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蘇軾;貶謫:心態
蘇軾萬裏投荒,九死壹生,歸至金山,作《自題金山畫像》雲:“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卷四十八P2641他將壹生貶謫生涯視為功業,其中不乏自
嘲意味,卻道準了貶謫生涯在他壹生中的位置。漂泊萬裏而眼界開闊,歷盡憂患卻境界升華,對塵世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和獨到的感悟。黃州、惠州、儋州為其人
生政治之低谷,卻為其思想性格之高境、文學成就之顛峰。因此,研究蘇軾的貶謫心態,無疑是把握住了他生命律動之脈的。
壹、幽獨孤高又坦然超曠
中國古代有貶謫經歷的士人不計其數,但心態各有不同,蘇軾是其中格外引人註目的壹位。從“胸中萬卷,致君堯舜”(卷壹P581,《沁園春·古館青燈》)
的朝廷命官淪為帶罪之人,精神之孤獨,生計之困窘,身體之衰病,都困擾折磨著東坡。他的心態首先表現為幽獨孤高,困頓牢落:但另壹方面又善於排解,坦然超
脫。兩方面合而觀之,才是壹個完整真實的蘇東坡。
蘇軾貶謫時期,“幽”、“孤”字眼頻頻出現於其詩詞中,傳達出他幽獨孤高的心態。他常常自
稱“幽人”,如“幽人無事不出門”(卷二十P1032,《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幽人掩關臥”(卷二十三P202,《和陶讀(山海經)其壹》)、“幽
人方獨夜”(卷三十九2140,《江月五首》)、“孤山之好在,孤客自悲涼。”(卷壹P576,《臨江仙·送王緘》)、“江水似知孤客恨,南風為解佳人
慍”(卷壹P590,《漁家傲·送吉守江郎中》)、“別來三度,孤光又滿,冷落***誰同醉?”(卷二P603,《永遇樂·長憶別時》)、“幽”、“孤”二字
最能反映其幽獨孤高的心態。最有代表性的是那首《蔔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
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卷二P601)陳廷焯推崇此詞說:“寓意高遠,運筆空靈,措語忠厚,是坡仙獨至處,美成、白石亦不能
到也。”(卷二)詞中這只徘徊返顧,若隱若顯的孤鴻就是詞人的化身。“缺”、“疏”、“斷”、“靜”、“幽”極力烘托出詞人淒清哀婉的心境,而孤鴻的
“驚”、“恨”、“冷”等心靈感受又盡為詞人憂讒畏譏情緒的真切表露:“揀盡寒枝不肯棲”的行徑則寄寓了他孤高自傲、不隨波逐流的心誌。其境界正如黃庭堅
所說:“似非吃煙火食人語,非胸中有萬卷書,筆下無壹點塵俗氣,孰能至此!”(卷三十九引17268)
這樣的孤獨之感,每每是與蘇軾政治上的失意結合在壹起的,譬如這首《西江月》:
世事壹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雲妨。中秋誰與***孤光,把盞淒然北望。(卷壹P569)
上片渲染了詞人悲涼的心境。風葉鳴廊,詞人忽覺人生短暫,已驚繁霜侵鬢,這是對自身遭際的不平之意,從而深感人生如夢境般荒謬與無奈。下片則對這種悲涼
心境的原因作了含蓄的暗示。“酒賤”句暗指身遭貶斥,受人冷遇,‘雲妨”句隱喻小人當道,君子遭讒。“北望”的含義,歷代論者有所爭議,《古今詞話》認為
蘇軾“壹日不負朝廷,其懷君之心,末句可見矣”(卷四P34),而胡仔認為是“兄弟之情見於句意之間矣”(P156)。這兩句有念懷親人的無限情思,有對
國事的憂慮和對群小當道的憤懣,有渴望朝廷理解、重用的深意,也有難耐的孤寂落寞和不被世人理解的苦痛淒涼。
蘇軾的心態代表了中國古代士大
夫貶謫後的普遍心理,然而又和前人有所不同。由於臣對君在政治上、經濟上、道德上的依附性,壹旦見逐,便惶惶如喪家之犬,流露出悲苦之態。屈原“信而見
疑,忠而被謗”(《史記·屈原列傳》),以致“顏色憔悴,形容枯槁”(《漁夫》),投汨羅江而去。賈宜貶為長沙王太傅,作《吊屈原賦》,雖痛逝者,實為自
