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偓入閩後在閩南作有《此翁》詩(本文所引韓偓詩文及其作年均據吳在慶《韓偓集系年校註》,中華書局2015年版,下容不再註明),雲:
高閣群公莫忌儂,儂心不在宦名中。嚴光壹唾垂紫,何胤三遺大帶紅。金勁任從千口鑠,玉寒曾試幾爐烘。唯應鬼眼兼天眼,窺見行藏信此翁。
據胡震亨《唐音統簽》所錄韓偓集本詩題下小註“庚午桃林場作”,知此詩作於後梁開平四年(910)。桃林場在今福建永春,唐時則屬於南安縣。
要解讀韓偓此詩,有必要先大致了解詩人作此詩前所經歷的八年流寓生涯。韓偓在唐朝廷中曾仕至翰林學士承旨、兵部侍郎,但因朱全忠之嫉恨而於天復三年(903)春被貶為濮州司馬。不久後他棄官流寓湖南等地,終於在天祐三年(906)經由江西撫州、南城來福州寓居。又約在開平二年(908)冬,他又自福州移居沙縣,而其離開沙縣往尤溪抵桃林場隱居則在開平四年春間。韓偓這壹首詩就作於這壹段流寓不定的生涯後。
韓偓入閩後的某些詩作因讀者不清楚其創作緣由,以及詩作采用借典說事明誌等喻托手法,加上使用某些罕見的語詞,因此其詩意往往顯得隱晦,不易壹下子捉摸透。《此翁》就是這樣的壹首詩作,因此要真正讀懂這首詩,有必要對其中某些詩句和語詞進行解讀與說明。
壹
這首詩的首聯“高閣群公莫忌儂,儂心不在宦名中”兩句,是全詩唯壹最明確的抒心述誌之句,它有若宣言直接昭告“高閣群公”:壹,我完全沒有做官的心思;二,請“高閣群公”們千萬不要疑忌我。這裏的“高閣群公”從韓偓此時避地閩王王審知轄下的閩國來說,應是指王審知幕府的僚佐群公們。故岑仲勉先生在《唐集質疑·韓偓南依記》中即謂“考偓初至福州,後乃之泉,觀《此翁》詩有‘高閣群公莫忌儂,儂心不在宦名中’等語,知審知左右忌之者甚眾”(見岑仲勉《唐人行第錄外三種》壹書)。《韓偓簡譜》亦謂“《此翁》七律詩有‘高閣群公莫忌儂’句,殆王審知參佐有忌之者”(見孫克寬《詩文述評》壹書)。又從韓偓“儂心不在宦名中”的表白可意會到“高閣群公”所“忌”乃詩人之入仕。如果說首聯已經直接表明了詩人的心誌與希冀,那麽以下的詩句就顯得頗為隱晦了,其意旨被隱藏在多個典故與罕見的語詞之中,因此欲明這些詩句之所指,必須逐壹解讀這些隱晦的詩句。
先解釋“嚴光壹唾垂紫”句。“垂紫”,指朝中貴官。,古代帽帶的下垂部分。《禮記·內則》:“冠纓。”孔穎達疏:“結纓頷下以固冠,結之余者,散而下垂,謂之。”晉潘嶽《西征賦》:“飛翠,拖鳴玉,以出入禁門者眾矣。”紫,指紫服,貴官朝服。唐元稹《有唐贈太子少保崔公墓誌銘》:“紫服、金魚之賜,其尚矣。”《新唐書·宦者傳上·魚朝恩》:“(魚朝恩)見帝曰:‘臣之子位下,願得金紫,在班列上。’帝未答,有司已奉紫服於前,令徽拜謝。”又嚴光乃漢代著名隱者,其拒絕入仕而樂於隱逸是頗為傳頌人口的。據《後漢書·嚴光傳》:“嚴光字子陵,壹名遵,會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與光武同遊學。及光武即位,光乃變名姓,隱身不見。帝思其賢,乃令以物色訪之。後齊國上言:‘有壹男子,披羊裘釣澤中。’帝疑其光,乃備安車玄,遣使聘之,三反而後至。