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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著過苦夏 玩著過盛夏

蛣蟟知了,知了蛣蟟。荷花開了,苦夏來了。

樹上的蛣蟟又開始叫了,塘裏的荷花又開了,壹年壹輪回的苦夏如期來了。

這天是大暑,待在彌漫了冷氣的房間裏,望著窗外滿塘盛開的荷花,已體會不到多少酷暑盛夏的溽熱,但滿腦子裏,已全是當年的苦夏。

每年的伏天,都是荷花盛開得最美最艷的時候,卻也是蛣蟟在樹上“知了…知了…”,無休無止叫得正歡的時候,日頭最毒的大晌午,越是人們蔫得想打盹睡覺,它就越發聒噪得厲害,惹得人心煩意亂。

入伏的夏天,真是太熱了。門洞裏的狗,抱著壹盆水喝個精光,然後無精打采地趴下去,伸長了舌頭,呼哧呼哧地喘著。樹陰裏的雞,把地上的的西瓜皮反復地啄來啄去,啄得只剩下壹層薄薄的黑皮,然後戀戀不舍地走到樹坑裏,刨出底下的濕土,張開翅膀臥了,再不動。圈舍裏的豬,躲了陽光,在角落的泥漿裏,翻滾幾下,將兩只大耳朵搭蒙在眼睛上,也不動了,滿槽的漿食都懶得去聞壹聞,全給了壹群嗡嗡叫著的蒼蠅。

本來,有人是拉了壹張席子,攤開在村頭的樹陰下,想借著野外習習的小風,瞇上壹會兒。無奈,越來越熱的高溫,越來越聒噪的蛣蟟,攆他起來,去旁邊的窯院裏,找壹孔沒人的窯洞。

蓋了寬敞明亮的瓦房後,村裏人已經不再住窯洞,但窯洞尚未完全廢棄。村頭的窯院都在溝崖的半腰上,順著彎斜的羊腸小道走下去,便是壹個面溝背崖的小院。走進黑咕隆咚的窯洞,關上門,已聽不見壹絲聲響,陰涼又靜寂,倒下去,蓋上壹件褂子,便呼呼地睡著了。如果睡夢裏沒有尿憋著,壹覺醒來,壹定是天昏地暗。

大人們歇息了,娃兒們可不安分。他們有自己的 遊戲 。跑到牛圈裏,悄悄繞到牛屁股後邊,猛地從牛尾巴上拽下壹根長長的毛,熟練地搓、撚、編、結,打成壹個扣,綁在長長的竹竿上,爬到高高的樹上,去套那聒噪人的蛣蟟。套蛣蟟,十有七八難以成功。受到驚嚇的蛣蟟,每每嘰嘰哇哇亂叫著落荒而逃。如果套著了,那被俘的蛣蟟更是吱吱哇哇嚎叫著,撲撲騰騰翻騰著,絕望地做垂死掙紮。

上樹套蛣蟟,並不是娃兒們最淘氣的時候,也不是最讓大人擔心的危險 遊戲 。最危險的淘氣,是背著大人,偷偷去村頭的泊池和村外的黃河裏洗澡。城裏人把去澡堂子光屁股泡在熱水裏搓灰叫洗澡,把去遊泳池穿著泳衣套著泳圈戲水叫遊泳,而村裏人把去泊池和黃河裏赤手赤體遊泳叫洗澡。洗澡對於半大的娃兒們來說,是夏天最暢快最鐘情的運動,也是最危險最刺激的 遊戲 。娃兒們經常趁著大人不註意,悄悄溜出家門,跳進渾黃的水裏嬉鬧玩耍。

對於娃兒們的安全,學校的老師比家長們更在意,教育局給校長布置有任務,對娃兒們負有責任。午後的教室裏,班主任命令娃兒們停止嘰嘰喳喳,安靜地坐下,不許左顧右盼,全都閉上眼睛,趴在桌子上,然後說:“誰今天偷偷去洗澡了?趁著別人看不見,自己舉手承認了,就不追究不處罰了。”如果沒有人舉手承認錯誤,班主任就把娃兒們壹個個叫過去,用指甲在娃兒們的胳膊上劃道,偷偷去洗澡的娃兒們,胳膊上留有泥水的印漬,指甲劃過,就是壹道白線,壹劃壹個準。等候的處罰,就是加倍地背課文、抄生字、做應用題或者站在黑板旁邊聽課,被眾目睽睽地盯著。

娃兒們親眼看見過,大人將鼓著肚皮的小夥伴從泊池中撈起來,橫搭在牛背上控水,放平在地上擠壓胸口,嘴裏和鼻孔裏湧出壹股股的黃水,湧出半死不活的蝌蚪。搶救之下,有的小夥伴睜開眼睛哭了,也有小夥伴再也沒有睜開眼睛。娃兒們也曾聽說,有娃兒去黃河洗澡,被旋渦卷入水底,再也沒有出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只留下母親悲天愴地的哭聲。這些眼見或聽來的悲傷場面和駭人故事,曾經嚇到過娃兒們,但成長的代價從未嚇倒過他們,年年屢教不改,年年壹犯再犯,壹代代,壹茬茬,都是這樣,有遺傳。娃兒們無法拒絕被水擁抱著的愜意,無比貪戀被水滌蕩著的快樂。

