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之初尚無為①,我生之後漢祚衰②。天不仁兮降亂離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幹戈日尋兮道路危④,民卒流亡兮***哀悲⑤。煙塵蔽野兮胡虜盛⑥,誌意乖兮節義虧⑦。對殊俗兮非我宜⑧,遭惡辱兮當告誰?笳壹會兮琴壹拍⑨,心憤怨兮無人知。
註釋①無為:無事,指社會安定。 ②漢祚衰:漢朝的國運衰落,指桓帝靈帝時的宦官專權,宦官外戚之爭等。祚(Zuò作),福,引申為運命。《詩經·兔愛》:“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災禍)”,這裏是化用其句。 ③亂離:指從張讓董卓之亂開始的漢朝政權崩潰、軍閥混戰,以及由此造成的人民流離等事。可與曹操的《薤露行》、《蒿裏行》、蔡琰的《悲憤詩》互相參看。 ④尋:延續、接連不斷。 ⑤卒:同猝,倉促、慌亂。以上二句是說,每天都在打仗,道路極其危險,百姓逃難,慌亂悲傷。 ⑥胡虜:指匈奴人。 ⑦誌意乖:指與自己的意誌相違背。乖,違背。節義虧:指自己被匈奴人所虜娶而言。 ⑧殊俗:不同的風俗習慣。 ⑨壹會:壹翻、壹段。壹拍:猶言壹會。這句是說,壹段琴曲正好是相應的壹段胡笳曲,指蔡琰用琴來演奏胡笳曲而言。
戎羯逼我兮為室家①,將我行兮向天涯。雲山萬重兮歸路遐②,疾風千裏兮楊塵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③,控弦被甲兮為驕奢④。兩拍張弦兮弦欲絕⑤,誌摧心折兮自悲嗟。
註釋①戎羯:當時遊牧於西北邊地的少數民族名,這裏用以代指匈奴人。室家:古代用以指妻妾。將:挾持。以上二句是說,匈奴人逼我做他的妻室,把我遠遠地帶到了天邊。 ②遐:遙遠。 ③虺(huǐ 灰)蛇:壹種毒蛇。 ④控弦:拉弓。控,拉。驕奢:驕傲蠻橫。以上二句是說,這些匈奴人都很暴猛,每天以披甲射箭互相爭能。 ⑤張弦:上弦,這裏即指彈奏。
越漢國兮入胡城①,亡家失身兮不如無生。氈裘為裳兮骨肉震驚②,羯膻為味兮枉遏我情③。鼙鼓喧兮從夜達明④,胡風浩浩兮暗塞營⑤。傷今感昔兮三拍成,銜悲畜恨兮何時平。
註釋①越:這裏指離開。 ②骨肉震驚:指對異族的衣飾感到厭惡可怕。 ③羯膻:指帶有膻氣的羊肉羊奶之類。揭(jié節),羊之閹者。枉遏:委屈,不順。以上二句是說,面對異族的服裝,內心感到厭惡;面對異族的食物,也感到與自己的習性相違。 ④鞞鼓:古代軍中所敲的壹種小鼓。 ⑤暗:迷漫、籠罩。塞營:邊塞上的營壘,這裏即指匈奴人所住的篷帳。
無日無夜兮不思我鄉土,稟氣含生兮莫過我最苦①。天災國亂兮人無主②,唯我薄命兮沒戎虜。殊俗心異兮身難處,嗜欲不同兮誰可與語!尋思涉歷兮多艱阻③,四拍成兮益淒楚。
註釋①稟氣含生:泛指人類,古人認為人都是稟天地之氣而生。《論衡·骨相篇》:“稟氣於天,立形於地。”含生,指具有生命者。 ②無主:無聊賴,無依靠。 ③涉歷:經歷。這句是說,追想自己的經歷,那是多麽艱難啊。
