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時期的讀者,只消提壹句頭《山坡羊》“沒亂裏春情難遣”,便知尾了。後現代的我們,卻難以做到這點。對這壹絕對障礙的忽視,是壹個人或文化的自滿表現。而古典文學的愛好者們,又不能避開這些常識,必須在這不可逾越的障礙、與難以論斷的糾纏中穿越,那麽,便就只剩下壹招可行——言之有據又無不思辨地演繹,通過推理和猜測,重現那些失落的世界。
比如說紅樓夢第26回中,那天中午,寶玉吃過飯正愁沒處打發,襲人勸其出去溜達,以免心中葳蕤,呆著膩煩。寶玉走出怡紅院,不知不覺地,就來到了瀟湘館。還沒進屋就聽到“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從茜紗窗裏飄出。此時的林黛玉正歪倚在榻上,且像只發情且慵閑的小懶貓。
聽到這句話,寶玉“不覺心內癢將起來”,並反問黛玉“為什麽‘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林黛玉自覺忘情,不覺紅了臉,拿袖子遮了臉。
“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在《西廂記》裏,寫的是鶯鶯見到“性溫茂、美風儀”的張生後,恨“玉堂人物(張生)難親近”,正春情並茂呢。
寶黛二人都知道這句話之後,是怎樣壹種意態。所以,寶玉會內心癢將起來、黛玉會把臉羞紅,兩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我們的紅樓主人寫“情”向來含蓄。這對璧人的春情,在他的筆端,只是點到為止。這就需要他的讀者有足夠的洞察力,去聞弦歌知雅意。設想壹下,與作者同時代的、心弦更細膩讀者,此時,恐怕早已覺察到黛玉臉上火辣辣的春意了。這或許便是紅樓夢曾被列為閨閣禁書的原因之壹。
如今,時隔作者著書的年代,已近三百年,支撐其文化的語境,早已時過境遷;要讓後世的讀者們從中準確領略小說人物微妙的心理變化,除了重新構建當時的語境,別無他法。
寶玉進來後,看黛玉坐在床上,壹面用玉臂輕挽被夏季的溽熱霧濕的鬢發,壹面笑向寶玉:“人家睡覺,妳進來作什麽?”寶玉見他星眼微餳,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笑道:“妳才說什麽?給妳個榧子吃!我都聽見了。”
且不說黛玉知了多少人事,寶玉徹頭徹尾的反應,顯然他已不再那個懵懂無知的少年。
落後,寶玉讓紫鵑倒碗好茶來給他吃。黛玉說:“別理他,妳先給我舀水去罷。”紫鵑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說著倒茶去了。寶玉笑道:“好丫頭,‘若***妳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林黛玉登時撂下臉來……
此處,紫鵑先給寶玉倒茶,後才舀水給黛玉凈面,說來是待客之道。那麽,寶玉既然是客,剛從床上起身的黛玉,睡眼惺忪地見客人,多少也算有些儀容失態吧。
寶黛自小同居碧紗櫥,影不離形,他們之間向來沒這些講究與忌諱,先誰後誰,但憑紫鵑樂意。說來與寶玉是否是客,關系並不十分密切。然而,小說家如此安排,自有其道理。如若不然,寶玉的這壹句“若***妳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又該置於何處?而這,恰恰是處理紫鵑人物,最不容忽視的所在。
