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中,壹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試談陶淵明的“菊花”式生活
據歷史記載:西晉末期中原戰亂,士族和民眾紛紛南下;而後,西晉覆滅(大約在公元三壹七年),由鎮守建業(今江蘇南京)的瑯琊王司馬睿稱帝,東晉開始。 司馬睿(元帝)建國以後,完全依賴北方南下的大士族和當地土著士族的支持,社會動蕩不安,政治黑暗腐敗,民不聊生。
陶淵明就生活在這樣壹個動亂的年代。
陶淵明——字元亮,或雲名潛,字淵明,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有《陶淵明集》。陶淵明出身於破落仕宦家庭。他年幼時父親就去世了,家境便日漸敗落。他從二十九歲時開始出仕,任江州祭酒,不久即歸隱。後陸續做過鎮軍參軍、建威參軍等地位不高的官職,過著時隱時仕的生活。陶淵明四十壹歲,再次出為彭澤縣令,不過八十多天,便棄職而去,從此脫離了官場。陶淵明十三年的仕宦生活,自辭彭澤縣令結束。這十三年,是他為實現“大濟蒼生”的理想抱負而不斷嘗試、不斷失望、終至絕望的十三年。
理想與現實無法調和的時候,人們心中難免會生出絕望,陶淵明也不例外。其實家中世代做官,陶淵明理應也該忠軍報國,為國效命。他之所以歸隱,不是他對政治不感興趣,而實在是很無奈。當時東晉士族文人普遍都向往隱逸,追求精神自由的風氣,他也深深的受了這樣的影響。剛開始,他還是希望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但在那樣壹個動亂的時代:宗室內部的鬥爭,軍閥對政權的野心,不斷引起血腥的殺戮乃至激烈的火並。這種社會動亂不安使陶淵明的政治雄心大大消減。而且陶淵明壹直以安貧樂道與崇尚自然,為他人生的兩大支柱支撐著他。他推崇壹些安貧樂道的貧士,要像他們那樣努力保持品德節操的純潔,決不為追求高官厚祿而玷汙自己。他不是不想做官,而是不肯同流合汙。陶淵明的思想可以這樣概括:通過泯去後天的經過世俗熏染的“偽我”,以求返歸壹個“真我”。陶淵明看到了社會的腐朽,但沒有力量去改變它,只好追求自身道德的完善。他看到了社會的危機,但找不到正確的途徑去挽救它,只好求救於人性的復歸。這在他自己也許能部分地達到,特別是在他所創造的詩境裏,但作為醫治社會的藥方卻是無效的。所以總的說來,他的歸隱,實際是自己的理想與當時的社會現實無法調和的結果。
而後他回到了家鄉,有了自己的田莊和僮仆,生活也算安寧自得。寫到這,我的眼前不由出現了這樣壹幅畫面: 壹簇簇幽幽香菊在院子裏靜放,嬌美的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山澗清泉壹直流過家院門口。早上,霧色漸漸散去。透過微薄的陽光,壹位老人拿著鋤頭,提著竹籃,向院中走去。“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他吟唱詩句,步履悠閑地跨進了院子。幽幽香菊與他為伴,下地耕耘自給自足。閑暇時,或春遊、或登高、或酌酒、或讀書、或與朋友談心,或與家人團聚,或盥濯於檐下,或采菊於東籬;農忙時,便與菊花相枕相依,樂在其中。陶淵明卸甲歸田的生活實在自在,這是壹種 “躬耕自資”的生活。歸田之初,生活尚可。“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滿堂前。”夫人翟氏,與他誌同道合,安貧樂賤,“夫耕於前,妻鋤於後”,***同勞動,維持生活,他的身上處處洋溢著與眾不同的清閑與曠達!