雁南征兮欲寄邊心①,雁北歸兮為得漢音②。雁飛高兮邈難尋,空斷腸兮思愔愔③。攢眉向月兮撫雅琴④,五拍泠泠兮意彌深⑤。
註釋①邊心:邊人懷鄉之心。 ②漢音:來自漢朝(故國家鄉)的音訊。 ③愔愔(yīn音):靜默深沈的樣子。以上四句是說,看到雁往南飛,就想拜托雁行把自己的懷鄉之情帶給故鄉;看到雁行南來,就想得到故鄉的消息,可是,雁行高渺,難以追尋,空使自己傷心腸斷。 ④攢眉:皺眉。 ⑤泠泠(líng伶):淒涼而清脆的聲音。
冰霜凜凜兮身苦寒,饑對肉酪兮不能餐①。夜聞隴水兮聲嗚咽②,朝見長城兮路杳漫③。追思往日兮行李難④,六拍悲來兮欲罷彈。
註釋①酪(là0烙):乳類制品。 ②隴水:隴山上下來的流水。北朝樂府《隴頭歌辭》有雲:“隴頭流水,鳴聲嗚咽。遙望秦川,肝腸斷絕。”這裏是化用其句。隴山在今陜西省隴縣西北。 ③杳(miǎo秒)漫:荒遠的樣子。以上二句是說,夜間聽著汩汩的隴水,猶如嗚咽;白天望著迤邐的長城,歸路遙遠。 ④往日行李:指當初被掠來時沿途經受的苦楚。行李,行程。
日暮風悲兮邊聲四起①,不知愁心兮說向誰是!原野蕭條兮烽戍萬裏②,俗賤老弱兮少壯為美③。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壘④,牛羊滿野兮聚如蜂蟻。草盡水竭兮羊馬皆徒,七拍流恨兮惡居於此⑤。
註釋①邊聲:通常指邊境上的戰馬與號角之聲,也包括邊野上的風聲。 ②烽戍:烽火臺與戍卒的營壘。 ③俗賤句:《史記·匈奴列傳》:“自君王以下皆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氈裘,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余,貴壯健,賤老弱。”按:歷史上歷來輕視少數民族,有不少帶有侮辱性的不實的記載,我們應有所分析。 ④逐有水草句:《史記·匈奴列傳》:“逐水草遷徒,無城郭常處耕桑之業。”逐,隨著。葺壘,搭帳篷,修營壘。 ⑤流恨:指抒發怨恨之情。惡居於此:為何讓我生活在這樣的地方?惡(wū嗚):為何。
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①?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②?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③?我不負神匹神何殛我越荒州④?制茲八拍兮擬排憂,何知曲成兮心轉愁。
註釋①為:同謂。 ②何事:為何。 ③負:虧欠,對不起。殊匹:不同類。 ④殛(jī急):誅殺。這裏是懲罰的意思。越:流離、流落。
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復然。人生倏忽兮如白駒之過隙①,然不得歡樂兮當我之盛年。怨兮欲問天,天蒼蒼兮上無緣②。舉頭仰望兮空雲煙,九拍懷情兮誰與傳?