……帝笑曰:‘狂奴故態也。’車駕即日幸其館,光臥不起,帝即其臥所,撫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為理邪?’光又眠不應,良久乃張目熟視曰:‘昔唐堯著德,巢父洗耳,士故有誌,何至相迫乎?’帝曰:‘子陵,我竟不能下汝邪?’於是升輿嘆息而去。復引光入論道舊故,相對累日……因***偃臥。……除為諫議大夫,不屈,乃耕於富春山,後人名其釣處為嚴陵瀨焉。”韓偓在這裏用了嚴光唾棄高官之招而樂於隱居的故事,其意旨乃借此典故表明自己之趣尚與心誌,也就是自己已經如嚴光似的決意隱居而厭惡入仕高官了。
再釋“何胤三遺大帶紅”句。何胤是南朝齊時人,曾任中書令。他常懷止足之心,嘗辭官歸隱。後又兩次拒絕征召,隱居而終。《南史·何尚之》附《何胤傳》載:“胤字子季,出繼叔父曠,故更字胤。……及郁林嗣位,胤為後族,甚見親待。為中書令,領臨海、巴陵王師。胤雖貴顯,常懷止足。建武初,已築室郊外,恒與學徒遊處其內。至是遂賣園宅欲入東。未及發,聞謝朏罷吳興郡不還,胤恐後之,乃拜表解職,不待報輒去。……胤以會稽山多靈異,往遊焉,居若邪山雲門寺。……永元中,征為太常、太子詹事,並不就。梁武帝霸朝建,引為軍謀祭酒,並與書詔,不至。及帝踐阼,詔為特進、光祿大夫,遣領軍司馬王杲之以手敕諭意,並征謝朏。……及杲之從謝朏所還,問胤以出期。胤知朏已 *** ,答杲之曰:‘吾年已五十七,月食四鬥米不盡,何容復有宦情?’杲之失色不能答。”大帶紅,指古時高官所用紅色綬帶。詩人用何胤三辭高官之故事,其用意與上句相似,也用以表明自己現在已經毫無仕宦之意,即使蒙征召也絕不入仕,也就是“儂心不在宦名中”之意。除此之外,詩人尚有以何胤以及嚴光之“舊典”,隱含自己之“新典”之意。這壹“新典”即是他在貶官入閩前後曾有兩次招復故官而堅辭之之事,用自己的經歷讓“高閣群公”相信自己所言非虛。這也就是天祐二年(905),唐哀帝曾招他復故官,然而他拒絕了。時有《病中初聞復官二首》,其二中雲:“又掛朝衣壹自驚,始知天意重推誠。……宦途崄終難測,穩泊漁舟隱姓名。”又有《乙醜歲九月在蕭灘鎮駐泊兩月忽得商馬楊迢員外書賀余復除戎曹依舊承旨還緘後因書四十字》詩,中雲“紫泥虛寵獎,白發已漁樵。事往淒涼在,時危誌氣銷。若為將朽質,猶擬杖於朝”以明誌。又天祐四年(907)初,詩人已經在福州,時又有第二次再招復故官之命。元馬端臨《文獻通考》卷二四三《經籍》載此事雲:“石林葉氏曰:韓偓傳自貶濮州司馬後……其再召為學士,在天祐二年。……其後又有丁卯年正月《聞再除戎曹依前充職詩》,末句雲‘豈獨鴟夷解歸去,五湖魚艇且糟’,天祐四年也。是嘗兩召皆辭。”韓偓的這兩次拒絕復故官之招是時人特別是王審知幕府中人多知道的,因此前面詩句中所隱含的“新典”,也起到用自己的經歷證實自己心誌之作用。
