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鄉愁是壹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余光中《鄉愁》。
許多人識得余光中,便是因為讀了那首感人至深的《鄉愁》。此詩在平淡中滲透出深沈的情感,構成了壹連串淒美絕倫的足跡,是詩壇上不可磨滅的壹個作品。
他不僅僅是壹位能寫出雋永詩句的好詩人,還是壹位著名的散文家、翻譯家、評論家,壹生留下作品無數,成就斐然,無論在大陸還是在臺灣,都是影響力極廣的文人。甚至有人說,余光中先生走了,中國詩壇塌了半邊天。
但人性往往復雜,壹個人也並非只有壹面。余光中自然是個偉大的詩人,但時人對其人格的頗多爭議,總讓人想細細探究。
痛斥大陸前輩
歷史上,滿腹才華的人多少都會恃才傲物,目空壹切,謝靈運是這樣,李白是這樣,余光中也有這樣驕傲的壹面。
朱自清是文壇上舉足輕重的壹位人物,更是影響力頗深的壹位散文大家。1992年,余光中的壹篇批評性文章《論朱自清的散文》橫空出世,瞬間壹石激起千層浪,引起巨大的轟動。
余光中在文中強烈貶斥了朱自清的散文,甚至說朱自清算不上什麽著名的散文大家。他在語言上大力批評了朱自清的散文,說所有的話都蒼白無力,沒有出彩之處,句式更沒有什麽變化,通篇都平平無奇,散文不但過於白話,還夾雜歐化的感覺,顯得不倫不類。
在主題上,余光中還說“《背影》以父親為主題,卻全文大篇幅描寫我,這實際就是脫離了主題,詳略不當”,散文的取材老舊,沒有新意,甚至有些無病呻吟。
在這片批評性文章中,余光中只是針對作品而言,並沒有針對朱自清個人,對其評價雖犀利,但也算中肯。可敢如此批判壹位影響力巨大的名家的人,余光中也是數壹數二了。
其實,在九十年代,余光中批評的不僅僅是朱自清壹人,老舍、郭沫若、聞壹多、戴望舒、艾青等大陸前輩,都遭受過他的“痛斥”。那麽,余光中的底氣何在呢?
傾世才華
余光中大概像張愛玲壹樣,是老天賞飯吃的作家,他對文字的敏感性是天生的。他人用盡心力去提升自己的文筆,但最後也許還不及余光中的壹半。李碧華說,張愛玲就像壹口井,他人無論怎麽淘也淘不盡。像亦舒、張小嫻等女作家,作品也大受歡迎,但怎麽寫都不及張愛玲文字中的韻味。余光中就是如此。
他自幼因戰亂多次遷移,從金陵跨越中國各地,最終定居臺灣,這已在他心底埋下深深的愁思,這些愁思足以匯成寂寞的長河,也足以成為寫作養料的壹部分。20歲時,他就已經出版詩集;高中畢業後,因成績優異,國內的名牌大學不過盡他挑選;年紀輕輕時,他已是大學教授……
梁實秋評論余光中:“右手寫詩,左手寫散文,成就之高,壹時無兩”。他自己也說:“詩人寫散文,半只手就夠了”。因為大學讀的是外文系,自身又對中華傳統文化領悟頗深,余光中成了當代文壇少有的貫穿中西的學者型詩人。他潛心研修了數十載的中西文學,自然能看出壹些散文句法歐化的毛病。
余光中寫的散文是詩化散文,但散文中沒有半分無病呻吟,句子長短結合,張弛有度,意境的構造也是爐火純青的高度,既有詩的美感,又有散文的韻味。朱自清的《背影》、《荷塘月色》等散文,對比起他的《沙田山居》和《聽聽那冷雨》,就顯得相形見絀了。
憑余光中的語言文字功夫,批判朱自清、戴望舒、聞壹多等人的作品,也算是綽綽有余。
告密案被爆出