註釋①倏(shù豎)忽:壹閃即逝的樣子。白駒過隙:《莊子·知北遊》:“人生天地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白駒指日光。隙,指墻縫。這句的意思是極言人生之短暫。 ②上無緣:無法得上。緣,因,辦法。
城頭烽火不曾滅①,疆場征戰何時歇?殺氣朝朝沖塞門②,胡風夜夜吹邊月。故鄉隔兮音塵絕,哭無聲兮氣將咽。壹生辛苦兮緣別離③,十拍悲深兮淚成血。
註釋①城:指長城。 ②塞門:邊塞上的城關,這裏指長城的關口。郭沫若認為“塞門”可能本來作“塞闕”,以合本詩句句押韻之通例。 ③辛苦:辛酸痛苦。
我非貪生而惡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①。生仍冀得兮歸桑梓②,死當埋骨兮長已矣③。日居月諸兮在戎壘④,胡人寵我兮有二子。鞠之育之兮不羞恥⑤,湣之念之兮生長邊鄙⑥。十有壹拍兮因茲起,哀響纏綿兮徹心髓⑦。
註釋①捐身:指自殺。有以:有原因。 ②冀:希望。桑梓:指鄉裏家園。《詩經·小弁》“維桑與梓,必恭敬止。”朱熹集傳:“桑梓,二木,古者五畝之宅,樹之墻下,以遺子孫,給蠶食,具器用者也。”後用以稱鄉裏家園。這句的意思是,我之所以這樣地茍且求活,是希望著有個返回故鄉之日。 ③死當埋骨句:這句是“翼歸桑梓”句的陪襯,“翼歸桑梓”是“不能捐身”的原因。 ④日居月諸:《詩經·日月》:“日居月諸,照臨下土。”朱熹集傳曰:“日居月諸,呼而訴之也。”猶言日啊月啊!這裏稍變其意,是日日月月、常年如此的意思。戎壘:猶言胡營。 ⑤鞠育:養育。《詩經·蓼莪》:“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毛傳:“鞠,養”;鄭箋:“育,覆育。” ⑥湣(mǐn敏):可憐,憐憫。邊鄙:泛指邊遠之地。鄙,邊邑。以上二句是說,我不顧羞恥地撫養我這兩個孩子,我可憐他們生長在這遙遠的邊地。 ⑦心髓:即指心臟。
東風應律兮暖氣多①,知是漢家天子兮布陽和②。羌胡蹈舞兮***謳歌,兩國交歡兮罷兵戈③。忽遇漢使兮稱近詔④,遺千金兮贖妾身⑤。喜得生還兮逢聖君,嗟別稚子兮會無因。十有二拍兮哀樂均⑥,去住兩情兮難具陳。
註釋①應律:古代把黃鍾、太簇、姑洗。邰蓿莰賓、夷則、無射六個定音管稱作陽律,把林鍾、南呂、應鍾、大呂、夾鍾、中呂六個定音管稱作陰呂,合稱為十二律。古人又總愛神秘化地把音律和歲時節氣聯系起來,說什麽十二律和壹年十二個月的節候相應,說是如把十二律管中都裝上葭灰,那麽,到哪個月時,那個相應律管內的葭灰就會自行飛出。古人認為正月律中大簇,那麽春天的節候壹到,其相應的律管大簇就要飛灰,這就是所謂“應律”。可參看《史記·律書》、《漢書·律歷誌》,其實是瞎說。 ②陽和:春日的溫暖之氣,這裏比喻皇帝的恩澤。 ③兩國交歡句:據歷史記載,當時漢與南匈奴並未發生戰爭,因此也就無所謂“罷兵戈”。郭沫若認為是指漢與烏桓的戰事而言,曹操平定烏桓是在建安十二年,詳見《觀滄海》詩註,而且此役也難得說是“兩國交歡”,郭說不可從。《胡筋十八拍》中這種矛盾尚多,都是人們懷疑非蔡琰自作的證據。 ④近詔:皇帝新近下達的詔令。 ⑤遣千金句:《後漢書·列女傳》:“(蔡琰)在胡中十二年,生二子。曹操索與邕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壁贖之,而重嫁董祀”。 ⑥哀樂均:別子之哀與歸國之樂相等。