這兩句話在西廂裏的前情是:崔夫人打發紅娘到方丈裏來問老和尚,何時能為崔相國做法事,正好遇上張生。張生見這個機靈漂亮壹身縞素的丫頭,不由多看了幾眼,紅娘也不時“偷眼望,眼挫裏抹張郎。”後,張生的壹段心理唱白“若***他多情的小姐同鴛帳,怎舍得他疊被鋪床。(我將小姐央,夫人怏,他不令許放,我親自寫與從良。)”
那時代的丫頭,被賣到富貴人家為奴為婢,得壹口飽飯吃,不僅可以解決自身溫飽,同時也可減輕家中負擔。讓紅娘從良,最好的方式莫過於被張生收房,成為他的妾室。“不能得與鶯鶯會,且把紅娘去解饞。”大概會是張生此刻最真實的心理變化。
明清之際,蓄養戲子,是許多富貴人家常有的經驗。在他們這樣人家,聽戲,與壹日三餐壹樣稀松平常。像《西廂記》這樣膾炙人口的經典戲曲,戲子們幾乎人人開口便來。聽者日復壹日耳濡耳染,縱不能將全套盡意無窮,對經典唱白的餘音,仍是能淵衷靜旨的。所以寶玉口中 “若***他多情的小姐同鴛帳,怎舍得他疊被鋪床?”,說這話時,寶玉是否正沈浸在他與黛玉的打情罵俏裏?紫鵑是否能明白這兩句詞的真正含義?都無法以簡單的“是”或“不是”來加以妄斷。
紅樓夢之前,金瓶梅作者曾在他的奇書裏,多次用“疊被鋪床”來形容西門慶與他的妻妾關系。
春梅被西門慶收房後,潘金蓮自此壹力擡舉她起來,不令她上鍋抹竈,只叫她在房中鋪床疊被。從那日起,春梅不再是個燉湯水的粗野丫頭,已升格為金蓮的通房丫頭,西門慶家中的小大姐。
李瓶兒自從與西門慶有了茍且,這個見慣市面的富婆,就壹心想要嫁給西門慶,不止壹次懇求西門慶:“……奴情願與官人鋪床疊被,與眾位娘子作個姊妹,隨妳把奴作第幾個,奴自己甘心。”
李瓶兒“情願與官人鋪床疊被”,西門慶當然懂得。
這樣壹句話,被作者安排在紫鵑這個人物身上,即便是紫鵑懵懂不知,作者的態度卻是明確的,甚至是有預謀的。且我們會在往後的章回裏看到,紫鵑的每壹次言行,無不與作者的預設發生關聯。
自打黛玉進賈府,賈母將紫鵑給了黛玉的那壹日起,紫鵑就知道從此她的命運,將與這個體弱多病的小姐聯系到壹起的。且賈母又如此這般地疼愛黛玉,就算是將來黛玉出閣,無論遠嫁天涯,她勢必都要跟隨的。這點,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即便當時還小,不知自己命運已跟黛玉綁到了壹起,到57回,她也知道了。
眼看著賈府的公子小姐壹年大二年小的,眨眼就到該談婚論嫁的年齡。黛玉或許還稚氣,尚未意識到自己已經成長成了亭亭玉立、待字閨中的少女。紫鵑比黛玉稍長幾歲,多少懂些人事。然而作為奴才,她的命運全系黛玉壹人身上。即便她真正懂得“怎舍妳疊被鋪床”的涵義,也沒有獨立於黛玉,兀自成為寶玉侍妾的資本。
怡紅院裏,有比她資深得寵的大丫頭襲人,有比她伶俐美貌的晴雯,就算是比麝月秋紋,也得有個先來後到吧。
紫鵑知道,除了跟黛玉回南,能長久以賈府為家唯壹途徑,她唯壹能做的便是確認寶玉對黛玉的真心。所以,在57<慧紫娟情辭試忙玉>壹回中,她和寶玉說,最遲來年秋天,黛玉就會回她蘇州老家去嫁人了。寶玉聽了,癡病果然頓時發作,不省人事,眾人壹籌莫展。襲人知道病根兒後,叫來紫鵑。寶玉看到紫鵑後方醒過來。
寶玉知道,紫鵑是黛玉的人,只要紫鵑不走,黛玉便走不了。後來說開了才知道,是因她聽說,老太太已經替寶玉定了寶琴,兩三年後便要成親,將來勢必也得各奔東西。她心理著急,故才來試寶玉。紫鵑說:
盡管紫鵑試玉的目的,是因為她聽說寶玉和寶琴定親壹事。字面上看,她是替黛玉著急,但僅隔數行,壹個“偏生”,讓我們看到,做黛玉的丫頭,紫鵑其實並非十分樂意。
以前見過許多讀者將紫鵑與黛玉的關系,視作好姐妹。由始至終,我都對這種論斷表示懷疑。除了紫鵑此處跟寶玉說“偏生他又和我極好,比他蘇州帶來的還好十倍,壹時壹刻我們兩個離不開(紫鵑語)”之外,我再沒從小說裏感受到她們超越主仆的深情。
35回,寶玉被父親狠笞後,第二天壹早,黛玉遠遠立在花陰之下,望著各項人等花花簇簇地走進怡紅院,又壹起壹起的散盡。正在這時,紫鵑來叫她回去吃藥,黛玉說:“妳到底要怎樣?只是催,我吃不吃,管妳什麽相幹!”很顯然,黛玉的回答裏,帶著明顯的扭勁兒。
紫鵑道:“妳咳嗽才好了些,又不吃藥。如今雖說是五月間,天氣溽熱,到底也該還小心些。大清早起,在這個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該回去歇息歇息了。”聽紫娟壹說,黛玉自覺不適,方才與紫鵑壹塊兒回來。
我不否認紫娟對黛玉的照顧是細致的、盡責的,但心,卻是遙遠的。否則何以黛玉壹進門來,便睹物生情。竹影、蒼苔都會讓她心有所感,悵然想起西廂裏的詩句“幽僻處可有人行,點蒼苔白露泠泠”,進而追想自己的孤零與哀戚。此時,紫鵑的陪伴,形同虛設,遠勝鶯鶯的落寞與悲傷,黛玉壹人品嘗。我在想,壹顆豐盈而充滿的心,無論以什麽形式填滿,哪怕是喧鬧,哪怕是俗塵,黛玉都應該無余暇來關註周遭壹切吧。黛玉卻看到,且觸感甚深。
黛玉吃畢藥,早間的晨光,穿過竹叢,斜進窗紗,壹明兩暗的瀟湘館裏,滿屋陰陰翠潤,柔媚的光影疊在黛玉的榻簟上,微微生涼。明明紫鵑就在跟前,她仍覺無可釋悶,寧願只隔著紗窗調逗鸚哥作戲。
看到這些文字,若再說黛玉與紫鵑是情同姊妹的好閨蜜,我是無法接受的。至少在眾多的明清小說中太多情同姊妹的主仆關系裏,很少有這樣的先例。譬如說金瓶梅裏的潘金蓮和春梅,譬如說紅樓夢裏王熙鳳與平兒。
盡管如此,難道我們就可以肆無忌憚地責備紫鵑嗎?
常言道,久病床前無孝子。黛玉長籲短嘆是常態。起初大家也還言語寬慰她,勸她想開。誰知後來日復壹日,天天如此,漸漸地,大家也就看慣她這個樣兒,再沒去勸她,所以也沒人理她,只由她自己壹人悶坐,丫頭們只管睡去。任她自顧倚欄抱膝,獨自淚流,好似木雕泥塑的壹般,每每坐到二更多天方才睡了。
——這是27回的回首,紅樓主人如實描繪的瀟湘館中,黛玉與她的丫頭們成年累年的相處模式。
這樣的關系,應該談不上親近吧!而且只要是她二人同框,沒有壹幅畫面,是和諧***處的。要麽是黛玉撂狠話、嗆紫鵑;要麽便是紫鵑不聽黛玉的吩咐,私自行事(比如說30回紫鵑私自給寶玉開門,57回紫鵑私自情辭試寶玉)。盡管許多時候或許都是黛玉任性,但她畢竟是紫鵑的主子,有些時候,縱容壹下她的任性,讓她感受到壹些親人的支持與溫暖,又會怎樣呢?
我其實不太肯定,紫鵑是因聽了寶玉那句“怎舍妳疊被鋪床?”後,才對寶玉格外付情,並對寶玉侍妾的位置心懷覬覦。但對於紫鵑來說,賈府就是好人家,寶玉又是個好性情,大家從小壹塊兒長大,與其跟著黛玉去盲目探索壹種未知的幸福,毋寧幫黛玉留在賈家、並嫁給寶玉,這應該才是最好的歸所。所以她情辭試寶玉,紫鵑太聰慧了,她知道賈母曾有意將寶琴定給寶玉,便借此事俟機試探。當寶玉回答她說:
“……再別愁了。我只告訴妳壹句躉話:活著,咱們壹處活著;便是死,咱們也壹處化灰化煙,如何?”