悼,終抑郁而去,年僅三十三歲。韓愈因上書諫迎佛骨,貶為潮州刺史,“自拘海島,戚戚嗟嗟,日與死迫”(《潮州刺史謝上辰》),悲傷至極。柳宗元貶為永州
司馬直至柳州刺史後。“神誌荒耗,前後遺忘”,甚至精神悸怖,“每聞大人言,蹶氣震怖”(<寄許京兆孟容書》)。元稹被貶至通州司馬後,以“饑搖困
尾喪家狗,熱暴枯鱗失水魚”自況其苦境與悲哀。白居易貶為江州司馬,《琵琶行》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
濕”之句,便是他借色衰失寵之娼女而攄寫天涯淪落之苦恨。屈、賈、韓、柳、元、白貶逐期間哀號慘怛、悲悲切切、戚戚嗟嗟、哀傷自憐、青衫淚濕,足以見出前
代逐臣的狼狽之態。蘇軾初被貶謫,雖借孤鴻、孤光、孤影、孤客,表達幽獨孤高的心態,但這心態的又壹方面,是他的坦然放曠,與韓、柳、元、白的淒苦哀傷不
可同日而語。
東坡有些詩句雖然表達孤寂之辭,但已不見幽獨之隋,蘊含著審美的詩意境界,是蘇軾貶謫心態從幽獨孤高轉變為坦然超曠的過渡。
《和秦太虛梅花》雲:“……江頭幹樹春欲暗,竹外壹枝斜更好。”(卷二十二P1184)後人魏慶之《詩人玉屑》卷十引範正敏《遁齋閑覽》雲:“‘竹外壹枝
斜更好’,語雖平易,然頗得梅之幽獨閑靜之趣。”(卷十P273)江頭千樹引不起詞人興致,而獨賞竹外壹枝明如許!正因身為逐客孤獨淒傖,故偏愛清幽孤寂
之美。《和陶雜詩二十壹首》其壹日:“從我來海南,幽絕無囚鄰。耿耿如缺月,獨與長庚晨。此道固應爾,不當怨尤人”(卷四十壹P2272)處境幽絕,如耿
耿缺月獨掛晨空,卻不怨天尤人。歷盡坎坷。嶺外歸來之時,東坡作《次韻江晦叔二首》其二雲:“浮雲世事改,孤月此月明。”(卷四十五172444)《苕溪
漁隱叢話》評此句:“寓意高妙,如參禪悟道之人,吐露胸襟,無壹毫窒礙。”(卷二十七P564)
東坡的幽獨孤高之情逐漸演化為坦然超曠之態。《定風波》是這種曠達心態的代表作: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壹蓑煙雨任平生。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卷二P595)
自然界的風雨既屬尋常,毫無差別,社會人生中的政治風雲榮辱得失又何足掛齒?壹種處風雨憂患而放曠超脫的心態流露筆端。蘇軾在徐州時寫的《寶繪堂記》中
說“君子可以寓意於物,而不可以留意於物。寓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於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P356)當
詞人忘掉了利害得失,用“寓意於物”的眼光去看待萬物,以豁達的心胸去對待貶謫的不幸遭遇時,就不再是“幽人”、“孤客”、“狂夫”,詞人的生命狀態由被
動轉變為主動。豁達放曠的心境成就了壹種沈浸於美的享受,坦然超曠的心境升華為壹種審美的人生境界。如《初到黃洲》雲:“自笑平生為口忙,老來事業轉荒
唐。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卷二十P1031)自笑平生好論是非,因言得罪而成逐客,自是“失”,而長江魚美竹翠筍香,不無“得”。而到
惠州。“日啖荔枝三百棵,不辭長作嶺南人”(卷四十P2192,《食荔枝》),渡海時,則“九死南荒吾不恨,茲遊奇絕冠平生”(卷四十三P2366,《六
月二十夜渡海》)。幾番化“失”為“得”,盡顯坦然曠達。
蘇軾貶居儋耳,北歸臨行作《別海南黎民表》:“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
去,比如事遠遊。”(卷四十三P2362)始終以貶地為吾鄉,故能心中甚安,坦然曠達。史載,王鞏的侍兒柔奴隨王貶居嶺南,北歸後蘇軾問她:“廣南風土,
應是不好?”答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蘇軾於是作《定風波》贈她,下片雲:“萬裏歸來平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