又說“金勁任從千口鑠,玉寒曾試幾爐烘”兩句。“金勁”,此處以金子之堅固、堅硬以喻人。“千口鑠”,即眾口鑠金之意。《國語·周語下》:“眾口鑠金。”韋昭註:“鑠,消也,眾口所毀,雖金石猶可消也。”“玉寒”,玉之冰寒。此處用以比喻節操之清白堅貞。“曾試幾爐烘”,謂良玉曾歷經燒煉。那麽詩人這兩句之詠又有何用意呢?其實同上面那兩句壹樣,這兩句也是用以展現詩題“此翁”之為人的,即用以比喻自己節操之清白堅貞,這是歷經過多次的讒毀磨難淬煉所考驗過的。事實也是如此,《新唐書·韓偓傳》即載有如下數事:“李彥弼見帝倨甚,帝不平,偓請逐之,赦其黨許自新,則狂謀自破,帝不用。(李)彥弼譖偓及(令狐)渙漏禁省語,不可與圖政,帝怒曰:卿有官屬,日夕議事,奈何不欲我見學士邪?’”又“宰相韋貽範母喪,詔還位,偓當草制,上言:‘貽範處喪未數月,遽使視事,傷孝子心。今中書事,壹相可辦。陛下誠惜貽範才,俟變缞而召可也。何必使出峨冠廟堂,入泣血柩側,毀瘠則廢務,勤恪則忘哀,此非人情可處也。’學士使馬從皓逼偓求草,偓曰:‘腕可斷,麻不可草!’從皓曰:‘君求死邪?’偓曰:‘吾職內署,可默默乎?’明日,百官至,而麻不出,宦侍合噪。(李)茂貞入見帝曰:‘命宰相而學士不草麻,非反邪?’艴然出。姚洎聞曰:‘使我當直,亦繼以死。’既而帝畏茂貞,卒詔貽範還相,洎代草麻。自是宦黨怒偓甚。從皓讓偓曰:‘南司輕北司甚,君乃崔胤、王溥所薦,今日北司雖殺之可也。兩軍樞密,以君周歲無奉入,吾等議救接,君知之乎?’”又“(朱)全忠、胤臨陛宣事,坐者皆去席,偓不動,曰:‘侍宴無輒立,二公將以我為知禮。’全忠怒偓薄己,悻然出。……全忠見帝,斥偓罪,帝數顧胤,胤不為解。全忠至中書,欲召偓殺之。鄭元規曰:‘偓位侍郎、學士承旨,公無遽。’全忠乃止,貶濮州司馬。”韓偓的這些過往遭遇磨難,想必也是王審知幕府群僚有所知聞的,故詩人以此讓“高閣群公”明白,自己這如金似玉之操守風範是頂得住任何疑忌讒毀的。
末尾“唯應鬼眼兼天眼,窺見行藏信此翁”這兩句,是說只有具有“鬼眼兼天眼”的人,才能相信“此翁”之“行藏”。這裏的“此翁”即詩人自謂,亦用以扣緊詩題。所謂“行藏”,指出處或行止。語本《論語·述而》:“用之則行,舍之則藏。”那麽“鬼眼兼天眼”者又是如何樣人呢?所謂的“鬼眼”,即謂能窺見隱秘的鬼神之眼。宋張舜民《畫墁錄》卷壹:“(神宗)翌日喻執政曰:‘杜常第四人及第,卻壹雙鬼眼,可提舉農田水利。’太祖常謂陶谷壹雙鬼眼。”“天眼”,乃佛教所說五眼之壹,又稱天趣眼。能透視六道、遠近、上下、前後、內外及未來等。《大智度論》卷五:“於眼,得 *** 四大造清浄色,是名天眼。天眼所見,自地及下地六道中眾生諸物,若近,若遠,若粗,若細,諸色無不能照。”南朝陳徐陵《東陽雙林寺傅大士碑》雲:“大士天眼所照,預睹未來。”因此這兩句的言外之意在於感嘆“高閣群公”之所以疑忌誤解我,乃是缺乏洞察幽微、明辨是非的犀利眼光。
二韓偓入閩後先到福州,後遷居沙縣,又經尤溪到桃林場,可謂越來越遠離閩王王審知幕府所在地福州。此舉的目的是為了實現他早就下定的“宦途崄終難測,穩泊漁舟隱姓名”的政治誓言。他此詩之“儂心不在宦名中”是合乎事實的由衷之言,故他到桃林場之後即賦《蔔隱》詩,中雲“屏跡還應減是非……世亂豈容長愜意,景清還覺易忘機。世間華美無心問,藜藿充腸苧作衣”。那麽在他遷居桃林場隱居壹年多後,他為何有此高調的《此翁》詩之作,並要明確地對“高閣群翁”宣稱“儂心不在宦名中”呢?顯然原因在於《此翁》詩首句即表明的“高閣群公”在疑“忌”他。疑忌什麽呢?即擔心他“在宦名中”,也就是說擔心他入仕閩王幕府。那麽“高閣群公”為何有此之“忌”?它是否毫無由來的空穴來風呢?考察韓偓來閩後的有關詩文以及有關典籍,我們可以捉摸到“高閣群公”之“忌”也是事出有因的,盡管詩人已經無心再仕了。
