了、瓊壺敲缺。”此刻,詞人既有家國之思,又有民族之恨,慷慨激昂,不能自已! 汪元量在度宗時以善琴為宮廷琴師,曾目睹過千葉紅梅。宋亡後,他碾轉南歸淪為道士。如今見到流落人間的“舊相識”紅梅,他自然會產生“同是天涯淪落人”之感。於是國破家亡之痛,身世飄零之感,壹齊湧上心頭,詞人怎能不激動呢! 但詞人的感慨到此並未完結,特別是當他看到滿庭落紅被風吹萬點時,他的心情更加沈痛。“更忍見”三個字,不僅進壹層揭示了詞人的深哀,而且寫出他久遭不幸後脆弱之神經。這脆弱的神經,壹方面說明他歷盡滄桑後的復雜心態;壹方面反映了他的多情,倘若他神經已經麻木,那便會“花開花落兩由之”了!
汪元量生活於宋亡之際,“其亡國之戚,去國之苦,間關愁嘆之狀,盡見於詩。”(李玨《湖山類稿跋》)其詞亦復如此。這首《暗香》便是通過詠紅梅抒發自己的去國之思和亡國之痛的。
此詞在藝術上也頗具特點。首先,詠花寄誌,亦花亦人。詞人之所以對流落人間的千葉紅梅產生感慨,主要是因為自己的際遇與她頗有相似之處;所以才借以詠懷。但是要處理好“似”與“不似”的關系。“太似”,筆筆 *** ,“窮其枝葉”,則無以寄托;“不似”,詠梅而似菊,則所寄之情也失去了真實性。這首詠花詞,由於詞人既描繪出梅的風姿,即“似”的壹面;又表現出人的氣質,即“不似”的壹面,所以才達到了詠物寄誌的目的。
其次,章法嚴謹,層次清晰。此詞以時間為順序,次第展開。上片描寫紅梅淩雪而開。先寫白日“枝頭如血”之艷骨,後寫黃昏映水之芳姿。下片轉寫紅梅往昔之殊榮。先寫當年“玉手曾折”,後寫今日“猶學官妝”,亦昨亦今,筆法曲折。最後寫詞人之感慨,以晚春花落回應開頭雪裏“爭開時節”。前後呼應,層次井然。
復次,化用前人詩句,不留痕跡。前文已述,如“院落黃昏,壓欄照水清絕”,系暗用林逋詠梅名句,自然而貼切,毫無生硬之感。又如“吹萬點”句,本是化用杜詩“壹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曲江》),但渾如已出,含蓄蘊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