他參加農業勞動,作為自己的社會觀和人生哲學的實踐。在這種勞作生活中,與農民有所接近。在他心目中的理想社會,是壹種“自然”的社會,衣食是人生之道的開端,不勞動什麽都談不到。因為有實際勞動經驗,所以他的詩中洋溢著勞動者的喜悅,表現出只有勞動者才能感受到的思想感情。他的詩裏常寫到勞動的艱辛,寫到壹天勞動之後回家休息時得到的快慰,都的很真切。“田家豈不苦,弗獲辭此難”,寫出農民普遍的感受。“四體誠乃疲,庶無異患幹”,寫出壹個從仕途歸隱躬耕的士人的特殊感受。
度過了最初相對安逸的生活以後,後來由於農田不斷受災,房屋又被火燒,境況愈來愈惡化。他愛喝酒,每喝必醉。無論生活是什麽光景,每有朋友到訪,他都會竭盡所能招待朋友。在他生活最困難的時候,有朋友資助了他壹大筆錢,他也全部拿去買酒喝了。生活即便如此窮困,但他始終不願再為官求祿。他也考慮貧富的問題,安貧和求富在他心中常常發生矛盾,但是他能用“道”來求得平衡:“貧富常交戰,道勝無戚顏。”糾其思想根源,是以老莊哲學為核心,對儒、道兩家取舍調和而形成的壹種特殊的“自然”哲學。
陶淵明留下了至今流傳的名言:不為五鬥米折腰。現代人對此調侃道:陶淵明歸隱的這壹舉動,令後來的文學家感到無比慶幸,虧得五鬥糙米的刺激,使世上少了壹個不如意的官吏,誕生了壹位偉大的田園詩人。(因為田園詩往往是壹些政治上失意的文人依托自己的文化信仰,借助田園生活景象以釀造人生意趣、擺脫塵世煩擾的精神產物)。其實,現代人對他的看法是褒貶不壹,有人也因為身在官場的很多身不由己而煩惱,但還不忍舍去已有的壹切,於是,越發佩服陶淵明的勇氣;也有人覺得陶淵明簡直是傻到了極點,有多少人想得官都不成,而他卻可以拋下高官俸祿不要,甘願做壹個吃不飽,穿不暖的農民。無論人們對他看法怎樣,如何褒貶不壹,陶淵明就是陶淵明,在他眼中最重要的不是有多少好吃的,有什麽好玩的,而是自由的田園生活,是大自然是菊花,是菊花。品著菊花茶,賞著菊花,才是他最愜意的生活。
菊花不以嬌艷的姿色取媚於時,而是以素雅堅貞的品性見美於人。陶淵明被戴上“隱逸之宗”的桂冠,菊花也被稱為“花之隱逸者菊花的品性”,已經和陶淵明的人格交融為壹。因此,菊花有“陶菊”之雅稱,“陶菊”象征著陶淵明不為五鬥米折腰的傲岸骨氣。眼前又出現了那幅畫面:壹簇簇幽幽香菊在院子裏靜放,嬌美的蝴蝶在花叢中翩翩起舞……有菊相伴的陶淵明的生活,才是最真切,自然的!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餘閑。
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
歸園田居五首(其二)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
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
時復墟曲中,披草***來往;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歸園田居五首(其三)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
道狹草木長,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歸園田居五首(其四)
久去山澤遊,浪莽林野娛。
試攜子侄輩,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壟間,依依昔人居;
井竈有遺處,桑竹殘朽株。
借問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沒無復餘”。
壹世異朝市,此語真不虛。
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
歸園田居五首(其五)
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
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
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