紫鵑聽了,心下暗暗籌畫。(57回)
落後,薛姨媽、寶釵來到瀟湘館裏看黛玉,說到有意將黛玉說定了寶玉,正好四角俱全。紫娟聽了忙跑了過來說:“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麽不和太太說去?”
薛姨媽聽了,哈哈大笑說:“妳這孩子,急什麽,想必催著妳姑娘出了閣,妳也要早些尋壹個小女婿去了。”
薛姨媽固然只是壹句玩笑吧,紫鵑聽了,卻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賣老的起來。”說著,便轉身去了。
紫鵑此舉,難道僅只是為黛玉籌謀,完全沒有顧及自己的未來?
好難說清。
再後來大觀園的抄撿中,王善保家在紫鵑的箱櫃裏,搜到了些寶玉的舊物件兒,拿去給鳳姐看,鳳姐笑著說:“寶玉和他們從小兒在壹處混了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這也不算什麽罕事,撂下再往別處去是正經。”
鳳姐後,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下裏的東西也算不清。要問這壹個,連我也忘了是那年月日有的了。”
讓我十分難解的是:那次抄撿,在怡紅院中,王善保家竟沒能從襲人、晴雯、麝月等丫頭的箱櫳裏,搜到寶玉的任何物件兒;偏卻在紫鵑處找到了!且那晚黛玉就在近旁,她不曾吱聲為紫鵑擔待壹二:那是我讓紫鵑替我收著的。
獨她收藏著寶玉的舊物,不是對寶玉有情,我也很難找到其他更合乎情理的方式去解釋。
大觀園夜襲後,寶釵以母親夜間無人陪伴為由,搬回了自家。查抄中發現問題的丫頭,壹壹被趕了出去。病中的晴雯,盡管未被逮住任何錯處,還是被趕出的大觀園。很快地,也就香消玉殞了。
後來,寶玉將<芙蓉女兒誄>中句子“紅綃帳裏,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改成“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後,黛玉說:“他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作此語,況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鵑死了,我再如此說,還不算遲。”寶玉聽了,忙笑道:“這是何苦又咒她。”
如果紫鵑真很貼心,黛玉珍惜還來不及。寶玉說的是,黛玉又何苦咒她呢。
本文中看到的紫鵑,可能會跟以往研究者筆下紫鵑者有著本質的不同。我原本也不認為,本文有義務為紫鵑下定論。或許也會有讀者質疑,這樣壹個會為自己將來打算的丫頭,如何擔起得小說家賦予她的“慧”字?
“慧”的本意,乃“聰明,有才智”。
紫鵑知道自己的命運,是跟黛玉的將來連在壹起的。只有黛玉留在賈家,並嫁給寶玉,才是她最好的歸宿。所以她情辭試寶玉,她懇請薛姨媽去為說合二玉的親事。紫鵑的行為,盡管出發點是自己不願意離開賈家,但對於黛玉而言,這也並非壞事。嚴格來說,她的所做所為,應該算是利人利己的吧。那麽,57回的回目裏,作者將其定評為“慧”,可不可以用“慧黠”二字來詮釋?
我時常想,名著存在之意義,可能就在於壹代壹代妳我的讀與誤讀。而它們之所以等待百年甚至千年,也僅為此。或許它還要更有耐心地等待接下來的百年或千年。所以,我們的閱讀方法,不論想象多麽狂野,考證多麽荒誕,作為名著本身,它不受絲毫影響。
那麽,當我們對那些留存久矣的文學作品,進行推理建構時,是不是並不該問:“這是真的嗎?”取而代之,或問:“如果我讀它時,把這些當作真的,會發生什麽?”有些建構可能會令妳反感;有些可能會引起妳的興趣。作為我個人,則更希望能以體察入微的細致、客觀理性的分析,去將那些看似支離破碎的細節,壹點點尋出、展開、並試圖撣去它們身上令其沈寂已久的塵埃。
參考資料:
曹雪芹、無名氏著 《紅樓夢》
王實甫著 ? 《西廂記》
宇文所安著 《中國傳統詩歌與詩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