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舊四首(其四)·黃景仁
從此音塵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煙。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壹夜眠。
詎有青烏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只自憐。
《感舊四首》是組詩。這種形式貴在潛氣內轉,所謂“草蛇灰線,伏脈千裏”是也。即以此詩開頭“從此音塵各悄然”為例,它不僅緊承第三首的結尾,而且遠承第二首的“別後相思空壹水”與第壹首的“下杜城邊南北路,上闌門外去來車”。結構如此細密,誠令人驚嘆。劉勰雲:“若夫絕筆斷章,譬乘舟之振楫;會詞切理,如引轡以揮鞭。克終底績,寄深寫遠”(《文心雕龍·附會》),此之謂也。
“從此音塵各悄然”,寫的是人各壹方的悵惘。昔韋莊《荷葉杯》詞雲:“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人,相見更無因。”現在,伊人已非“羅敷未嫁身”,而是“侯門壹入深如海”,自然也是“相見更無因”了。“春山如黛草如煙”,又轉寫幻覺。伊人既不可見,只有悵然凝望。那遠處隱約的春山,似乎幻出她青青的眉黛;那遠粘天際的芳草,漠漠如煙,似乎幻出當日雲煙般的情事。然而,這壹切幻境,非但不能慰藉詩人孤苦的情懷,反而使他更添壹段憂愁。他想起李義山“總把春山掃眉黛,不知供得幾多愁”(《代贈》)和李後主“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清平樂》)之類的詩句,不禁更覺淒迷。
“淚添吳苑三更雨,恨惹郵亭壹夜眠”,頷聯二句融情入景,景中含情。“吳苑”,古詩中多用來代指蘇州,那裏當是他當年與伊人幽會之地。“郵亭”,猶言驛站或旅舍,暗示詩人已在旅途之中,與第二首“啼鵑催去又聲聲”呼應。時間的遞換,地點的轉移,於此透露消息,此乃詩人文心細密之處,不可輕輕放過。三更雨聲,頻頻入耳,詩人之徹夜不眠可知。風雨無情,鮮花不知又雕殘幾許,詩人為此而傷心流淚,真個是“枕前淚***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聶勝瓊《鷓鴣天》)了。身置吳苑,已不勝愁;及至郵亭,更增離恨,想起陶谷《風光好》中“好姻緣,惡姻緣,只得郵亭壹夜眠”及周清真《大酺》中“郵亭無人處,聽檐聲不斷,困眠初熟”之句,不禁倍覺淒清矣。這二句寫雨中情懷,把無盡的相思融入迷濛的雨中,意象流美,情韻俱佳,堪稱絕妙佳句。
“詎有青烏緘別句?聊將錦瑟記流年”,頸聯二句是流水對,語氣前後貫通,筆致圓融流走。“詎有”,猶言豈有或哪有。“青烏”,即青鳥,相傳是西王母的使者(見《山海經》郭璞註)。詩中為牽就平仄,故易鳥為烏。就意脈看,此句遙承首句之“音塵各悄然”。“錦瑟”,語本李義山《錦瑟》詩。仲則所謂“聊將錦瑟記流年”者,即義山詩中“錦瑟無端五十弦,壹弦壹柱思華年”之意也。這兩句意思是說:哪會有西王母的青鳥為我傳遞別後的詩句?只能姑且憑李商隱的《錦瑟》詩記錄已經流逝的華年。詩中“詎”、“聊”二字,相互推挽,使兩句氣脈相連,此誠虛詞之妙用也。
“他時脫便微之過,百轉千回只自憐”,尾聯二句,設想將來重會時情景。“脫便”,猶言倘使。“微之”,是唐代詩人元稹的字。元稹曾作《會真記》傳奇,記張生與崔鶯鶯的相戀經過。張生中舉後遺棄鶯鶯,鶯鶯亦改適他人。後來張生過其居,鶯鶯潛寄壹詩雲:“自從消瘦減容光,百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仲則借用此典,以比況自己與伊人的壹段情史,並推想他日即便重逢,也無法再續舊緣,只能百轉千回,枉自嗟嘆而已。壹般來說,在推想將來時,總希望能有好的結局。可是,仲則卻不然,可見他此時失望的情緒已到極點。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心傷剝後蕉”,這是仲則《綺懷》中的兩句詩,也可以說是《感舊四首》的基調。這四首詩所表現的,正是這種纏綿的思緒和宛轉的情懷。這是壹種古老的題材,從詩經、楚辭到漢樂府、六朝民歌,以至唐詩、宋詞、元曲,名篇佳什已不計其數。倘無真摯的情感與超人的才思,是決不可能再出新意了。可貴的是,仲則以他細膩的筆觸,蘸著他的血淚,寫出了絲毫不比前人遜色的愛情詩篇。仲則在愛情上失敗了,但他的創作卻獲得成功。人的壹生之中,誰也不希望發生此類悲慘的情事;但文學的寶庫裏,卻不可沒有此類纏綿的詩篇。仲則何以會在創作上獲得成功?這當然與他超人的才氣分不開,但最關鍵的是,他是用自已的淚,自己的血,乃至自己整個的生命去寫詩。朱石君《念奴嬌·題黃仲則詞後》中說:“感慨淒涼,盡平生、嘔出壹腔心血。”我以為,這就是仲則詩何以能感發人心的真正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