日入室中暗,荊薪代明燭。
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
晉義熙二年,亦即陶淵明辭去彭澤令後的次年,詩人寫下了《歸園田居》五首著名詩篇。這是詩人辭舊我的別詞,迎新我的頌歌。它所反映的深刻思想變化,它所表現的精湛圓熟的藝術技巧,不僅為歷來研究陶淵明的學者所重視,也使廣大陶詩愛好者為之傾倒。
《歸園田居》五首是壹個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其所以是如此,不僅在於五首詩分別從辭官場、聚親朋、樂農事、訪故舊、歡夜飲幾個側面描繪了詩人豐富充實的隱居生活,更重要的是,就其所抒發的感情而言,是以質性自然、樂在其中的情趣來貫穿這壹組詩篇的。詩中雖有感情的動蕩、轉折,但那種歡愉、達觀的明朗色彩是輝映全篇的。
有的論者很樂於稱道淵明胸中的“無壹點黏著”,其實,“黏著”還是有的。即以淵明辭官之際寫下的《歸去來兮辭》而論,不也還有“奚惆悵而獨悲”之句嗎?就是說,他心中總還難免有壹絲惆悵之感的。真正純凈的靈魂不會是與生俱來的(盡管詩人壹再宣稱他“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而是在不斷地濾除思想雜質的過程中逐漸變得澄澈的。
正如壹個人不願觸及心中的隱痛那樣,詩人在《歸園田居》中也很不願意提及剛剛從其中拔脫的汙穢官場。“誤落塵網中”,就很有點引咎自責的遺憾意味。而“壹去三十年”,則不是幾次出仕時間的累計,而是在對自己整個前半生的搖擺、癡迷表示深沈的懺悔。然而,今天畢竟如願以償了,此刻的心情也就豁然、釋然了。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其中洋溢著壹種故園依舊、“吾愛吾廬”的壹往深情。“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檐後榆柳樹影婆娑,濃陰匝地,習習清風平息了詩人心中的焦慮。眼前桃李花榮實繁,弄姿堂前,喚起詩人心中多少歡欣。詩人在同無知的草木交流著感情。極目遠眺,炊煙融入暮靄,側耳諦聽,依稀聽得犬吠雞鳴。眼前堆案盈幾的文牘案卷不見了,代之以心愛的“清琴”、“異書”。嵇康把“人間多事,堆案盈幾”,“賓客盈坐,鳴聲聒耳,囂塵臭處,千變百伎”(《與山巨源絕交書》)視為不堪為官的理由。詩人在這裏,也似在有意無意之間地用了“塵雜”這個字眼。他告訴我們,從前苦於應對“塵網”的壹切,都沒有、也不會再有了。從這個意義上說,確有點兒“虛室”之感;但虛中有實,他重新開始了完全由自己來安排、支配的生活。
“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久”與“三十年”相映,“樊籠”與“塵網”相映,“自然”與“性”相映,而以壹“返”字點明了“魂兮歸來”的樂趣。是的,官場消蝕了自己的半生,玷汙了自己的“清節”,而今天,苦盡甘來,詩人終於得到了欣慰的補償。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我看這兩句都應該倒過來理解:“為了罕見人事,我才來到野外,為著免於酬酢,我才住進了僻巷”。須知,這不是客觀的敘述,而是主觀的選擇啊。詩人從官場退居到“野外”,從“野外”退處到“窮巷”,“白日掩荊扉”,又冥坐室中,“對酒絕塵想”。層層防範,躲避塵世唯恐不遠,屏絕交遊唯恐不及,屏棄俗慮唯恐不盡。詩人是不是太孤寂了,以至有些不近人情呢?不,詩人仿佛要有意消除人們這種錯覺,而為我們展開了自己的生活和精神世界:
“時復墟裏人,披草***來往。”他雖無“三徑”之設,卻自有同道頻繁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他們***有壹個心愛的話題。
鄉間的生活是簡樸甚至貧困的,清靜甚至寂寞的。但是,也正是這樣的環境,使人們獲得了***同的語言,培育起壹種樸質真摯的感情。“聞多素心人,樂與數晨夕。”(《移居》)詩人不惜壹身清苦,兒輩“幼而饑寒”(《與子儼等疏》),而孜孜以求的,正是這種天地間的真情。
