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逝去,他依舊孤獨地行走在清朝盛世的壹瞥中。他的翩翩風貌黯淡了時光,但他卻在最好的年華中悄然離去。命運對他似乎總比別人更殘忍壹些。可是“滿砌落花紅冷,驀地壹相逢,心事煙波難定。”這般細膩的心思於歲月的波光中流轉,毫不褪色。
少年遊
他是冬天出生的孩子,名喚冬郎。可納蘭的父親納蘭明珠知道,這名字的意義遠不止於此,生於長安的大詩人韓偓小名也喚作冬郎,李商隱壹句“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讓他終究沒有湮沒在歷史的洪流之中。
同天下許多的父母壹樣,自學成材的明珠極盡所能地給了他最好的教育,《百家姓》《千字文》《程氏家塾讀書分年日程》由淺入深的走進了納蘭的童年。從此,他有了自己的名字——成德。
成德,看字面意思就知明珠期望。而納蘭的老師,卻是壹個屢試不第的漢人才子丁腹松。多年求仕未果,前半生看盡人世間青目白眼,惟願後半生得濃夜明月壹攬入懷,花田菜地半畝,守幾卷閑書終老。丁先生心中那盞孤寂的佛燈隱於塵世,只留壹點余暉閃在少年納蘭的心中。
成年後納蘭自取表字容若,號楞伽山人,也有此原因。壹句楞伽山人,移步換景般地將朝堂上捉刀的納蘭定格到楞伽山,聽佛講經,感悟物我交融,而後超然與紅塵。
然而超凡脫俗的多半是人的靈魂,肉身在世誰能不食人間煙火?
盡管他對八股文沒什麽好感,卻也不免在科舉仕途的路上繼續奮鬥下去。
十八歲,“貢明經,舉孝廉,成進士”,他的政治生命由此開端。
“二十余年朝寧上,九洲誰不仰龍門?”順天府放榜的第三天,納蘭便迫不及待趕赴徐乾學的府邸,登門拜謝師恩。文人間的交會往往充滿了戲劇性。在徐先生這樣的飽學之士面前,倒也侃侃而談。壹席話終了,連徐先生也不得不感嘆,“老朽宿儒,有所不及。”。
初次會面,徐先生就給尚未有壹官半職的納蘭上了第壹課,“為臣貴有勿欺之忠”。
納蘭後來歸去後深夜厭倦而思,“勿欺二字在他心中種下了因果,侍君、親父、待友,都保持著壹顆明澈之心。
送徐先生離去時,正是北雁南飛的時節。文人雅士的送別,總是寄情山水推杯換盞間,或邀明月壹攬,天外清歌壹縷,總在不經意見,成了詩人歌詠中的韻腳。
別離不過是另壹場相逢的前奏,猶記我當時之言,“不用淒涼錄別詩”
納蘭勸徐先生莫畏穿林打葉聲,莫愁前路無知己——憑著“昆侖三徐”的名號。憑著桃李天下的善緣,寂寥二字與徐先生分明是不相關的。
或許,這就是他的少年意氣。
英雄淚
悲劇並非是上天給了他壹無所有的人生,而是上天給了他絢爛奪目的才華,卻不給他實現夢想的機會。
十九歲,納蘭壹路順風的走到了科舉的最後壹站,可上天與他開了壹個不那麽好的玩笑。
就在殿試的前幾日,壹直與他糾纏不清的寒疾不期而至。納蘭也因此失去了殿試的機會。
數月後的陽春,煙柳滿皇城。本該盡享紅袍玉帶的納蘭卻只能壹襲素衣,病倚春城斜角。微嘆時運不濟。
曉塌茶煙攬鬢絲,萬春園裏誤春期。誰知江上題名日,虛擬蘭成射策時。
紫陌無遊非隔面,玉階有夢鎮愁眉。漳濱強對新紅杏,壹夜東風感舊知。
——《幸舉禮闈以病未於廷試》
這壹聲嘆息,驚得蝶起花落,壹春憔悴。
區區五十六字,納蘭的思緒已風塵仆仆地飛越七百年。從東漢的建安時代,輾轉到南北朝並立的紛紜亂世,繼而直指晚唐藩鎮割據的硝煙戰火。貫穿思緒的半部戰亂史,傾註於筆下不過彈指壹揮間。年少的納蘭已學會翻折歷史的頁腳,為當下的蕓蕓眾生作註——如他自己,縱然才華橫溢,縱然出生名門,卻和最平凡的人壹樣躲不過命運的捉弄。
佳人笑
納蘭還記得初見表妹時,她還是個只會咯咯笑的小女娃,再見她時已長成了大人模樣。她像是壹片雲,不打壹聲招呼便生生飄進了納蘭的心裏。她在他練劍時會眉眼彎彎地抿嘴壹笑,她喜歡在聽他高談闊論時喜歡微微仰著頭,她在見他讀書時會默默地頷首而後悄悄的離開。
可是,誰都知道這不過是壹場風花雪月的夢。
納蘭的十七歲就這樣在半夢半醒間渾渾噩噩地過去,唯有表妹離去時乘的那頂灰色小轎總是清晰。垂於轎前的那粉色的流蘇,隨著遠行的轎子壹前壹後地搖擺著,像極了表妹壹步壹聲的啜泣。
思念,從她轉身的那壹刻開始。
那段沒有結果的念想,並未隨著冬天而沈寂下來。相反,它像是壹滴壹滴落下的水珠,不斷敲打著納蘭沈重的心,有什麽東西,在日漸縮短的影子裏溫柔地蘇醒。
“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伴著燈花,納蘭假借習字的名義將這詩句織成壹縷綿長的線,層層纏繞在心上。離別之後,萬物皆空,天地悠悠,佳人離去,從此斷腸人在天涯。
