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何淡淡,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除去酈道元《水經註》的有關記述,在壹千幾百年前,關於碣石山的具體描述,莫過於曹操的這首千古絕唱《碣石篇·觀滄海》了。如何比較確切地解釋曹操的《碣石篇·觀滄海》詩意,不能說不是碣石考辨中的壹個重要方面。
對於這首詩所描繪的境界,有不少人解釋當為海邊所見之景。據筆者多年實地勘察、揣測,發現這是登高遠望才能盡情領略的壯闊景色。
“水何淡淡”的“淡淡”,有兩解,壹是形容水波動貌,壹是形容水靜止貌、不動貌。此處,是形容海水微微波動,平靜的樣子。若望大海如鏡平鋪,須居高臨下俯瞰,方可盡興。“山島竦峙”壹句,壹般都以“竦”通“聳”義,解釋為島山高高地在海邊直聳峙立。對此,筆者通過分析研究,覺得似乎另有別意。查閱《辭海》,“竦”通“聳”乃為“往上跳”之義(如《淮南子·道應》中有“若士舉臂而竦身,遂入雲中”句),而“聳”通“竦”為“敬”(《說文》:“竦,敬也。”段註:“敬者,肅也。” )之義,“竦”通“崇”時才為“高起”、“矗立”之義。據此,以“竦”通“聳”義,不能解釋為高起、矗立之義。而且,“峙”本身就為“聳立”之義,壹般說來,“竦”、“峙”兩字之義不應重復,“竦”字當含有別義。那麽,“竦”字當作何解呢?查閱《康熙字典》和舊版本《辭源》,均提及“西漢之間相觀曰竦”壹解。筆者認為,取“竦”字的“之間相觀”古義較為確切。取此義作解,“山島竦峙”當解釋為山與島之間相觀對峙。“山”自然是指高高聳立的碣石山了,那“島”呢?筆者揣度,壹是指如今的秦皇島東山,壹是指北戴河海濱的蓮蓬山,或兩山都指。秦皇島東山,海拔只有幾十米,原來挺拔在海中,變成陸連島是近壹二百年的事情,現在已成為秦皇島市區海岸的組成部分。相傳,秦始皇當年“遊碣石,考入海方士”(《史記·封禪書》)時,曾在其上搞過求仙活動,從而留下“秦皇島”這壹名稱。在魏武帝曹操“東臨碣石,以觀滄海”時,其山為近海島嶼,這是毫無疑義的。再者,倘若《水經註·濡水》記載的“昔在漢世,海水波襄,吞食地廣”確為史實的話,那麽如今的北戴河海濱海拔152.9米的蓮蓬山,亦當為被海水圍困的壹座孤島。這是很有可能的。現在的蓮蓬山西部、北部平川的海拔也只在2米至5米之間,漢朝時成為淺海或瀉湖密布的地方不足為奇。譚其驤主編的《中國歷史地圖集》,在秦、漢部分,把這壹帶繪為淺海,是有其道理的。若此情屬實,蓮蓬山在當時該稱“蓮蓬島”,或是什麽“島”(如今,北戴河海濱的金山嘴壹帶依然呈半島狀)。在碣石山主峰仙臺頂上,遙望東偏北45公裏處的秦皇島東山和25公裏開外的北戴河海濱蓮蓬山,是能看得清清晰晰的,如在眼底壹般。如果曹操的這句詩確實是在指碣石山與“蓮蓬島”和“秦皇島”遙遙相對,那麽,其詩境則真是妙不可言了。這樣,碣石山壹帶奇特的山光水色,自然會躍然紙上,脫口而出。這極可能是曹操這壹詩境的本意。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記述的是山與海之間的郁郁蔥蔥、生機勃勃的景色。“樹木叢生”,自然指的是碣石山麓的林濤滾滾了;“百草豐茂”,描繪的無疑是海邊沼澤地帶或瀉湖的蒿草灘和蘆葦蕩了。這些,也都是登高遠望,收在眼底的異常開闊之景象。