新的生活要從以躬耕洗雪身陷宦海的恥辱開始。也許是官身束縛,體質有所下降的緣故,也許是久別田園,農藝有些荒疏了吧,“草盛豆苗稀”,耕耘欠佳。這裏流露出來的是壹種自慚、自勉之情。“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僅從時間上看,也可見詩人決心之大,用力之勤。他清除“荒穢”,也是清除心中的雜念。除去了雜草,心中也就寬慰了壹些,見出我還是那個“性本愛丘山”的我,還是那個樂於為農,也能夠為農的我。荷鋤夜歸,心情傲然,舉頭仰望,皓月當空,詩人很像壹個凱旋的士兵。辛苦是有的,但正是這辛苦的勞作使他獲得了心靈的極大滿足。
詩的第四首同第五首實際是壹首詩的前後兩個部分。詩人懷著意滿誌得,甚至是帶點炫耀的心情造訪故友。子侄與俱,笑語不斷,披榛尋徑,健步而前。他要同故友***憶曩時歲月,向他們傾訴心曲,同他們暢飲幾杯……然而,展現在他眼前的,是“井竈有遺處,桑竹殘朽株”的殘破景象,聽到的是故友“死沒無復余”的噩耗。壹向通達的詩人也不禁陷入了“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的深沈哀傷之中。
所以,第五首寫歸來,“悵恨獨策還”,雖仍有子侄跟隨,詩人卻不願多言,形同孤雁,踽踽“獨”行;“崎嶇歷榛曲”,壹任小徑上的灌木叢牽掣他的衣衫。詩人“悵恨”什麽呢?惆悵的是人生必然的幻化,惱恨的是自己的不悟。如果早離官場,多同故友相聚些時日,不就實際上最大限度地推遲了這壹悲劇的降臨?
那麽,詩人又是如何從這種悵恨的心情中解脫出來的呢?
——“山澗清且淺,遇以濯我足。”
也許是因為訪友不得的余哀,也許是因為旅途的困頓勞乏,詩人在溪澗邊坐下來小憩片刻。這溪水清澈見底,直視無礙;濯足水中,頓時,壹股涼意流遍全身,也使他從紛繁的思緒中清醒過來。他仿佛又從悲哀的幻夢中回到了現實中來。我不是到底歸來了麽?“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歸去來兮辭》)人生固然短暫,我不是還有所余無多的寶貴時日?昔人固已雕零,我不是還有許多“披草***來往”的友人?
從“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來看,詩人顯然已經抹去了籠罩心頭的不快的陰雲。酒以陳為美,而“新熟酒”壹詞,壹是說明家無余財,二也在點明詩人此刻“喝酒如狂”的迫切心情。這不禁使我想起詩人所著《晉故征西大將軍孟府君傳》壹文中那段有趣的對答:
“(桓)溫嘗問君(孟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爾。’”
如果我們此刻問淵明:“酒有何好,而卿嗜之?”想來他也定會回答我們“但不得酒中趣爾”。是啊,這“酒中趣”太豐富、太玄妙了:它消除了詩人壹天的疲勞;它排解了訪友不得的余哀;它使詩人感受到了生活的真趣;使詩人重又樂觀起來,達觀起來;它也加深了詩人同鄰曲的理解和感情。主客俱歡,頻頻舉觴;暮色降臨,詩人胡亂燃起荊柴,學壹個“秉燭夜遊”。滿屋煙火之氣不僅不使人感到窮酸,反而平添了熱烈親切的氣氛。什麽人生如寄之悲,什麽故舊雕零之嘆,壹霎時都悄悄地消融在這人生真諦的通達領悟之中了。
“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新的壹天開始了,而剛剛開始的新生活不也正如這旭日壹般燦爛?這兩句是全詩傳神的點睛,是樂章的主旋律,是生活的最強音。
通觀五首,官場汙穢,而終獲補償的欣慰;生活貧困,卻有親朋的摯情;農事辛苦,而得心靈的滿足;人生短暫,乃有人生真諦的徹悟。真個是“何陋之有”?這樣,詩人就把整個隱居生活,不,整個人生的樂趣,包容到他渾涵汪洋的詩情中去了。這是壹種高度的概括,也是壹種深刻的揭示。正是在這種同汙穢現實截然對立的意義上,《歸園田居》達到了完美和諧的藝術意境,開拓出壹片“浩浩落落”的精神世界。
詩人的壹生並非壹帆風順,他的心中也不是消弭了壹切矛盾的靜穆世界。詩人的可貴之處在於,在與世族社會相對立的理想田園世界中,他終於發現了自己人格的尊嚴,朋友的摯情,無地位尊卑、無貧富懸殊差別的人際關系,無爾虞我詐、相互傾軋的人生理想。這是陶詩思想意義的集中反映,也是陶詩平實、質樸、清新、自然風格的源泉。