處是吾鄉。”(卷二P581)這道出了東坡從容坦然曠達超脫心態的本質。心安,則隨遇而安,無處為家處處家,擺脫漂泊失落的無歸屬感,找到精神之家園,獲
得精神的暢適自足。 二、皈依釋道卻執著現世
儒、釋、道對中國的文化和士人的影響十分深遠,這在蘇軾所處的北宋尤為明
顯。北宋時期,中國士大夫逐漸形成了儒道互補的人格。蘇軾能坦然超脫地面對苦難憂患,是因為他始終立足於心靈之救贖,靈魂之自立。三次貶謫,讓蘇軾出入儒
道,濡染佛禪,思想宏博開放,相容並采,成就了儒釋道的人格。雖然貶謫後釋道在蘇軾思想占有主要成分,但他卻並沒有完全摒棄社會的使命,人生的追求。在宗
教中凈化靈魂,在現世中自強不息。這是蘇軾貶謫心態又壹對立統壹的特征。
蘇軾早期以儒家的經世思想為主旨,以儒家典範為楷模,蘇轍論其“初
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治亂,不為空言”(卷二十五P414,《亡兄子瞻端明墓誌銘》)“烏臺詩案”以後,莊、禪的思想便由表及裏,登堂入室成了蘇軾思想的
核心。少年時讀《莊子》,蘇軾感嘆道:“吾昔有見於中:口不能:今見莊子:得吾心矣。”(《宋史》本傳)蘇軾受佛學的影響也是很深的,他在讀禪宗的要典
《壇經》時曾說:“近讀《六祖壇經》,指說法、報、化三身,使人心開目明。”
在貶謫黃州歲月的初期,他經常去城南的安國寺念佛靜坐,壹修煉
就是七七四十九天,企望達到“物我兩忘,身心皆空”的佛境。在他的詩文中,還融入了大量的禪言道語,如這首《洗兒戲作》:“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壹
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卷四十七P2535)這可謂是悟道之言。從他晚年對陶淵明傾心不已,寫了壹百多首“和陶詩”,便可看出他漸棄世
事而趨“自然”,在紛繁的塵世外尋找精神的家園。
《莊子·德充符》:“死生、存亡、窮達、富貴、賢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
行也。”(P157)《莊子·人間世》:“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P122)《壇經·疑問品》:“隨所住處恒安樂。”(p126)老莊的思想
是以人類社會為背景,建立在人生的現世,它提出解決人類苦難的方法是恢復到人的自然狀態,即精神和生存的自由自在,是形而上的關懷。“個體存在的形
(身)、神(心澗題最終歸結為人格獨立和精神自由,這構成莊子哲學的核心。”(P183)同樣,“禪宗”則是把佛教世俗化,“‘悟道’不是思辨的推理認
識,而是個體的直覺體驗。它不離現實生活,壹方面它不同於壹般的感性,因為它已是壹種獲得精神超越的感性。另方面,它又不同於壹般的精神超越,因為這種超
越常常要求舍棄、脫離感性。”(P207)蘇軾是深得《莊子》、《壇經》真諦的。“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盡凡心劇無勝解。以我觀之,凡心盡處,勝解卓
然”(P9),蘇軾是以壹個學者的眼光,站在現世的立場,視莊學、禪學為學問思想,重新整合建構在自己的思想體系中,形成自己的人生觀。就是以“現世”為
基點,在“現世”中找到精神的“自然”家園,“尋常靜中推求,常患不見,今日鬧裏忽捉得些靜子。”(P9)他既不同於憤世嫉俗的屈原,也不同於狂放不羈的
李白,他雖然也充滿浪漫精神,卻曠達而隨意。屈原的人生體驗充滿為理想的痛苦,“路漫漫其修遠兮,不吾將上下而求索”(《楚辭·離騷》)。李白多少帶有些
玩世不恭的意味,“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萬人”(《南陵別兒童入京》)。而蘇軾則顯出的是執著於現世的平淡超曠,自強不息。
首先,蘇軾執著現世的心態表現為壹種兀傲倔強的文化品格。他貶黃州期間,有《東坡》詩雲:“雨洗東坡月色新,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卻坡頭路。自愛鏗然曳