不謂殘生兮卻得旋歸①,撫抱胡兒兮泣下沾衣。漢使迎我兮四牡騑騑②,胡兒號兮誰得知?與我生死兮逢此時③,愁為子兮日無光輝④,焉得羽翼兮將汝歸⑤。壹步壹遠兮足難移,魂消影絕兮恩愛遺⑥。十有三拍兮弦急調悲,肝腸攪刺兮人莫我知⑦。
註釋①不謂:沒有料到。 ②四牡騑騑:《詩經·四牡》:“四牡騑騑,周道倭遲(義同逶逸)。”四牡,指四匹馬拉的車子。牡,雄獸,這裏指公馬,壯健的馬。騑騑,奔行不止的樣子。 ③生死:即生離死別。 ④愁為子:為別子而愁。日無光輝:指天地也為她們的母子之別而動容。 ⑤將:挾持、攜帶。 ⑥魂消影絕:指人的分開,互相看不見了。恩愛遺:情意仍然存在。遺,遺留。 ⑦攪刺:同絞庚、絞紐。肝腸攪刺,是說肝腸如同絞扭壹般的疼痛。刺,有本作刺。
身歸國兮兒莫之隨,心懸懸兮長如饑。四時萬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暫移。山高地闊兮見汝無期,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斯①。夢中執手兮壹喜壹悲,覺後痛吾心兮無休歇時。十有四拍兮涕淚交垂,河水東流兮心是思。
註釋①闌:盡,但夜闌通常用指夜深。斯:語氣詞。
十五拍兮節調促,氣填胸兮誰識曲?處穹廬兮偶殊俗①。願得歸來兮天從欲,再還漢國兮歡心足。心有懷兮愁轉深,日月無私兮曾不照臨②。子母分離兮意難任③,同天隔越兮如商參④,生死不相知兮何處尋!
註釋①穹廬:遊牧民族所住的氈帳。偶殊俗:與不同風俗習慣的人壹道生活。偶,配偶,也可以泛稱與…相對,與…為伍。 ②這句的意思是,日月本來是無私的,是普照壹切的,但卻偏偏不照耀我。《禮記·孔子閑居》:“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這裏反用其義。 ③意:指離別之痛。難任:難當,難以承受。 ④同天:同在壹個天空之下。商參:二星名,參星居西方,商星在東方,出沒兩不相見,故通常以參商來比喻人的不能相遇。
十六拍兮思茫茫,我與兒兮各壹方。日東月西兮徒相望,不得相隨兮空斷腸。對萱草兮憂不忘①,彈鳴琴兮情何傷!今別子兮歸故鄉,舊怨平兮新怨長!泣血仰頭兮訴蒼蒼②,胡為生兮獨罹此殃③!
註釋①萱草:亦名忘憂草。這句是說,面對著忘憂草,而仍是不能忘掉憂傷。 ②訴蒼蒼:對著蒼天泣訴。 ③罹(lí離):遭遇。
十七拍兮心鼻酸,關山阻修兮獨行路難①。去時懷土兮心無緒②,來時別兒兮思漫漫。塞上黃蒿兮枝枯葉幹,沙場白骨兮刀痕箭瘢。風霜凜凜兮春夏寒,人馬饑豗兮筋力單③。豈知重得兮入長安④,嘆息欲絕兮淚闌幹⑤。
註釋①阻修:指路途的遙遠而難行。修,長;阻,險。 ②去時:指被掠去的時候。懷土:懷念故鄉。土,鄉土。無緒:指心情煩亂。 ③豗:同虺(hǔi毀),病也。單:同殫,盡也。 ④長安:西漢的故都,蔡文姬歸途中所過的地方。 ⑤闌幹:形容縱橫眾多的樣子。
胡笳本自出胡中,緣琴翻出音律同①。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余兮思無窮。是知絲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②,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③。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④,六合雖廣兮受之不容⑤!