他描繪的是常景。茅舍草屋、榆柳桃李、南山原野、犬吠雞鳴,這些在高貴的世族文人看來,也許是難登大雅的,詩人卻發現了蘊含其中的樸質、和諧、充滿自然本色情趣的真美。
他抒發的是真情。他不是以鑒賞者那種搜奇獵異、見異思遷、短暫浮泛的感情去玩賞,而是以壹種鄉土之思去體察、去頌贊。所以,他的感情執著、渾厚、廣闊、專註。周圍的壹切都是他生活中無言的伴侶,啟動他心靈深處的***鳴。
他闡釋的是至理。他理解到的,就是他付諸實施的。他耿直,不孤介;他隨和,不趨俗。他從不炫耀,也無須掩飾。辭官場不慕清高,本“性”難易也;樂躬耕為的使心“願無違”;避交遊只圖棄“絕塵想”;悲人生,因為他留戀這短暫、充實的生活。“著文章自娛,頗示己誌。”(《五柳先生傳》)我寫我心,僅此足矣。
他揀選的是“易”字。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枯燥的數字壹經他化入詩中,就被賦予無限活潑的生命力。壹般地說,計數不確是鄉裏人的壹種習慣;特殊地說,它不也正表現出詩人辭官以後那心境的散適淡泊?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遠村隱約迷茫,而詩人久久地佇立凝望,不正見出那心理上的切近?炊煙裊裊,天宇蒼茫,這同詩人大解脫之後那種寬敞的心境是多麽和諧。王維也很企慕這種意境,《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詩雲:“渡頭余落日,墟裏上孤煙。”惜乎刻意的觀察終不及淵明無意中的感受,斟酌的字眼兒也有遜於淵明用字的渾樸天然。
“山澗清且淺,遇以濯吾足。”詞因景設,意隨詞轉,暗暗傳出心境的微妙變化,大匠運斤,不見斧鑿之痕,足當“行雲流水”之譽。
“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這壹“招”多麽傳神!足不出戶,隔墻壹呼,而知鄰曲必不見怪,招之即來。相形之下,反覺“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孟浩然《過故人莊》)之為繁縟了。
它如: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之喻,何等靈動貼切。
至若“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人生似幻化,終當歸空無”諸句,風韻天然,如謠似諺,幾與口語無異。
劉勰《文心雕龍·練字》雲:“自晉來用字,率從簡易,時並習易,人誰取難。”但真正練易字而臻於化境者,其唯淵明乎!
常景、真情、至理、易字,這就是淵明的藝術情趣,這就是淵明壹生的藝術寫照。
從小沒有投合世俗的氣質,性格本來愛好山野。
少無適欲韻,性本愛丘山。
錯誤地陷落在人世的羅網中,壹去就是十三年。
誤落塵網中,壹去三十年。
關在籠中的鳥兒依戀居住過的樹林,養在池中的魚兒思念生活過的深潭。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到南邊的原野裏去開荒,依著愚拙的心性回家耕種田園。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住宅四周有十多畝地,茅草房子有八、九間。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樹、柳樹遮掩著後檐,桃樹、李樹羅列在堂前。
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
遠遠的住人村落依稀可見,樹落上的炊煙隨風輕柔地飄揚。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
狗在深巷裏叫,雞在桑樹頂鳴。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門庭裏沒有世俗瑣雜的事情煩擾,空房中有的是空閑的時間。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長久地困在籠子裏面,現在總算又能夠返回到大自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