杖聲。”(卷二十二Pl183)“犖確坡頭路”,確指也是泛指人間不平之路。而“自愛鏗然曳杖聲,”昭示出壹種不畏艱險不平、生活中強者的步伐,壹種自立
與抗爭的精神,壹種面對生活之艱窘與政治陰影之籠罩而兀傲倔強的文化性格。“平生傲憂患”(卷六P281,《十月二日,將至渦口王裏所,遇風留宿》),
“矯首獨傲世”、“寄傲知今是”(卷九P350,《歸去來辭集字十首》),恰是壹個兀傲倔強的蘇東坡。
其次,蘇軾在貶謫生涯中仍不忘國事,
孤忠不減。東坡雖於貶逐中自稱“孤臣”,含不為人知不為世用的哀怨心理,但實際上他始終未能忘懷君國之事。貶黃時作《謝陳季常惠壹暗巾》詩雲:“臂弓腰箭
何時去,直上陰上取可汗。”(卷二十壹P1117)給滕達道信說:“西事得其洋乎?雖廢棄,未忘為國家慮也。”(卷五十壹P1475)真可謂位卑未敢忘憂
國。“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卷二P607,《滿庭芳》)、“平生多艱非天意,此去殘年盡主恩”(卷四十四P2385,《次韻王郁林》),壹
句句寫在貶逐期間的渴望盡忠報國而壯誌未酬的詩句,表現了貶謫中的蘇軾執著於人生、孤忠不減的壹面。
再次,蘇軾在逆境中豁達樂觀,自強不
息,這不僅表現在他的個人精神世界,還表現在他的輝煌的政績。“誰道人生無再少?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卷二P596,《浣溪沙·山下蘭芽
短侵溪》)曠達如此!“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周易·乾》)。蘇軾正是這句古老格言的貫徹者:
天之所以剛健而不屈者,其動而不息也。維其動而不息,是以萬物雜然各得其職而不亂,其光為日月,其文為星辰,其威為雷霆,其澤為雨露,皆生於動者也。使天而不知動,則其塊然者將腐壞而不能自持,況能以禦萬物哉!(卷八P227)
蘇軾第壹次到杭州“每因法以便民,民賴以安”(《宋史》本傳);謫居黃州。既未消沈,又未怨世,親耕東坡營地數十畝,從而自號“東坡”:兩次到杭州,親
領疏浚西湖,淤泥成堤,堤上植柳,後世稱為“蘇堤”。曠達中的“自強不息”,既不同於儒家的 積極人世,又不同於老莊的逃避現實,這就是蘇軾。他學老莊,
沒有逃避現實:他習禪宗,也沒有消極遁世。他以超然、曠達的情懷為後來者引以為知己。他的文化人格,也為後來者建立了壹個非此即彼的精神家園。
三、憂患磨難而了悟人生
魏晉以來,士大夫形成的對人生及生命的叩問,到蘇軾表現的更加深刻。如李澤厚先生所雲:“對整個人生、世上的紛紛擾擾究竟有何目的和意義這個根本問題的
懷疑、厭倦和企求解脫與舍棄”(P160)歷盡憂患磨難而了悟人生意義是蘇軾貶謫心態中最有現實意義和歷史價值的部分,是個人痛苦解決之後思想境界的升
華,對後代士人的影響尤為深刻。
蘇軾早年於未進之時與既進之後對人生就有過深刻思考,人仕後,第壹次與子由分別時作《和子由蠅池懷舊》雲:
“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塞驢嘶。”(卷三P96)前四句寫人生行跡之無定如“雪
泥鴻爪”之不可憑依,結尾二句極寫人生之辛苦,世路之坎坷,又有何種價值?誠有壹種人生空寞之感。早年若隱若現的人生空寞之感,在他貶謫期間則表達為“人
生如夢”之嘆!《西江月》中“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卷壹P582),《西江月·黃州中秋》雲:“世事壹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卷壹
P592),《念奴嬌·赤壁懷古》雲:“人間如夢,壹尊還捋江月”(卷二P598),《南鄉子》雲:“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卷二
P599),“夢中了了醉中醒”(卷二P602,《江城子·夢中了了醉中醒》),“笑勞生壹夢。羈旅三年,又還重九”(卷壹P579,《醉蓬萊·笑勞生壹
夢》)。這種人生如夢的感慨,顯然以莊、禪闡發人生:“且有大覺,而後知此其大夢也。”(P327,《莊子·齊物論》)
