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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縷曲·贈梁汾賞析

“德也狂生耳”,起句十分奇兀,使人陡然壹驚;因為納蘭性德的父親明珠,是當時權傾朝野的宰輔。納蘭性德風華正茂,文武雙全,在他面前正鋪設著壹條榮華富貴的坦途。然而,他竟劈頭自稱“狂生”,而且還帶著頗為不屑的語氣,這壹下就抓住了讀者的心,使人不得不註意品味。

跟著三句,是他對自己身世的看法,“偶然間,緇塵京國,烏衣門第。”緇塵即塵汙,比喻世俗的汙垢。納蘭性德化用謝_“誰能久京洛,緇塵染素衣”的詩意,說自己生長在京師的富貴人家,蒙受塵世的汙濁。“偶然間”三字。表明他並不希罕金粉世家繁華喧囂的生活。在詞的開頭,他就坦率地把自己鄙薄富貴家庭的心境,告訴給顧貞觀,是希望出身寒素的朋友們理解他,不要把他看成是壹般的貴介公子。

“有酒惟澆趙州土”。原是唐代詩人李賀的詩句:“買絲繡作平原君,有酒惟澆趙州土。”平原君即戰國時代趙國的公子趙勝,此人平生喜歡結納賓客。李賀寫這兩句詩,對那些能夠賞識賢士的人表示懷念。他舉起酒杯,澆向趙州,覺得茫茫宇內,惟獨平原君值得景仰。納蘭性德徑用李詩入詞,同樣是表示對愛惜人才者的敬佩。當然,他和李賀的心情不盡相同。李賀懷才不遇,攀附無門;納蘭性德生長名門,青雲有路。但是,他從顧貞觀、吳兆騫等人的遭遇裏,深深感到社會的不平,感到人才總是無法逃脫遭受排擠的厄運,因而憂思重重,滿懷悲憤。他也知道,他的心境,很難得到世人的理解,他呼喊:“誰會成生此意”,透露出孤獨落寞的悲哀。總之,他的失望、仿徨、牢騷之情,統統包含在反詰的口吻之中。

前幾句,作者極寫心情的抑郁,這正好為得遇知己朋友的興奮預作蓄勢。就在感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他遇到梁汾了。“不信道,遂成知己”。驟然看來,在“不信道”之後,又加上“遂”字,顯得有點累贅,但重復強調意外之感,是為了表達得友的狂喜。這幾句,筆勢馳驟,極盡騰挪變化之妙。

接下去是寫知己相逢的情景。“青眼高歌俱未老,向尊前,拭盡英雄淚。”青眼是高興的眼色,據說晉代阮籍能為青白眼,遇見意氣相投的人,便露出青色的眼珠。杜甫《短歌行》有句雲:“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我老矣。”納蘭性德翻用其意,說他們相遇時彼此正當盛年,都還未老,於是青眼相向,慷慨高歌。不過,在舉杯痛飲之余,又不禁涕淚滂沱。英雄失路,惺惺相惜,得友的喜悅、落拓的悲哀,壹齊湧上心頭。辛稼軒曾有句雲:“倩何人,喚取翠袖紅巾,_英雄淚。”納蘭性德的心情,與此相類。不過,辛詞“_”字比較含蓄,納蘭用“拭盡”壹語,卻是淋漓盡致地宣泄情感。這幾句,詩人把歌哭笑啼交錯在壹起,比杜、辛的詩句顯得更鮮明更奔放。

以“君不見,月如水”作收束。它是全篇唯壹的景語。那壹夜,月兒皎潔,涼浸浸的,似是映襯著他們悲涼的情懷,又似是他們純潔友誼的見證。

壹般人寫詞,包括納蘭性德在內,總喜歡較多敷寫眼前或內中看到的景色。因情寫景,情景相生,會收到形象生動境界雋永的藝術效果。象〔金縷曲〕這樣體制較長的詞調,完全不入景語,則易流於粗率。納蘭性德這首詞著眼於傳情,詩人直抒胸臆,但也註意順手拈來壹二景語,約略點染。沈謙在《堪詞雜說》中認為:“長調要操縱自如,忌粗率,能於豪爽中著壹二精微語,綿纏中著壹二激厲語,尤見錯綜。”這是頗有見地的經驗之談。納蘭性德在歇拍中稍作跌宕,略寫月色,正是在豪爽中夾入工細之筆。這似乎是閑筆,卻使人感到,詩人極度激動的感情,又蘊含著深沈的意味。