我們佩服余光中的才華,但我們不能忽視,他曾是涉入政治界頗深的詩人,也曾是文壇打手。
七十年代的臺灣處於壹個政治敏感期,若稍有不慎被扣上什麽帽子,那是毀盡前途,甚至性命不保的事。余光中從那時起就不斷發表文章,維護新詩詩人的立場,但他不僅僅在文學層面上對壹些舊詩人予以批判,還上升到了政治層面,例如使學者唐文標差點遭受牢獄之災。
2004年,余光中已76歲高齡,作為文壇大家,不少人都對他心懷敬重,但有知情人爆出,余光中在七十年代時曾寫信給政府高層告密,控告臺灣鄉土作家陳映真,舉例種種,抨擊其思想不正確。而早在1990年,臺灣學者陳芳明就對此事有所披露。2000年,陳映真本人也證實了此事,說余光中當年的做法完全是處心積慮想要置他於死地。
余光中的觀點並非不正確,但告密這種手段,是為人所不恥的。況且,學者陳映真曾大力贊賞余光中的作品,並向大眾表達了自己對余光中先生的敬佩之意,而余光中卻在背後捅陳映真刀子,已是卑鄙的行徑了。
知情人在2004年的指控,性質非常嚴重,除了寄告密信欲把陳映真置於死地之外,還指控余光中刻意將文學爭論政治化,更企圖將鄉土文學壹並置於死地。余光中的批判性文章《狼來了》,其言辭之激烈,宛如“取人首級的血滴子”。
事件已經過去許久,壹些東西也無法當面對質,但告密案的突然爆出,壹瞬間各界輿論嘩然,把76歲的余光中推到了風口浪尖,差點晚節不保。壹向淡定低調的他便坐不住了,出面澄清這些事,否認自己的告密行為,聲稱所寄的材料不是他寫的,而是來自壹位“傑出的學者”,寫這些材料也不是想對付陳映真。許多人不相信他所說的話,但這件事到底成了壹宗疑案。
對於“刻意將文學爭論政治化”,余光中自己承認這些不光彩的歷史,只是推托當時是“震駭壓力下心情沈重”的誤會,是情緒失控,所以意氣用事了。他並沒有表示悔過和道歉,只是輕描淡寫。可當初的受害者陳映真是差點丟了性命,余光中就這樣壹筆帶過,不免少了點自省的氣力。
爭議頗多,但其文不可廢
除了晚年時被爆出告密的過往之外,余光中不為人知的,還有各名家對他的爭議。
這些爭議無非針對這幾方面:第壹,便是前文提到的對朱自清、老舍、郭沫若等大陸名家的嘲諷,有人深感不平,說余光中過於刻薄;第二,說余光中是個千面人,態度模糊多變,作品在大陸被載入教科書從而在大陸出名後,就到處招搖,極不真誠。批判余光中的名家,不乏李敖、余秋雨、徐復觀等人,連已故的女作家林奕含,也對余光中嗤之以鼻。
但就事論事,歷史是極其復雜的,人性則比歷史更復雜,除去論述余光中的人格到底如何,我們都不能否認他是個真正的詩人、真正的散文大家。從詩歌藝術上看,余光中被譽為“藝術上的多妻主義詩人”,作品的風格極不統壹,因題材而異,但有他自己變化的軌跡。筆塵所到之處,視野開闊,含蓄雋永,意蘊深長,自成壹家,更兼有中國古典主義和西方現代精神的精粹所在。他的名字,值得被鐫刻在文學史上。
詩人於2017年離世,歷史無法改變,但逝者已矣,終帶走了塵世的幾分恩怨。倘若不去理會他的過往,清晨暖陽照進窗臺之時抿壹口清茶,再捧起余光中的作品,細讀他所寫的“十八根竹骨旋開成壹把素扇”,“月色與雪色之間,妳是第三種絕色”,“任風吹,任鷹飛,任渺渺之目舒展來回,而我在其中俯仰天地”……靈動的字句間,仿佛能觸摸另壹種靈魂,在另壹方天地中,采摘遠離塵世的繁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