時至今日,登上碣石山主峰仙臺頂遠望大海所看到的情景,完全合於曹操當年的詩境。
“碣石觀海”,迄今仍為古老而神奇的碣石山第壹大名勝。站在海拔近700米的仙臺頂尖上,遠望15公裏開外的滔滔渤海,驟然覺得山與海之間的距離壹下子縮短了許多,大海像壹面碩大無比的巨鏡橫嵌在山前,從灤河口至秦皇島港之間的上百裏海面盡收眼底,近山處海浪翻卷,如在眼前奔湧;秦皇島外等待進港的輪船—壹可數,就連萬裏長城的起點、距碣石山有60多公裏的老龍頭,也依稀可識。由於山高海近,仙臺頂前錯落疊立的眾多低山矮嶺,均有如山海之間的壹座座樹木叢生的山島;而生長著茂密莊稼的海畔平原,恰似鋪設在海灘與這“山島”之間的壹床綠毯。這是今日登碣石觀海之景,盡管已夠開闊的了,但還不如曹操當年所見之景壯觀。據譚其驤教授在《碣石考》中考證,魏武觀海時,這壹帶的海岸線正內移至逼近今京山鐵路壹線,山前的平陸不是成了淺海,就是瀉湖。如果實際情況真是如此的話,那麽,曹操當年所見到的海景,比如今要寬廣、壯闊得多,氣勢也要磅礴得多,這就難怪他能即興吟誦出“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裏”這樣氣貫長虹的壯美詩句了。
當然,曹操在近1800年前登臨的碣石山,是不是今碣石山,“山島竦峙”是不是就是指的碣石山與“蓮蓬島”和“秦皇島”遙相呼應之景,並非沒有需要進壹步考辨的地方。但在考辨時,有壹點是絕對不可忽視的,這就是到實地去找尋曹操當年的詩境所在地。試想,曹操登臨胡渭、楊守敬想像出來的淪於海底的“碣石山”,恐怕是很難引得他詩興勃發,寫出有著這麽壯闊的場景的山水詩名篇的;即使登上北戴河海濱海拔150多米的蓮蓬山,也難以找尋“山島竦峙”、“百草豐茂”之景,何況當時蓮蓬山極可能正在被內侵的海水圍困、獨成壹島呢?能夠在曹操面前展開如此寬闊、豐盛的視野的,惟有今碣石山。今碣石山位於古通道上,山前(南)登主峰陡直難攀,山背(北)卻可順山溝策馬直上。碣石山為兵家進軍遼東的必經之地,魏明帝景初二年(公元238年),太尉司馬懿伐公孫淵,曾領兵“經孤竹,越碣石,次於遼水”(《晉書·宣布紀》);隋煬帝於大業八年(公元611年)東征高麗,分兵進軍時,其中路“出碣石道”;唐代詩人高適還留下詩句形容這壹帶被作為古戰場時的情景,詩雲:“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誠然,這都是後話了。建安十二年(公元207年)曹操領兵出擊烏桓時,因雨澇,碣石道泥濘不易行,改走的盧龍道,秋天班師歸來時,天高氣爽,自然要取比較平坦易行的“碣石道”了。取碣石道,自然要登山望海,這是極順理成章的事情,何況這裏早已成為秦皇、漢武觀過海的勝地了呢。此外,單從被取名“碣石道”上這壹點說,也非大山不能承擔。如果“碣石”在樂亭壹帶的海中時隱時露,或就是那座海拔150多米的“蓮蓬島”,就無所謂“越”了;而今碣石山,雖在祖國廣表大地上的眾多崇山峻嶺中,只能算作壹個小弟,但在渤海近岸,卻算得壹座大山了,它不僅為古代航海時的重要標識,也是古代通道上的重要峰巒。從此點上說,曹操所登臨的碣石山,就是今碣石山而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