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夜來城外壹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手把文書口稱敕,回車叱牛牽向北。壹車炭,千余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半匹紅紗壹丈綾,系向牛頭充炭直。
賞析壹
《賣炭翁》這首詩是我國唐代詩人白居易《新東府》五十首當中的壹首。它描寫壹個燒木炭的老人謀生的困苦,揭露了唐代"宮市"的罪惡。
這首詩壹開頭就把我們帶到當時的京城長安附近的終南山上,讓我們看到壹個燒炭的老人過著的十分窮苦的生活。
"賣炭翁,伐薪燒炭南山中"。燒炭的老翁連壹寸土地也沒有,全部賴以為生的東西,只不過是壹把斧頭、壹掛牛車,再加上十個被煙火熏黑的手指頭。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兒女,孤苦伶仃的壹個人,在南山上伐薪、燒炭,弄得"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勞動的艱苦是可想而知的。這燒炭的老人對生活並沒有過高的要求,"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他僅僅希望有吃有穿,維持壹種最低的生活。按理說,壹個人養活自己壹個人,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可是就連這樣壹個願望,他也難以實現。木炭,本是供人取暖的東西,這老人辛辛苦苦地砍了柴、燒了炭,給別人帶來了溫暖,可是自己身上的衣服卻單薄得可憐。衣服單薄總該盼望天氣暖和吧?不,恰恰相反,被生活所迫的老人"心憂炭賤願天寒",他寧肯忍受加倍的寒冷,以便能多賣壹點炭錢。這種矛盾的心情,深刻地表現出賣炭翁悲慘的處境。
"夜來城外壹尺雪,曉駕炭車輾冰轍",寒冷的天氣果然來到了。壹清早,他就套上車,踏著冰凍的道路,卻到長安市上賣炭。從終南山到長安城,壹路之上他想了些什麽呢?詩人沒有告訴我們;但是可以想象得出來,他壹定是滿懷著希望,因為這壹車炭直接關系著他今後的生活。讀到這裏,我們覺得自己和這位老人更親近了,我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這車炭究竟能不能賣掉,能不能賣上壹個公道的價錢。可是詩人並沒有馬上告訴我們結果,他讓賣炭翁歇下來,喘壹口氣,也讓讀者稍微平靜壹下,然後寫道:"翩翩兩騎來是誰?黃衣使者白衫兒。"來的人壹個是穿黃衣的太監,壹個是穿白衫的太監的爪牙。他們裝模作樣,說是奉了皇帝的命令出來采辦貨物,也不管賣炭翁同意不同意,趕上炭車往北就走。城北是皇帝住的地方,趕車的又是宮裏的太監,壹個賣炭的老人能有什麽辦法去對付呢!"壹車炭,千余斤,宮使驅將惜不得。"千余斤炭,不知道要幾千斤柴才燒得出,而這幾千斤柴又不知道要多少天才砍得來!為了把柴燒成炭,這孤苦的老人又在塵灰裏、在煙火旁邊受了多少熬煎!可是拿這壹切所換到的是什麽呢?"半匹紅紗壹丈綾,系向牛頭充炭值。"連紗帶綾合起來不過三丈,難道這就能抵得上老人多少天的辛勤勞動嗎?這些宮使哪裏是在買東西,他們簡直是強盜。他們奪走的不只是壹車炭,而是奪走了老人生活的希望,剝奪了他生活的權利。這該激起讀者怎樣的憤怒!讀完了這首詩,我們不禁要問:兩鬢蒼蒼的賣炭翁,憑著這點報酬,能夠捱過那嚴寒的冬天嗎?