註釋①緣琴翻出:用琴演奏胡笳曲。 ②絲竹:泛指樂器。絲,指琴瑟等弦樂器;竹,指笙簫等管樂器。均:相等。造化:造物者,如同古代通常所說的“上天”、“上帝”。 ③有變則通:心裏有什麽活動就能通過音樂表現出來。 ④浩:用如動詞,充塞,充滿。 ⑤六合:指上、下、東、西、南、北之內的整個空間。
賞析
此詩最早見於朱熹《楚辭集註·後語》,相傳為蔡琰作。蔡琰,字文姬,陳留(今河南劄縣)人,為漢末著名學者蔡邕之女。博學有才辯,又妙於音律。戰亂中,為胡騎所獲,南匈奴左賢王納為妃子,生二子。十二年後為曹操贖回。她將這壹段經歷寫成《悲憤詩》五言與騷體各壹篇,見於《後漢書·董祀妻傳》。
《胡笳十八拍》的內容與兩篇《悲憤詩》大體相同。關於此詩的真偽問題,向有爭論,欲知其詳,可參看中華書局出版的《胡笳十八拍討論集》。人詩歌體制來看,與東漢末年的作品有相當距離,且詩歌內容與蔡琰生平亦有若幹抵觸之處,托名蔡琰的可能性較大。這裏姑從其舊,仍署蔡琰。《胡笳十八拍》是古樂府琴曲歌辭。胡笳是漢代流行於塞北和西域的壹種管樂器,其音悲涼,後代形制為木管三孔。為什麽“胡笳”又是“琴曲”呢?唐代詩人劉商在《胡笳曲序》中說:“胡人思慕文姬,乃卷蘆葉為吹笳,奏哀怨之音,後董生以琴寫胡笳聲為十八拍。”此詩最後壹拍也說:“胡笳本自出胡中,緣琴翻出音律同。”可知原為笳曲,後經董生之手翻成了琴曲。“十八拍”,樂曲即十八樂章,在歌辭也就是十八段辭。第壹拍中所謂“笳壹會兮琴壹拍”,當是指胡笳吹到壹個段落響起合奏聲時,正好是琴曲的壹個樂章。此詩的形式,兼有騷體(句中用“兮”字)與柏梁體(用七字句且每句押韻)的特征,但並不純粹,或可稱之為準騷體與準柏梁體。全篇的結構可大別為開頭、中腹、結尾三部分。第壹拍為開頭,總說時代動亂與個人所受的屈辱;中腹起自被擄西去的第二拍,止於放還東歸的第十七拍,歷時十二年,分為思鄉與念兒前後兩個時期;最後壹拍為結尾,呼應篇首,結出怨情。欣賞此詩,不要作為壹般的書面文學來閱讀,而應想到是蔡琰這位不幸的女子在自彈自唱,琴聲正隨著她的意象在流走。隨著琴聲、歌聲,我們似見她正行走在壹條由屈辱與痛苦鋪成的十二年的長路上……
她在時代大動亂的背景前開始露面。第壹拍即點出“亂離”的背景:胡虜強盛,烽火遍野,民卒流亡(見“幹戈日尋兮道路危”等三句)。漢末天下大亂,宦官、外戚、軍閥相繼把持朝政,農民起義、軍閥混戰、外族入侵,陸續不斷。漢末詩歌中所寫的“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曹操《蒿裏行》),“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王粲《七哀詩》),等等,都是當時動亂現實的真實寫照。詩中的女主人公蔡琰,即是在兵荒馬亂之中被胡騎擄掠西去的。被擄,是她痛苦生涯的開端,也是她痛苦生涯的根源,因而詩中專用壹拍(第二拍)寫她被擄途中的情況,又在第十拍中用“壹生辛苦兮緣別離”指明壹生的不幸(“辛苦”)源於被擄(即所謂“別離”)。
