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末“自嘲”應該怎樣解釋呢?“自嘲”這樣的題目是有它的來源的。《文選》裏有壹類叫“設論”,收了東方朔《答客難》、揚雄《解嘲》、班固《答賓戲》,這三篇題目裏就有嘲和戲,第壹篇《答客難》就是解嘲。這三篇都是解釋客人的嘲笑自己,不是“自嘲”,同“自嘲”不同。但《漢書·東方朔傳》裏說:“因著論設客難己,用位卑以自慰諭。”是東方朔假設壹位客人來嘲自己,並不是真有客人在嘲戲自己,還是自己在嘲戲自己,再由自己來解答。揚雄的《解嘲》、班固的《答賓戲》,直到韓愈的《進學解》都壹樣,都是自己假設壹個人來嘲自己,實際上是自己嘲自己,再由自己來解答。所以《文選》上稱東方朔等三篇為“設論”,說明這位嘲自己的客人是作者假設的,即作者的自嘲。這類文章都分兩部分,壹部分是嘲己,壹部分是解答,實際上是自嘲自解,不過形式上作客嘲自解而己。
魯迅的《自嘲》就是從這種“解嘲”的文章中變化來的,去掉它的形式上的客嘲自解,采取它實際上的自嘲自解,而稱為“自嘲”。過去的“解嘲”,實際上分自嘲自解兩部分,魯迅的“自嘲”也分自嘲自解兩部分。過去的“解嘲”,先假設客人向自己提出問題嘲戲自己,魯迅的《自嘲》也先提出問題來嘲戲自己,如“運交華蓋欲何求”,實際是提問句,交了華蓋運還要求得什麽呢?過去“解嘲”的文章都有嘲戲自己的話,象東方朔說的“唇腐齒落”,揚雄說的“官之拓落”,班固說的“紆體衡門”,韓愈說的“跋前止疐後,動輒得咎”,“頭童齒豁,競死何裨”。魯迅也有類似的“自嘲”,如“未敢翻身已碰頭”,跟“紆體衡門”的怕碰頭,和“跋前疐後,動輒得咎”相近;“破帽遮顏”寫自己的形容,同“唇腐齒落”、“頭童齒豁”寫自己形容的也屬壹類。這是寫自嘲的部分。
過去的“解嘲”寫到“解嘲”這部分往往自占身分,如東方朔說的“計同範蠡,忠合子胥”,揚雄說的“今子乃以鴟梟而笑鳳凰”,自比風凰,班固說的“和氏之壁”,
“曠千載而流光也”。魯迅也有解嘲的話,即“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它的深刻的意義,已經由毛主席闡發無余,自然遠遠超越前人。因此《自嘲》有自嘲的部分,並不象上面引的解釋認為“自嘲”是曲筆,是“對敵人的諷嘲”。說自己交華蓋運,未敢翻身,破帽遮顏,怎麽是“曲筆”,怎麽是嘲諷敵人呢?難道說交華蓋運就不是交華蓋運嗎?說交華蓋運又怎麽嘲諷敵人呢?《自嘲》又有自解部分,也不是每句都是自嘲。
當然,魯迅的《自嘲》同前人的“解嘲”,從形式到內容都有很大不同。前人是客嘲自解,魯迅只稱“自嘲”,這是命題的不同。前人借客嘲以鳴不平,借自解以占身分,主要是自我解嘲,對自己的不平不敢觸及封建統治者,還有美化封建統治者的作用。魯迅的《自嘲》,是革命的詩篇,是敢於刺向國民黨反動派,是表明了他對敵人的藐視,表明了為革命事業戰鬥到底的決心。那末用前人的“解嘲”來比又有什麽意義呢?這正說明魯迅在創作上的發展,正象魯迅的《我的失戀》有所繼承而又有發展那樣。指出這點,有利於我們對《自嘲》這個題目的理解,使它更符合於詩的實際。