白居易在《新樂府》中每首詩的題目下面都有壹個序,說明這首詩的主題。《賣炭翁》的序是"苦宮市也",就是要反映宮市給人民造成的痛苦。"宮市"是唐朝宮廷直接掠奪人民財物的壹種最無賴的方式。本來宮廷裏需要的日用品,歸官府向民間采購,到了德宗貞元末年,改用太監為宮使直接采辦。宮裏經常派出幾百人到長安東西兩市和熱門的街坊去,遇到他們看中的東西,只說壹聲是"宮市",拿了就走,誰也不敢過問。有時撕給妳兩三尺破舊的綢紗,算做報酬;有時候不但不給任何報酬,反而要妳倒貼"門戶錢"和"腳價錢"。所以每逢宮使出來的時候,連賣酒賣燒餅的小店鋪都關上店門不敢做生意了。白居易寫作《新樂府》是在元和初年,這正是宮市為害最深的時候。他對宮市有十分的了解,對人民又有深切的同情,所以才能寫出這首感人至深的《賣炭翁》來。
但是,《賣炭翁》的意義,遠不止於對宮市的揭露。詩人在賣炭翁這個典型形象上,概括了唐代勞動人民的辛酸和悲苦,在賣炭這壹件小事上反映出了當時社會的黑暗和不平。讀著這首詩,我們所看到的決不僅僅是賣炭翁壹個人,透過他,仿佛有許許多多種田的、打漁的、織布的人出現在我們眼前。他們雖然不是"兩鬢蒼蒼十指黑",但也各自帶著勞苦生活的標記;他們雖然不會因為賣炭而受到損害,但也各自在田租或賦稅的重壓下流著辛酸和仇恨的淚水。《賣炭翁》這首詩不但在當時有積極意義,即使對於今天的讀者也有壹定的教育作用。
《賣炭翁》的藝術性也是很高的。妳看,詩人在開頭八句裏,先對賣炭翁做了壹番總的介紹,介紹得那麽親切、自然,就像介紹自己家裏的人壹樣。"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簡單,然而深情的十四個字,就活生生地勾畫出他的外貌:"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又是同樣簡單而深情的十四個字,深刻地刻劃了他的內心活動。這番介紹就好像壹串電影畫面,從南山的遠景開始,鏡頭平穩地拉近,然後就接連幾個大特寫:兩鬢、十指、灰塵滿面、衣衫襤褸,使人觸目驚心。
這樣介紹了以後,詩人就揀取賣炭翁的壹次遭遇,來加以具體描寫。白居易有意把他放在壹個大雪天裏,這雪,雖然使他的身體格外寒冷,但卻點燃了他心頭的希望;雖然增加了趕車的困難,但也給了他力量,使他壹口氣就趕到了目的地。這是多麽富於戲劇性的描寫啊!賣炭翁滿懷希望地趕到市上,卻不急著馬上把炭賣掉。他歇下來,也許還用衣袖揩壹揩額頭的汗水,蹲在路旁喘壹口氣。但是,誰能說他的內心會像他的外表壹樣平靜呢?"牛困人饑日已高,市南門外泥中歇",好像壹場悲劇以前短暫的沈默,這兩句詩把人的心弦扣得緊緊的。
接下去,詩人掉轉筆鋒,使故事急轉直下,突然出現了兩個宮使。白居易再次運用由遠及近的寫法,寫他們騎著馬遠遠而來,樣子很威風,衣著很神氣,以及歇在泥中的樣子,形成強烈的對照。賣炭翁還來不及弄清楚是怎麽壹回事,他們已經把車牽向北去了。寫到這裏,詩人似乎不忍心再寫下去了,他簡短地交代了事情的結果。也不像《新樂府》中其他的詩那樣,詩人沒有出面來發議論。但正是這簡短的結尾,才更含蓄、更有力、更能發人深思。文/袁行霈(節選)
賞析二
《賣炭翁》是白居易《新樂府》組詩中的第三十二首,自註雲:“苦宮市也。”“宮市”的“宮”指皇宮,“市”是買的意思。皇宮所需的物品,本來由官吏采買。中唐時期,宦官專權,橫行無忌,連這種采購權也抓了過去,常有數十百人分布在長安東西兩市及熱鬧街坊,以低價強購貨物,甚至不給分文,還勒索“進奉”的“門戶錢”及“腳價錢”。名為“宮市”,實際是壹種公開的掠奪(其詳情見韓愈《順宗實錄》卷二、《舊唐書》卷壹四○《張建封傳》及《通鑒》卷二三五),其受害者當然不止壹個賣炭翁。詩人以個別表現壹般,通過賣炭翁的遭遇,深刻地揭露了“宮市”的本質,對統治者掠奪人民的罪行給予有力的鞭撻。
開頭四句,寫賣炭翁的炭來之不易。“伐薪、燒炭”,概括了復雜的工序和漫長的勞動過程。“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活畫出賣炭翁的肖像,而勞動之艱辛,也得到了形象的表現。“南山中”點出勞動場所,這“南山”就是王維所寫的“欲投人處宿,隔水問樵夫”的終南山,豺狼出沒,荒無人煙。在這樣的環境裏披星戴月,淩霜冒雪,壹斧壹斧地“伐薪”,壹窯壹窯地“燒炭”,好容易燒出“千余斤”,每壹斤都滲透著心血,也凝聚著希望。
寫出賣炭翁的炭是自己艱苦勞動的成果,這就把他和販賣木炭的商人區別了開來。但是,假如這位賣炭翁還有田地,憑自種自收就不至於挨餓受凍,只利用農閑時間燒炭賣炭,用以補貼家用的話,那麽他的壹車炭被掠奪,就還有別的活路。然而情況並非如此。詩人的高明之處在於沒有自己出面向讀者介紹賣炭翁的家庭經濟狀況,而是設為問答:“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這壹問壹答,不僅化板為活,使文勢跌宕,搖曳生姿,而且擴展了反映民間疾苦的深度與廣度,使我們清楚地看到:這位勞動者已被剝削得貧無立錐,別無衣食來源;“身上衣裳口中食”,全指望他千辛萬苦燒成的千余斤木炭能賣個好價錢。這就為後面寫宮使掠奪木炭的罪行做好了有力的鋪墊。
“可憐身上衣正單,心憂炭賤願天寒。”這是膾炙人口的名句。“身上衣正單”,自然希望天暖。然而這位賣炭翁是把解決衣食問題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賣炭得錢”上的,所以他“心憂炭賤願天寒”,在凍得發抖的時候,壹心盼望天氣更冷。詩人如此深刻地理解賣炭翁的艱難處境和復雜的內心活動,只用十多個字就如此真切地表現了出來,又用“可憐”兩字傾註了無限同情,怎能不催人淚下!