她在被強留在南匈奴的十二年間,在生活上與精神上承受著巨大的痛苦。胡地的大自然是嚴酷的:“胡風浩浩”(第三拍),“冰霜凜凜”(第 六拍),“原野蕭條”(第七拍),流水嗚咽(第六拍“夜聞隴水兮聲嗚咽”)。異方殊 俗的生活是與她格格不入的:毛皮做的衣服,穿在身上心驚肉跳(第三拍“氈裘為裳兮骨 肉震驚”);以肉奶為食,腥膻難聞,無法下咽(第三拍“羯膻為味兮枉遏我情”,第六 拍“饑對肉酪兮不能餐”);居無定處,逐水草而遷徒,住在臨時用草箋、幹牛羊糞壘成 的窩棚裏(第六拍“逐有水草兮安家葺壘……草盡水竭兮羊馬皆徒”);興奮激動時,擊鼓狂歡,又唱又跳,喧聲聒耳,通宵達旦(第三拍“鼙鼓喧兮從夜達明”)。總之,她既無法適應胡地惡劣的自然環境,也不能忍受與漢族迥異的胡人的生活習慣,因而她唱出了“殊俗心異兮身難處,嗜欲不同兮誰可與語”的痛苦的心聲。而令她最為不堪的,還是在精神方面。
在精神上,她經受著雙重的屈辱:作為漢人,她成了胡人的俘虜;作為女人,被迫嫁給了胡人。第壹拍所謂“誌意乖兮節義虧”,其內涵應該正是指這雙重屈辱而言的。在身心兩頂都受到煎熬的情況下,思念故國、思返故鄉,就成了支持她堅強地活下去的最重要的精神力量。從第二拍至第十壹拍的主要內容便是寫她的思鄉之情的。第四拍的“無日無夜兮不思我鄉土”,第十拍的“故鄉隔兮音塵絕,器無聲兮所將咽”,第十壹拍的“生仍冀得兮歸桑梓”,都是直接訴說鄉情的動人字句。而訴說鄉情表現得最為感人的,要數第五拍。在這壹拍中,詩人以她執著的深情開鑿出了壹個淡遠深邃的詩境:春日,她翹首藍天,期待南飛的大雁捎去她邊地的心聲;秋天,她仰望雲空,企盼北歸的大雁帶來故土的音訊。但大雁高高地飛走了杳邈難尋,她不由得心痛腸斷,黯然銷魂……。在第十壹拍中,她並揭出自己忍辱偷生的內心隱秘:“我非貪生而惡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生仍冀得兮歸桑梓,死當埋骨兮長已矣。”原來她“不能捐身”是出於期待“歸桑梓”,即回歸故國。終於,她熬過了漫長的十二年,還鄉的宿願得償:“忽遇漢使兮稱近詔,遺千金兮贖妾身。”(第十二拍)此即《後漢書》蔡琰傳所說的:“曹操素與邕善,痛其無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但這喜悅是轉瞬即逝的,在喜上心頭的同時,飄來了壹片新的愁雲:她想到自己生還之日,也是與兩個親生兒子訣別之時。第十二拍中說的“喜得生還兮逢聖君,嗟別稚子兮會無因。十有二拍兮哀樂均,去住兩情兮難具陳”,正是這種矛盾心理的坦率培白。這壹拍承上啟下,是行文上的轉折處。從第十二拍起,便轉入不忍與兒子分離的描寫,出語哽咽,沈哀入骨。第十三拍寫別子,第十四拍寫思兒成夢,都是十分精彩的段落。如第十三拍的“撫抱胡兒兮泣下沾衣。……壹步壹遠兮足難移,魂銷影絕兮恩愛遺”,第十四拍的“山高地闊兮見汝無期,更深夜闌兮夢汝來斯。夢中執手兮壹喜壹悲,覺後痛吾吾心兮無休歇”,都寫得極盡纏綿,感人肺腑。宋人文在《對床夜話》卷壹中稱贊第十三拍說:“此將歸別也。時身歷其苦,詞宣乎心,怨而怒,哀而思,千載如新;使經聖筆,亦必不忍刪之也。 ”詩中女主人公的別離之痛,壹直陪伴著她離開胡地,重入長安(第十七拍“豈知重得兮入長安,嘆息欲絕兮淚闌”)。屈辱的生活結束了,而新的不幸-思念親子的痛苦,才剛剛開始。“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不容”,全詩即在此感情如狂潮般湧動處曲終罷彈,完成了蔡琰這壹怨苦向天的悲劇性的藝術形象的創造。
