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木蘭花令(擬古決絕詞)
清代:納蘭性德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西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霖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譯文
與意中人相處應當總像剛剛相識的時候,是那樣地甜蜜,那樣地溫馨,那樣地深情和快樂。但妳我本應當相親相愛,卻為何成了今日的相離相棄?
如今輕易地變了心,妳卻反而說情人間就是容易變心的。
我與妳就像唐明皇與楊玉環那樣,在長生殿起過生死不相離的誓言,卻又最終作決絕之別,即使如此,也不生怨。
但妳又怎比得上當年的唐明皇呢,他總還是與楊玉環有過比翼鳥、連理枝的誓願。
賞析
詞題說這是壹首擬古之作,其所擬之《決絕詞》本是古詩中的壹種,是以女子的口吻控訴男子的薄情,從而表態與之決絕。如古辭《白頭吟》、唐元稹《古決絕詞三首》等。納蘭性德的這首擬作是借用漢唐典故而抒發“閨怨”之情。
用“決絕”這個標題,很可能就是寫與初戀情人的絕交這樣壹個場景的。這首詞確實也是模擬被拋棄的女性的口吻來寫的。第壹句“人生若只如初見”是整首詞裏最平淡又是感情最強烈的壹句,壹段感情,如果在人的心裏分量足夠重的話,那麽無論他以後經歷了哪些變故,初見的壹剎那,永遠是清晰難以忘懷的。而這個初見,詞情壹下子就拽回到初戀的美好記憶中去了。
“何事秋風悲畫扇”壹句用漢朝班婕妤被棄的典故。扇子是夏天用來趨走炎熱,到了秋天就沒人理睬了,古典詩詞多用扇子的來比喻被冷落的女性。這裏是說本應當相親相愛,但卻成了相離相棄。又將詞情從美好的回憶壹下子拽到了殘酷的現實當中。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二句:因為此詞是模擬女性的口吻寫的,所以從這兩句寫出了主人公深深地自責與悔恨。納蘭不是壹個負心漢,只是當時十多歲的少年還沒主宰自己的命運。其實像李隆基這樣的大唐皇帝都保不住心愛的戀人,更何況是納蘭。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二句用唐明皇與楊玉環的愛情典故。七夕的時候,唐楊二人在華清宮裏山盟海誓。山盟海誓言猶在,馬嵬坡事變壹爆發,楊貴妃就成了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據說後來唐明皇從四川回長安的路上,在棧道上聽到雨中的鈴聲,又勾起了他對楊貴妃的思戀,就寫了著名的曲子《雨霖鈴》。這裏借用此典說即使是最後作決絕之別,也不生怨。
“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二句化用唐李商隱《馬嵬》詩句,承接前二句句意,從另壹面說明主人公情感之堅貞。
全詞以壹個女子的口吻,抒寫了被丈夫拋棄的幽怨之情。詞情哀怨淒婉,屈曲纏綿。“秋風悲畫扇”即是悲嘆自己遭棄的命運,“驪山”之語暗指原來濃情蜜意的時刻,“夜雨霖鈴”寫像唐玄宗和楊貴妃那樣的親密愛人也最終腸斷馬嵬坡,“比翼連枝”出自《長恨歌》詩句,寫曾經的愛情誓言已成為遙遠的過去。而這“閨怨”的背後,似乎更有著深層的痛楚,“閨怨”只是壹種假托。故有人認為此篇別有隱情,詞人是用男女間的愛情為喻,說明與朋友也應該始終如壹,生死不渝。
二、望江南
唐代:溫庭筠
梳流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州。
譯文
梳洗完畢,獨自壹人登上望江樓,倚靠著樓柱凝望著滔滔江面。上千艘船過去了,所盼望的人都沒有出現。太陽的余暉脈脈地灑在江面上,江水慢慢地流著,思念的柔腸縈繞在那片白蘋洲上。
鑒賞
此詞寫壹女子登樓遠眺、盼望歸人的情景,表現了她從希望到失望以致最後的“腸斷”的感情。
這是壹首小令,只有二十七個字。“詞之難於令曲,如詩之難於絕句”,“壹句壹字閑不得”(《白香詞譜箋》)。起句“梳洗罷”,看似平平,“語不驚人”。但這三個字內容豐富,給讀者留了許多想像的余地。這不是壹般人早晨起來的洗臉梳頭,而是特定的人物(思婦),在特定條件(準備迎接久別的愛人歸來)下,壹種特定情緒(喜悅和激動)的反映。
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常以“爐薰闔不用,鏡匣上塵生。綺羅失常色,金翠暗無精”之類的描寫來表現思婦孤寂痛苦的生活和心情。本篇用法有所不同,離別的痛苦,相思的寂寞,孤獨的日子似乎就要過去,或者說她希望中的美好日子似乎就要來到,於是,臨鏡梳妝,顧影自憐,著意修飾壹番。結果是熱烈的希望之火遇到冰冷的現實,帶來了深壹層的失望和更大的精神痛苦,重新又要回到“明鏡不治”“首如飛蓬”的苦境中去。這三個字,把這個女子獨居的環境,深藏內心的感情變化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不是生動地表現出來了嗎?