暑假裏,有娃兒坐火車去了洛陽城。火車上,看見人們搖著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扇子,呼啦呼啦搧個不停,還有人光著膀子,對著從車窗進來的風,吹著汗津津的前胸後背。

洛陽城裏,車水馬龍,街上來來往往都是人,到處都像趕會似的。毒辣的太陽把馬路上的瀝青都曬化了,走上去,過到對面,鞋底下軟骨濃濃,熱得燙腳。

中午的動物園裏,遊人稀稀拉拉,娃兒想看看兇猛的老虎,但老虎並不想看他,躲在老虎洞裏的水池邊,不肯出來曬太陽,只遠遠地看到了壹點老虎的花紋。娃兒失望至極,大老遠地跑來看老虎,還不如在連環畫裏看著有意思。沒意思,娃兒只好跑到猴籠那邊看猴子,猴子也懶得動,有人給它籠子裏塞食物時,才懶洋洋地爬過來接著。近旁的塘裏,開滿了的亭亭玉立的荷花,卻沒有人圍著欣賞。偌大的園子裏,只有樹上的蛣蟟最精神,“知了…”、“知了…”不知疲倦地嚎叫著。城裏的蛣蟟和村裏的蛣蟟壹樣聒噪。

城裏最涼快的地方是百貨大樓。樓裏頂棚上的壹排電扇,呼呼地轉著,每臺電扇的下面,都聚著壹群人,有刻意在此停留的顧客,也有門外經過,拐進來落汗的路人,更多的,則是附近來此蹭涼的閑人。

樓內壹面墻壁的半空中,電扇的旁邊,有壹個高高在上的收款臺,放射出幾根繃直的鐵絲,伸向下面各個方向的櫃臺。櫃臺裏的售貨員每賣出壹件商品,就把開好的票據和收到的錢款、布票等票證夾在鐵絲上的夾子裏,用力壹送,“嗖”地壹聲,夾子帶著錢款和票據就飛到了收款臺,臺上的收款員劈裏啪啦打幾下算盤,算好了賬,把應找的零錢和票證再夾進夾子,也“嗖”地用力壹送,夾子又飛回了櫃臺。望著鐵絲上“嗖”、“嗖”來回穿梭的夾子,娃兒好生羨慕,羨慕那高高在上的收款員,既神氣,又涼快,還那麽有錢!

晚飯的時候,城裏人竟也像村裏人壹樣,端著飯碗吃到了大街上。家裏沒有電扇,樓裏總是停電,與其點著蠟燭在家裏悶出痱子,還不如到街邊借著昏黃的路燈來得敞亮,若有若無的小風偶爾吹過,總比室內還涼快些。麻煩些的,是時不時要搖搖扇子,驅趕繞在腿邊不肯離去的蚊蟲。城裏人出來吃飯,不像村裏人隨便門口壹蹲,壹邊和鄰居諞著閑話,壹邊扒拉著飯碗,而是擺壹張小方桌,壹家人圍坐在壹起吃。

有些人家的小方桌旁,還鋪有壹張涼席,或者撐開有壹把躺椅,吃了飯,有人就順勢在路邊歇息了,就在路邊睡到了半夜。好在那時城裏的夜晚,來往的行人很少,奔跑的 汽車 更少,居然能安靜得讓人在馬路邊就睡著了。城裏的馬路邊再安靜,難道比黃河邊的打麥場更安靜嗎?

後來,娃兒們長大了,有娃兒去省城上了大學。六月底,剛到了夏至的時節,還不是壹年中最悶最熱的時候,但掛了八頂蚊帳的寢室裏,已熱得密不透風。娃兒開始天天數著放暑假的日子,咋還不放假?咋還不放假?咋還不放假?晚上,娃兒耐不住寢室裏的熱,和幾個同學夾著涼席,爬到了樓頂。剛躺下,幾個人就忽地壹下彈了起來。天雖然黑了,但水泥質地的樓頂還是滾燙得出乎意料,隔著薄薄的涼席,就像粘上了烙鐵。

那壹夜,娃兒做了壹個夢:立秋了,天氣轉涼,聒噪人的蛣蟟從樹上掉落到地上,螞蟻們湊過來嗅嗅,拉起它的屍體,壹步壹步地挪向洞穴。“知了…知了…”,歇斯底裏叫了壹夏的聲音越來越小,耳邊代之的是蛐蛐短促、清脆、悅耳的鳴唱,"唧唧吱"、"吱吱唧"、"噓噓噓"、"瞿瞿瞿",不同音色,此起彼伏,眼前映現的是小夥伴們圍著透明的罐頭瓶,瞪大眼睛瞧著裏面的“悟空”、“八戒”、“金剛”、“羅漢”們閃轉騰挪搏鬥廝殺,壹會兒擊節叫好,壹會兒唉聲惋惜……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朦朧的夢裏,疲憊的睡意成了浪漫的詩意。

蛐蛐叫,涼意到。做好夢,睡好覺。歲月輪替渾不知,昨日娃兒仍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