我們知道韓偓是在遭到朱全忠嫉恨,由翰林學士承旨、兵部侍郎被貶官後避地來閩的。又據《十國春秋·黃滔傳》:“梁時強藩多僭位稱帝,太祖據有全閩,而終其身為節將者,滔規正有力焉。中州名士避地來閩,若韓偓、李洵數十輩,悉主於滔。”可知韓偓來閩又得到了閩王審知幕府節度判官黃滔的援引,並獲得了王審知的“眷私”(韓偓《手簡十壹貼·第六貼》)。王審知當然知道韓偓在唐王朝受唐昭宗器重以及他高尚的人品才具,故禮遇並曾有意熱心延聘他入幕。這從韓偓作於開平三年正月的《己巳年正月十二日自沙縣抵邵武軍將謀撫信之行到才壹夕為閩相急腳召卻請赴沙縣郊外泊船偶成壹篇》壹詩即可參透。其實在更早的開平元年(907)王審知就有意延聘詩人,其時詩人也已經遭到“高閣群公”的猜忌了,這可以從是年詩人以下兩首詩的某些詩句探索而知。其《息慮》雲:“息慮狎群鷗,行藏合自由。春寒宜酒病,夜雨入鄉愁。道向危時見,官因亂世休。外人相待淺,獨說濟川舟。”又《味道》雲:“如含瓦礫竟何功,癡黠相兼似得中。心系是非徒悵望,事須光景旋虛空。升沈不定都如夢,毀譽無恒卻要聾。弋者甚多應扼腕,任他閑處指冥鴻。”這兩首詩中“外人相待淺,獨說濟川舟”“……毀譽無恒卻要聾。弋者甚多應扼腕,任他閑處指冥鴻”等句值得推敲細味。《息慮》詩之要旨乃“息慮”,即謂我如今已止息入世求功名之雜慮,以獲得出處行藏之自由。末二句謂如今尚有人以輔佐國事相稱許,然而乃是不深知者之意,他哪裏知道我而今已是“息慮狎群鷗,行藏合自由”之人矣!《味道》乃詩人歷經人生患難,流寓入閩後回顧人生,體味為人處世之道所作。其中第六句乃葛洪《抱樸子·自敘》所謂“毀譽皆置於不聞”意。末兩句則是詩人所面對之險惡處境與態度,意為可悲嘆者乃心存謀害捕殺的人實在太多了,然而只要如冥鴻般隱逸高飛,他又能奈我何呢!這些詩句實際上是說王審知以及如黃滔般的友人對他頗為稱許,並想延聘我入幕以輔佐國事;但卻有人因此對我疑忌讒毀,他們都是不深知我已是“息慮狎群鷗,行藏合自由”之人了(關於這兩首詩與王審知欲延聘韓偓,遭到“高閣群公”忌毀之情事,筆者已有《韓偓與閩國王審知及其幕僚關系探賾》壹文論述之,此容不展開詳論)!試想韓偓曾是唐昭宗所寵重的重臣,如今如肯為閩國所用,禮賢下士的王審知必定尊崇重用,以高位禮聘之。這對於那些自保地位而嫉賢妒能的“高閣群公”來說必然引起疑忌不安,因此也就“忌”“毀”起詩人來。這壹種情形不僅在開平元年即如此,更何況又經歷了開平三年詩人欲遠離福建往江西,卻“為閩相急腳召卻請赴沙縣郊外泊船”的事件(此事件反映了王審知器重韓偓,極力挽留他,乃至再次有意延聘他入幕的事實)。這就是“高閣群公”之所以要“忌儂”之所在。詩人對於這忌毀是清楚的,故他在詠《此翁》詩同年又有《閑居》詩“厭聞趨競喜閑居,自種蕪菁亦自鋤……刀尺不虧繩墨在,莫疑張翰戀鱸魚”以明誌告人。這就是韓偓此時要高調詠唱《此翁》詩的內中緣由。
(作者單位:廈門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