這種人生如夢的空漠
之感,飽含著現實世界深刻的思考,《臨江仙·夜歸臨臯》詞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轂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卷二
P603)前兩句化用《莊子》中“汝身非汝有也”、“全汝形,抱汝生,無使汝思慮營營”之語。營營,紛擾狀,為功名利祿奔波。《莊子》又謂小人殉利,士殉
名,聖人殉天下。為客體而失去主體,陶淵明謂之“心為形役”。蘇軾早歲就有“汲汲強奔走”(卷壹P9,《夜泊牛口》)之慨,此時經歷了宦海沈浮、市朝傾
軋,更有切膚之感。此身既非我有,營營之求又何益,倒不如駕小舟於江海寄其余生。“五湖聞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卷二P587,《水龍吟·小舟橫截
春江》)“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也正是此意。範蠡攜西子泛五湖成為其後世士大夫的理想歸宿,處於逆境之中,更是心向往之。這裏“扁舟”、“小舟”本
身的詞匯意義具體指向消失了,具有某種象征性:它既是詞人心靈的蝸居、載體,又是詞人自己,可以隨風坦蕩於江湖,了無阻礙束縛。“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
用騎鵬翼””(卷壹P571,《念奴嬌·憑高跳遠》),當人作為社會人道德地存在(社會責任、價值的實現)不適意時,往往會去尋求作為理想人而詩意地存在
(個人自由的實現)。這或許還受李白“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的啟發,也許還包含孔子“道不行乘桴浮於海”之意。可見,其人生思考出入屆、莊、
範、孔、陶、李等哲人高人之間,升華成壹種終極意義的哲理。這種終極意義的哲理集中表現在《前赤壁賦》中,蘇軾將對於人生諸種問題的思考作了超妙絕倫的解
答,註入了對人生最深沈的思考: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
壹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茍非吾之所有,雖壹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
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適。(卷壹P6)
此賦先是觸景生情,生出古今如夢功業難久,人
生渺小年命不永,與求仙無望的帶有普遍性的人生失意、生命無常的苦悶與感喟。繼而又對這人生之大困惑作出超然的解答。既看到生命流逝,又看到其常住不盡有
永恒的價值存在,故無所慕無所憾恨。物各有主,人有定分,惟與江上之清風明月適值相遭,取之於自然而形成恬淡自適之審美人生,從哲思與歷史的高度審視個體
生命的存在,獲得壹種超脫曠達快樂的人生觀。謝枋得《文章軌苑》卷七指出,此賦得莊騷之妙。誠如此言,東坡貶逐黃洲,如屈子之遠遊,“如怨如慕”;而能以
莊生天簌,悟變不變之妙理,超然於萬物超然於人生。莊騷兩靈魂,其意繞繚於筆端。
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中提到“蘇軾的意義”,內涵有
三:第壹,蘇軾是封建士大夫進取與隱退的矛盾雙重心理達到最理想化融合的鮮明人格化身:第二,上述人格精神演繹在詩文中,便成了對人生空寞的深沈感喟:第
三,質樸無華,平淡自然的情趣與韻味的追求,在蘇軾身上幻化成壹種隨遇而安、隨緣自適的人生理想和生活態度,並被“提到某種透徹了悟的哲理高度。
(P161)誠如李先生所言,蘇軾對後人有著極深遠的影響。這種影響不僅限於美學範疇,而且在哲學與宗教上也有所涉及,因為趣味的壹致,最終還要皈依到思
想的認同、心靈的契合乃至精神的升華。
by:知道團隊寫意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