納蘭從同情顧貞觀、吳兆騫的坎坷遭遇著筆。“***君此夜須沈醉。”這裏的“須”字很值得玩味。它表明,詩人要有意識地使自己神經麻木。從寫法上看,此句與杜甫的名句“白日放歌須縱酒”也頗相似,但意境大不相同。“縱酒”未必大醉,“沈醉”卻是醉得不省人事。為什麽必須爛醉如泥?下面跟著作答。“且由他,蛾眉謠諑,古今同忌。”屈原說過:“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在納蘭性德看來,古往今來,有才識之士被排斥不用者多如牛毛,顧貞觀等受到不公的待遇也自不可避免。不合理的現實既已無法改變,他便勸慰好友,大家懶得去管,壹醉了事。這種壹醉解千愁的作法,固然是逃避現實的表現,但詩人冷峭的情緒,乃是憤怒與消極的混合物。

“身世悠悠何足問,冷笑置之而已”。從顧貞觀等今古才人的遭遇中,詩人想到自己。在汙濁的社會中,過去的生涯,毫無意趣,將來的命運,也不值壹曬,因而他發出了“尋思起,從頭翻悔”的感嘆。在詞的開頭,詩人已透露出他對門閥出身的不屑,這裏再壹次申明,是強調他和顧貞觀有著同樣的煩惱,對現實有著同樣的認識,他和顧貞觀壹起承受著不合理社會給予的壓力。在這裏,通過詩人對朋友安慰體貼相濡以沫的態度,我們也看到了他對現實生活的不滿和激忿。

在激動之余,納蘭性德把筆鋒拉回,用沈著堅定的調子抒寫他對友情的珍惜。“壹日心期千劫在,後生緣,恐結在他生裏。”劫是梵語劫簸的省略,是計算時間的數量詞。在不期然得遇知己的時刻。他鄭重表示,壹旦傾心相許,友誼便地久天長,可以經歷千年萬載。同時,彼此相見恨晚,只好期望來世補足今生錯過的時間。用不著剖析,這番誓言,灼熱如火。結句“然諾重,君須記”。再三叮嚀,強烈地表達與顧貞觀世世為友的願望。

納蘭性德有些詞,寫得悲涼頑艷,象“春雲吹散湘簾雨,絮粘蝴蝶飛還住”。象“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使人讀來覺得香留齒頰。但是,納蘭詞最大的特點是直抒性靈,感情直率,他壹貫認為,“詩乃心聲,性情之事也。”這種主張,體現在創作中,便顯得不事雕飾,天籟自鳴。王國維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舌言情。”這比較準確地概括出納蘭性德的創作風格。就〔金縷曲〕《贈梁汾》而言,我們可以看到詩人運筆如流水行雲,壹任真純充沛的感情在筆端酣暢地抒發。不過,納蘭性德的詩歌直寫懷抱,又非不註意藝術錘煉,壹味粗頭亂服。從〔金縷曲〕的分析中,我們發現作者經常化用名句,運用典故。劉熙載在《藝概》中說:“詞中用事,貴無事障。晦也,膚也,多也,板也,此類皆障也。姜白石用事入妙,其要訣所在,可於其《詩說》見之,曰:‘僻事實用,熟事虛用。學有余而約用之,善用事者也。乍敘事而間以理言,得活法者也。’”納蘭性德天衣無縫地流暢地運用故實,就是善與活的壹例。正因如此,這首〔金縷曲〕顯得既酣暢,又深沈;既慷慨淋漓,又耐人尋味。這首詞沒有華麗的詞藻,卻使人讀來五內沸騰,神搖魄蕩,感覺到作者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它的成就,證實了壹條創作的真理:真情實感,是詩歌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