接著,出現了壹幅廣闊、多彩的藝術畫面:“獨倚望江樓。”江為背景,樓為主體,焦點是獨倚的人。這時的女子,感情是復雜的;隨著時間的推移,情緒是變化的。初登樓時的興奮喜悅,久等不至的焦急,還有對往日的深沈追懷……這裏,壹個“獨”字用得很傳神。“獨”字,既無色澤,又無音響,卻意味深長。這不是戀人昵昵情語的“互倚”,也不是壹群人嘰嘰喳喳的“***倚”,透過這無語獨倚的畫面,反映了人物的精神世界。壹幅美人憑欄遠眺圖,卻是“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的“離情正苦”。把人、景、情聯系起來,畫面上就有了盛妝女子和美麗江景調和在壹起的斑斕色彩,有了人物感情變化和江水流動的交融。
“過盡千帆皆不是”,是全詞感情上的大轉折。這句和起句的歡快情緒形成對照,鮮明而強烈;又和“獨倚望江樓”的空寂焦急相連結,承上而啟下。船盡江空,人何以堪!希望落空,幻想破滅,這時映入她眼簾的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落日流水本是沒有生命的無情物,但在此時此地的思婦眼裏,成了多愁善感的有情者。這是她的痛苦心境移情於自然物而產生的壹種聯想類比。斜陽欲落未落,對失望女子含情脈脈,不忍離去,悄悄收著余暉;不盡江水似乎也懂得她的心情,悠悠無語流去。它像壹組電影鏡頭:壹位著意修飾的女子,倚樓凝眸煙波浩渺的江水,等待久別不歸的愛人,從日出到日落,由希望變失望,把這個女子的不幸,表現得多麽動人。
至此,景物的描繪,感情的抒發,氣氛的烘托,都已成熟,最後彈出了全曲的最強音:“腸斷白蘋洲。”“末句最當留意,有余不盡之意始佳。”和全詞“不露痕跡”相較,末句點出主題似太直,但在感情的高潮中結句,仍有“有余不盡之意”。白蘋洲在何處?俞平伯先生說,不要“過於落實,似泛說較好”,(俞平伯《唐宋詞選釋》),這是極為深刻的見解。但在本篇的藝術描寫中,應該是江中確有白洲在的,不是比喻、想像,也不是泛指,而是實寫。獨倚望江樓,壹眼就可看到此洲,但那時盼人心切,只顧看船而不見有洲了。千帆過盡,斜暉脈脈,江洲依舊,不見所思,能不腸斷!