因愛而婚的觀念,在納蘭的時代是沒有立足之地的。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才是受到認可和祝福的關系。
而父系社會的家長怎能容得男子漢沈戀於溫柔鄉中?此時的父親,更確切地說應該被稱作是明珠大人,他用傲視群雄的眼光和治國平天下的韜略為我以及壹整個家族尋覓壹位最親密最得力的夥伴。
明珠的目光落在兩廣總督盧興祖身上。二十歲的納蘭,還沒嘗到愛情的滋味,便要先付出婚姻的承諾,將自己卷入壹場終究避不開的利益漩渦中。
十八年來墮世間。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誰邊。
紫玉釵斜燈影背。紅綿粉冷枕函偏。相看好處卻無言。
——《浣溪沙》
盧氏是這世界上獨壹無二的,不同於他見過的任何女子。
在紅燭下,她清麗的容顏上飛出兩朵紅雲,宛若開在天邊的彩霞。她低眉時的溫順,眼光中的靈動,都被他壹壹收入眼底。這般動人的女子,她的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只為他而生。
那是納蘭第壹次覺得權力、地位和家庭利益之間的交易與聯合也不像看起來那麽無恥和殘忍。於是,他拋棄了對政治聯姻的鄙夷和憤怒,用盡世間最美好的意象來記敘這為數不多的幸福時光。
可最後,盧氏也還是逝去了。“壹生壹代壹雙人”,納蘭用這三個“壹”將終身泣血寫盡。殘燈被風吹滅,爐子裏的煙火也冷清下來,紅顏已逝,與他相伴的只剩下自己孤獨的身影。
忘年交
友人,大約就是“於此生遇到妳,壹起閑看雲起,靜坐閑聊,淡而深長,我心足矣”。
康熙十五年,納蘭迎來了自己人生中的壹位重要友人——顧貞觀。他自幼習經史,尤喜古詩詞。在少時就與江南名士交往,在這些名士之中,他年紀最小,但卻最為“飛殤賦詩,才華橫溢”。
年少成名,顧貞觀便養成了年少輕狂、性格乖張的毛病。雖滿腹才華抱負,卻不圓滑、不諳官場之道。於是,仕途之路坎坷重重。
康熙十年,顧貞觀收到了同僚排擠打壓,遂於1671年的春日落職歸裏。賦閑5年之後,他於康熙十五年應明珠之聘,為納蘭授課。
顧貞觀雖長納蘭十八歲,但他們在詩歌鑒賞、世事論道等方面上的見解和看房都是相似的,所以,在結識顧貞觀不久後,二人便惺惺相惜。
可以說,顧貞觀所帶給納蘭的不僅僅是學識和詩詞上的長進,他更是為納蘭開啟了壹扇光亮之窗,令他的生命中充滿了陽光。
友情就是不需多言,便已知道彼此的心事。在淥水亭中,納蘭府上,壹曲曲友誼之歌就此奏響。
寄蓀友,人生南北真如夢。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納蘭寫詞,向來是以自然之眼觀物的,純性天然,褪去鉛華。為人做事也秉承著這樣的原則。也正因如此,許多人慕名而來,想要與我結識。納蘭也是來者不拒,凡是能與自己心意相通者,皆當做上賓來對待。
嚴繩孫就是其中壹位,雖然嚴繩孫年長納蘭三十余歲,可他們很快就像同齡好友壹樣,常常在壹起研習書法,暢談詩詞。
本來依據他的文采和學識,考中應該不成問題。可那是的嚴繩孫,早已看透了朝廷不過是利用像他這樣的文人名士,來做政治工具罷了。
最後雖然經歷了壹些波折,但他還是如願以償回到江南隱居了,納蘭雖不舍,但也明白人各有誌,天下聚散無常,不能強求。
此外,姜宸音、王次回、張見陽皆與他相識相知,且是當世不可多得的才子。
每壹位友人都給他生命中留下濃墨重彩的壹筆,不論結局如何,都滿載了他的真心與回憶。
後記 :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顧貞觀曾這樣形容納蘭壹生的境況。納蘭的人生是當時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但是納蘭卻並不為此敢到欣喜,他反倒覺得這條路對他是壹種拘束,是壹種束縛,他總是想要掙脫束縛,自由離去。他渴望的並不是這些,他需要的是壹份可以讓他自由自在呼吸的空氣,壹個可以讓他真真切切去愛的人,壹份真心實意的友誼。
但這些他似乎都得到過,卻又很快失去了。人生苦楚並不是得不到,而是在得到後失去。這才讓人痛徹心扉。所以,他許多的詞中,表達出的意象都是易於愁苦,煩悶不得誌的。
在納蘭的生命中,迎來送往,來來去去有過許多過客。他拼命想把這些過客留住,但最終,他們還是從他的生命中淡去,留給他壹地細碎而又綿長的回憶。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