抒情主人公的經歷是獨特的,誠如詩中壹再寫到的“稟氣含生兮莫過我最苦”,“唯我薄命兮沒戎虜”(均見四拍)。然而通過其特殊遭遇所表現出來的鄉關之思與親子之情,又是富於時代的工同性並體現了民族精神的優良傳統的。在“幹戈日尋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哀悲”(第壹拍)的大動亂的時代裏,鄉情與親情是背井離鄉、拋妻別子的廣大百姓與士卒***有的感情。從歷史的繼承性來,作為壹個弱女子,處身異國,在被納為妃子、生有二子、備受榮寵(第十壹拍“胡人寵我兮有二子”)的情況下,矢誌歸國,這與西漢時蘇武被匈奴流放到北海牧羊長達十九年而不改民族氣節的行為,表現雖異,心跡實同。王粲《登樓賦》說:“鐘儀幽而楚奏兮,莊顯而越吟。人情同於懷土兮,豈窮達而異心。”正是對這種處境不同而執著如壹的“懷土”之情的較為全面的概括。詩中的蔡琰,不僅眷戀著生養她的那片熱土,富於民族的感情,而且從她離開胡地時對兩個胡兒的難舍難分,痛失骨肉後的積想成夢、哀怨無窮看來,她又是壹個具有豐富慈母愛的傳統美德的女性。但這壹藝術形象之感人,卻不只在於其具有美好的品德與豐富的感情,更在於其遭遇的不幸,即人物命運的悲劇性。她在被擄掠以後,身居胡地,心系故土,壹直受到身心矛盾的折磨;而當她的歸國宿願壹旦成為現實時,失去新生骨肉的痛苦便接踵而來。“回歸故土”與“母子團聚”,都是美好的,人人應該享有的,在她卻不能兩全。人總是同情弱小、哀憐不幸的,更何況是壹個弱小的女子,又是叠遭不幸且又具有美好品德與豐富感情的弱女子呢,這就不由得不令人壹掬同情之淚了。
此詩在抒情主人公藝術形象創造上的最大特色,是強烈的主觀抒情色彩。這壹特色,首先體現在抒情與敘事關系的處理上。詩人全然摒棄純客觀的敘述,敘事時總是飽含著感情。詩中敘事性較強的段落,如寫被擄西去的第二拍,在胡地生育二子的第十壹拍,別兒歸國的第十三拍,重入長安的第十七拍,無不是以深情嘆出之。同樣是寫被擄西去,在五言《悲憤詩》中寫到“斬截無孑遺,屍骸相撐櫃。馬邊懸男頭,馬後載婦女”,以敘事詳盡、細節逼真見長;而在《胡笳十八拍》的第二拍中,則說:“雲山萬重兮歸路遐,疾風千裏兮揚塵沙。人多暴猛兮如虺蛇,控弦被甲兮為驕奢”,處處表露出詩人愛僧鮮明的感情-“雲山”句連著故土之思,“疾風”句關乎道路之苦,“人多”句“虺蛇”的比喻、“控弦”句“驕奢”的評價,莫不是真情實感的自然流露。詩中側重的段落並不多,更多的情況是在抒情時順便帶出,也就是說,是為了抒情才有所敘述。例如,為了抒寫“傷今感昔”與“銜悲畜恨”之情才寫到胡地的習俗(第三拍),為了說明自己度日如年、難以適應胡地的日常生活才寫到胡人的衣食起居(第六七兩拍),等等。強烈的主觀抒情色彩的物色,更主要的則是體現在感情抒發的突發性上。詩的感情,往往是突然而來,忽然而去,跳蕩變化,匪夷所思。有時意到筆到,不避重復,如責問上天,前後出現四次之多,分別見於第壹、八、九、十六各拍;有時又天馬行空,來去無跡-如第四拍(“無日無夜”)正從個人經歷的角度慷慨不平地抒寫怨憤,第五拍(“雁南征兮”)忽然轉出對雁抒懷的清冷意境;寫戰爭氛圍的第十拍與寫衣食起居的第六七兩拍都理為了抒寫鄉情,本該相連,卻於其間插入責問上天的第八九兩拍。“正所謂‘思無定位’,甫臨滄海,復造瑤池。”(謝榛《四溟詩話》卷四)這種感情表達的非理性化本身,乃是主觀感情色彩強烈的壹個重要標誌。