詞是註重作家主觀抒情的藝術形式。這首小令,情真意切,生動自然,沒有矯飾之態和違心之語。詞中出現的樓頭、船帆、斜暉、江水、小洲,這些互不相幹的客觀存在物,思婦的由盼郎歸來的喜悅到“腸斷白蘋洲”的痛苦失望,這些人物感情神態的復雜變化,作家經過精巧的藝術構思,使之成為渾然壹體的藝術形象。作家的思想感情像壹座橋梁,把這些景物、人物聯系了起來,而且滲透到了景物描繪和人物活動之中,成了有機的藝術整體,使冰冷的樓、帆、水、洲好像有了溫度,有了血肉生命,變得含情脈脈;使分散孤立的風景點,融合成了具有內在邏輯聯系的藝術畫面;使人物的外在表現和內在的心理活動完美統壹地顯示出來。這正是現實生活中的思婦的怨和恨,血和淚,深深地感動了作家;在這些似乎平靜的字句中,跳動著作家真摯熱烈的心。
這首小令,像壹幅清麗的山水小軸,畫面上的江水沒有奔騰不息的波濤,發出的只是壹種無可奈何的嘆息,連落日的余暉,也缺乏峻刻的寓意,盤旋著壹股無名的愁悶和難以排遣的怨恨。還有那臨江的樓頭,點點的船帆,悠悠的流水,遠遠的小洲,都惹人遐想和耐人尋味,有著壹種美的情趣,壹種情景交融的意境。這首小令,看似不動聲色,輕描淡寫中醞釀著熾熱的感情,而且宛轉起伏,頓挫有致,於不用力處看出“重筆”。
思婦題材寫的人很多,可說是個“熱門題材”,但這首小令,不落俗套,很有特色。這也是個軟題材,但這首小令不是軟綿綿的,情調積極、健康、樸素。在有著綺靡側艷“花間”氣的溫詞中,這首小令可說是情真意切,清麗自然,別具壹格的精品。
三、更漏子·玉爐香
唐代:溫庭筠
玉爐香,紅蠟淚,偏照畫堂秋思。眉翠薄,鬢雲殘,夜長衾枕寒。
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壹葉葉,壹聲聲,空階滴到明。
譯文
玉爐散發著香煙,紅色的蠟燭滴著燭淚,搖曳的光影映照出華麗屋宇的淒迷。
她的蛾眉顏色已褪,鬢發也已零亂,漫漫長夜無法安眠,只覺枕被壹片寒涼。
窗外的梧桐樹,正淋著三更的冷雨,也不管她正為別離傷心。
壹滴壹滴的雨,淒厲地打著壹葉壹葉梧桐,滴落在無人的石階上,直到天明。
賞析
此詞所以能夠引起人們的廣泛興趣,主要具備了以下兩點,壹情真意切,二順口美聽。
所謂情真意切,主要包括兩方面,壹方面是作品本身感情飽滿深沈,能夠打動人心;另壹方面是寫實感、不矯情。當然,所謂實感不壹定是作者從親身經歷的事實中生發的感情,類似的遭遇、強烈的***鳴都可以產生真情實感,何況作者對其所寫“閨音”並不陌生。據記載,溫庭筠不僅與壹些青樓歌妓有交往,還與晚唐女人魚玄機過從甚密,彼此贈唱答和。在與這些女子的交往中,對她們的不幸遭遇自然有所了解和同情。所以他筆下的所謂青樓戀詞;並無狎玩的俗態。
此詞的第二個特點是易唱好聽。溫庭筠精通音律,只稱能“逐弦吹之音,為側艷之詞”。具體到這首詞,雖然其唱腔早已失傳,無法復原,但從詞律上考察,仍不失為律精韻勝的佳作。自然此詞的生命力並不單純表現在音韻聲律方面,主要的是作者通過著筆角度的變化,自然而準確地刻劃出這壹思婦的特有心態。上片所寫那繚繞的輕煙,正是主人公思緒的外經,而流淚的“紅蠟”恰恰是思婦自身的象征。“眉翠”三句寫的是主體自身的實感,正是這種獨特的視角和真實的感受,加深了此詞的抒情厚度。
如果說詞的上片寫的是直感和視覺的話,那麽下片就是由實而虛轉到了聽覺方面。這種虛實的過渡很自然地把人們的註意力由對人物肖像的觀感轉換到對其內心世界的觀照上。那“壹聲聲”的秋雨既打在梧桐樹上,也仿佛打在思婦的心上。“不道離情正苦”是全詞唯壹的純抒情的語句,但它不是空泛地表達離情,而是有感於秋雨、梧桐之景,從思婦內心深處發出的對無情秋雨的壹種埋怨。這樣壹來,不僅巧妙地襯托出思婦的壹往情深,從詞的結構上說,至此已完成了眼見“實”,到耳聽之“虛”的轉化,虛實的結合已臻完美,換言之就是情景交融、上下片渾然壹體。但如果全詞就這樣結束在苦訴“離情”上,則可能給人以顯露之感,這與向來以綿密隱約著稱的溫庭筠的詞風不合。我國詩論中有“不著壹字,盡得風流”的比喻,溫庭筠用“空階滴到明”這樣絕妙的景語來翻足這位思婦難以排遣和訴說的“離情”,沒有用傷別的字眼兒,卻收到了比單純抒發離情更鮮明更深刻的藝術效果,從而給人留下了無比豐富的想象余地,這就是此詞的魅力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