其次是最後壹聯“躲進小樓成壹統,管他冬夏與春秋”的解釋。壹說“最後兩句是諷刺當時那些只顧自己舒適自在,不過問政治的人”。二說是諷刺國民黨反動派在1932年壹二八事變時遷都洛陽,直到12月才遷回南京,作者寫這詩時還沒有遷回。三說“‘躲進小樓’再壹次表達了魯迅壹貫主張的‘壕塹戰’的思想。‘小樓’是掩體的工事,是前線的戰壕。躲進小樓,乘機出擊,是為了更好地保存自己,打擊敵人,消滅敵人。”四說“‘成壹統’意思是自成壹統,與蔣家王朝針鋒相對。‘小樓’雖小,但作為對敵鬥爭的壹個前哨陣地,是與無產階級整個革命鬥爭聯在壹起的。”
再看前人寫的“解嘲”,在後壹部分是怎麽說的。東方朔說的是“時雖不用,塊然無徒,廓然獨居”;揚雄說的是“惟寂惟寞,守德之宅”;班固說的是“慎修所誌,守爾天符”。都是講自己安於寂寞,有以自守,不是諷刺別人的。壹說諷刺不過問政治的人,是不恰當的。要諷刺的主要是敵人,對不過問政治的人是教育問題,不是諷刺他們。魯迅講的“躲進小樓”同前人的“廓然獨居”,安於寂寞,在形式上也有相近處,當然兩者的精神是完全不同的,前者是退守,後者是戰鬥。
“躲進小樓”怎麽戰鬥呢?是不是以小樓為壕塹作壕塹戰呢?我們只知道當敵人攻進城市作街道戰時,才躲在小樓裏,以小樓為掩蔽襲擊敵人。魯迅反文化“圍剿”而戰,怎麽以小樓作壕塹呢?反文化“圍剿”而戰,壹定要利用報刊作為戰鬥陣地,向敵人進攻,離開了報刊這個戰鬥陣地,即使躲進小樓,又怎麽去攻擊敵人呢?魯迅的壕塹戰,是他寫戰鬥的雜文時用各種筆名.來迷惑敵人,是他寫戰鬥的雜文時用各種巧妙的藝術手法來蒙蔽敵人的眼睛,是這樣來掩蔽自已,進攻敵人,而不是“躲進小樓”來保存自己,打擊敵人。三說恐怕不符合實際。四說認為“躲進小樓”是堅守陣地,“成壹統”是與無產階級整個革命鬥爭聯在壹起。但原句是說“躲進小樓”成為壹統,即躲在小樓裏成為壹統天下,並不是以小樓為據點,再同革命根據地聯系起來,才成為壹統天下的。正因躲進小樓成為壹統天下,才和“管他冬夏與春秋”相應,外界的政治氣候不論怎樣,管他呢!即不管的意思。倘以小樓為據點與無產階級整個革命鬥爭聯在壹起,那就得密切註意外界的政治氣候,怎麽可以不管呢?所以四說不免求之過深。
那末這兩句究竟是什麽意思呢?魯迅處在反動派的迫害下,經常在躲避,所以躲進小樓成為我的壹統天下,管他外界的政治氣候有什麽變化,這是“自嘲”,但又不限於自嘲,也是諷刺國民黨反動派只知躲避,不管祖國已經陷在怎樣危亡的境地。這兩句,既是“自嘲”,又是借“自嘲”來猛烈攻擊敵人,刺中敵人要害的壹擊,這才顯出“自嘲”是革命的戰鬥。這兩句跟“橫眉冷對”壹聯作了有力的配合。
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
破帽遮顏過鬧市,漏船載酒泛中遊。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
躲進小樓成壹統,管他春夏與冬秋。
詩意:首先自嘆命運不好,做事屢屢碰壁,生活也遇到困窘,不過魯迅先生終究是位可尊敬的戰士,在困難境遇下,堅持不肯屈服,對外界的口誅筆伐不屑理睬,仍然堅持自己的氣節和主張。
體會:詩本身格律謹嚴,表意流暢,大家手筆,第三聯詞意精警,傳頌不衰。從表達的意念上看,這種雖千萬人吾往矣,敢於堅持理想的精神,也是後輩學習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