強烈的主觀抒情色彩的特色,在抒情方式與語言運用上也留下了鮮明的標記。詩人常常是我”字當頭,言無回避;還喜歡誇張其辭,極言以盡意。詩作壹開篇即連用兩“我”字以起勢,緊接著以“天不仁兮降亂離,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時”二句指天斥地,直是“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老子》)的變奏,這是何等樣的膽識魄力!第八拍的“為天有眼兮何不見我獨漂流?為神有靈兮何事處我天南海北頭?我不負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負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這壹叠連聲的責問更是把“天”、“神”作為被告送到了審判席前。篇中誇張的說法與誇張的詞語在在皆是,如“無日無夜兮不思我鄉土,稟氣含生兮莫過我最苦。天災國亂兮人無主,唯我薄命兮沒戎擄”(第四拍),“天無涯兮地無邊,我心愁兮亦復然”(第九拍),“四時萬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暫移”(第十四拍),“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六合雖廣兮受之應不容”(第十八拍),等等。以上種種的總匯,形成了全詩強烈的主觀抒情色彩的總體特色,使抒情主人公的形象得以凸現出來。
抒情主人公藝術形象的成功創造,還得力於深入細膩的心理描寫。女主人公在“誌意乖兮節義虧”的情況下,為什麽不以壹死以全節氣呢?第十壹拍披露了隱衷(見前引的“我非貪生而惡死”第四句),說明她是出於深厚的鄉土之思才偷生茍活下來的。由於這壹剖白,人物活動的思想感情基礎被揭示了出來,這就不僅消除了對這壹人物形象可能引起的誤解,而且使她變得可親可敬起來。第十三拍抒別兒之痛,第十四拍訴思兒之苦,盡管具體寫法並不壹樣-第十三拍借助想象與通過行動來表現,第十四拍則寄情於夢幻,但在展示特定情況下的人物的心理變化這壹點上,卻無不生動傳神,維妙維肖。詩中最引人註意的心理描寫,則要推對歸國與別兒壹喜壹悲的感情糾葛的描寫。詩人深深體會到“去住兩情兮難再陳”,因而不憚其煩,三復斯言,如“喜得生還兮逢聖君,嗟別稚子兮會無因”(第十二拍),“願得歸來兮天從欲,再還漢國兮歡心足。心有懷兮愁轉深,日月無私兮曾不照臨,子母分離兮意難任”(第十五拍),“今別子兮歸故鄉,舊怨平兮新怨長”(第十六拍)。通過不斷地重復,對於矛盾心理的表現,起到了強調與深化的作用,從而更加突出了人物進退維谷、痛苦難禁的情狀。
明人陸時雍在《詩鏡總論》中說:“東京風格頹下,蔡文姬才氣英英。讀《胡笳吟》(按,即指《胡笳十八拍》),可令驚蓬坐振,沙礫自飛,直是激烈人懷抱。”所謂“激烈人懷抱”,是說在讀者心中激起強烈***鳴,頓生悲涼之感。為什麽《胡笳十八拍》會具有如此巨大的藝術力量呢?總結上文所論,壹言以蔽之曰:是由於此詩通過富於特色的藝術表現,成功地創造出了抒情主人公蔡琰這壹悲劇性的藝術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