這兩句詩,從章法上看,是從前半篇向後半篇過渡的橋梁。“心憂炭賤願天寒”,實際上是期待朔風凜冽,大雪紛飛。“夜來城外壹尺雪”,這場大雪總算盼到了!也就不再“心憂炭賤”了!“天子腳下”的達官貴人、富商巨賈們為了取暖,難道還會在微不足道的炭價上斤斤計較嗎?當賣炭翁“曉駕炭車輾冰轍”的時候,占據著他的全部心靈的,不是埋怨冰雪的道路多麽難走,而是盤算著那“壹車炭”能賣多少錢,換來多少衣和食。要是在小說家筆下,是可以用很多筆墨寫賣炭翁壹路上的心理活動的,而詩人卻壹句也沒有寫,這因為他在前面已經給讀者開拓了馳騁想象的廣闊天地。
賣炭翁好容易燒出壹車炭、盼到壹場雪,壹路上滿懷希望地盤算著賣炭得錢換衣食。然而結果呢?他卻遇上了“手把文書口稱敕”的“宮使”。在皇宮的使者面前,在皇帝的文書和敕令面前,跟著那“叱牛”聲,賣炭翁在從“伐薪”、“燒炭”、“願天寒”、“駕炭車”、“輾冰轍”,直到“泥中歇”的漫長過程中所盤算的壹切、所希望的壹切,全都化為泡影!
從“南山中”到長安城,路那麽遙遠,又那麽難行,當賣炭翁“市南門外泥中歇”的時候,已經是“牛困人饑”;如今又“回車叱牛牽向北”,把炭送進皇宮,當然牛更困、人更饑了。那麽,當賣炭翁餓著肚子、?喝著困牛走回終南山的時候,又想些什麽呢?他往後的日子,又怎樣過法呢?這壹切,詩人都沒有寫,然而讀者卻不能不想。當想到這壹切的時候,就不能不同情賣炭翁的遭遇,不能不憎恨統治者的罪惡,而詩人“苦宮市”的創作意圖,也就收到了預期的效果。
這首詩具有深刻的思想性,藝術上也很有特色。詩人以“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兩句展現了幾乎瀕於生活絕境的老翁所能有的唯壹希望,——又是多麽可憐的希望!這是全詩的詩眼。其他壹切描寫,都集中於這個詩眼。在表現手法上,則靈活地運用了陪襯和反襯。以“兩鬢蒼蒼”突出年邁,以“滿面塵灰煙火色”突出“伐薪、燒炭”的艱辛,再以荒涼險惡的南山作陪襯,老翁的命運就更激起了人們的同情。而這壹切,正反襯出老翁希望之火的熾烈:賣炭得錢,買衣買食。老翁“衣正單”,再以夜來的“壹尺雪”和路上的“冰轍”作陪襯,使人更感到老翁的“可憐”。而這壹切,正反襯了老翁希望之火的熾烈:天寒炭貴,可以多換些衣和食。接下去,“牛困人饑”和“翩翩兩騎”,反襯出勞動者與統治者境遇的懸殊;“壹車炭,千余斤”和“半匹紅紗壹丈綾”,反襯出“宮市”掠奪的殘酷。而就全詩來說,前面表現希望之火的熾烈,正是為了反襯後面希望化為泡影的可悲可痛。
這篇詩沒有象《新樂府》中的有些篇那樣“卒章顯其誌”,而是在矛盾沖突的高潮中戛然而止,因而更含蓄,更有力,更引人深思,扣人心弦。這首詩千百年來萬口傳誦,並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