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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花秋露王朝雲

(壹)

那日有晚霞,無數種顏色交織在壹起,黑色是妳,褐色是幹兒出生時濕漉漉的眼眸,他看著我,仿佛壹切早已註定;粉白是杏子剛褪去的輕薄衣衫;紅色是院子裏盛開的海棠,它們壹如既往的燦爛;藍色是西湖水光瀲灩照出的晴朗天空;橙色是我第壹次遇見妳時領口繡花的顏色;紫色是童年時我最愛的那株梧桐樹花朵;白色是我。

時間會乘著長翅膀的白馬飛到我的窗前,帶走我的不舍與妳的思念。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先生,就此別過,朝雲,壹生無憾。”我終於耗盡生命的燭火,在淚眼朦朧中乘上白馬,飛往先生的詩歌王國。

(二)

我出生的那壹天有晚霞,大片的紅和橙色覆蓋在藍白色的天空中,紫色的梧桐花落得滿地,無限的香纏繞在我剛剛暴露在空氣中的鼻尖,這是我呼吸到的第壹口空氣。我的哭聲震落幾朵桐花,卻沒有振動我爹的心。他想要兒子,能給他傳宗接代,能和他壹起在烈日的麥田裏揮汗如雨的,甚至能考取功名走入仕途的兒子。可惜,我不是。

爹罵罵咧咧的走出低矮的土屋,拾起扔在柴火邊的鋤頭又像田裏走去,他沖著頭上布滿虛寒的娘喊著:“記著中午送飯送水!還躺著,活兒留著我幹嗎?”

娘小聲的應著,她的手汗津津地撫摸上我的臉頰。

“妳怎麽就不是個男的呢?”她說。

娘拖著沈重的身體起來,她瘦小的身體裹在寬大的黑色衣褲裏,衣服因為沾了汗水皺縮著。我躺著上,從窗戶裏看到我破敗的家,我聽到娘將水舀起又倒入罐子,水聲汩汩,她倒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能夠站立、走路、奔跑,久到我的弟弟出生。

我站在梧桐樹下,看著爹小心翼翼地抱著弟弟,仿佛是什麽稀世珍寶,他坐在娘的身邊,被泥土浸染得發黑的手指撫摸著弟弟的頭,他看著娘,像看著壹望無際的麥田壹樣,他說:“今天中午不去地了,妳歇著,我去給妳煮倆雞蛋。”娘甜蜜的點頭,然後看了壹眼我。

我在爹沒走到竈臺之前就明白了娘的意思,我飛快地跑過去,搶過爹手裏的雞蛋。

“爹,我來吧。您去多陪陪弟弟。”

爹對我笑了,風在壹瞬間吹過墻頭的狗尾草,它們發出碗盆碰撞的清脆響聲,隔壁的小黃狗在叫,我把雞蛋打在滾燙的冒泡的水裏,蛋清迅速的翻轉成白色,像是在跳舞,蛋黃被包裹著,像被包在雪白褥子裏的我的弟弟。我把被熱氣熏出來的眼淚抹掉,它又從嘴巴裏流出來。悲傷和喜悅在饑餓面前毫無地位。我看著自己燙紅的手指,不知道未來會是怎樣。

吃飯的時候,爹和娘看著我笑,我看著弟弟笑,娘還把她的雞蛋分給了我半個,那是我目前為止的人生裏吃過最好吃的東西。夜晚,我獨自睡在雜物間,陪伴我的是我的小被子和滿天星辰。歡聲笑語旁人院,寂寞梧桐顧自憐。

(三)

我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眼前不再是混雜著麥稭和碎石的泥墻,而是紅得發黑的木頭橫梁。極其美麗女人用蔥白的手指撫摸著我的臉。

“妳爹娘不要妳啦,真是可憐,妳以後就跟我吧。”她身上散著桂花的香氣。“叫我桂姨,妳叫什麽來著?忘了,就叫王朝雲吧。”她說著看向窗外,外面清風吹拂,雲朵紛飛。

原來昨日的雞蛋是爹娘對我最後的感情。我試圖想起那雞蛋的味道,嘴巴裏卻空蕩蕩的,什麽也沒有。我還想流壹點眼淚,或者讓心中的悲哀湧上鼻尖,但是除了爬滿蛛網的房屋、劃破我臉頰的麥芒、火壹樣的烈日和爹娘的咒罵,就只剩下無盡的黎明與黑夜。

我抿著嘴坐起來,桂姨看著我,“從今以後妳要開始學習歌舞,我這裏的姑娘,有的能歌,那聲音像那春日裏的黃鸝,有的善舞,跳起舞來如水中騰飛的白鷺,有的艷麗,媚眼如絲勾人魂魄,有的清純,就像剛從水裏長出來的荷花,妳呀,看妳怎麽在這塵世間尋得壹處歸宿。”

“這裏,我不能在這裏呆壹輩子嗎?”桂姨的眉眼含笑,比起爹娘總是帶著刀子的眼睛更讓我感到溫暖,何況她的手,撫摸我的臉時,輕柔緩慢,娘撫摸弟弟應該也是這樣的。

“這裏?”桂姨柳眉輕挑,拉著我走到門口,“妳看,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循著桂姨的手指望去,雕梁畫棟,丹楹刻桷,文人墨客,才子佳人,吟詩作賦,絲竹亂耳,歌舞升平。舞臺中央,裙帶飛轉,朱玉碰撞,她像鳳凰壹樣,飄揚的羽翼將流雲播向身後,所有的鳥兒朝她飛去,帶著花朵和綠葉。她仰頭,眉心壹點紅色,眼角卻劃出淚痕。

“為什麽?”我問桂姨。

“身不由己,從來不是為了自己而跳。“桂姨說。

多少觥籌,多少金銀,為她而來,而她要去哪裏呢?人老色衰之時,有誰會記得她?

我開始認字、識曲、學舞、練琴。我學得很快,我知道,那是山川河流賦予我的靈氣。我認識了很多人,桂姨說自然有道理,這充滿荼蘼之音的地方,怎能當成歸宿?花紅柳綠,要麽幻想著被達官貴人帶回家,要麽今朝有酒今朝醉從不問未來。那天跳舞的人,桂姨叫她紅玉。紅玉不記得自己的身世,她很久很久之前被人拐走賣到這裏,往日留給她的只有眉心朱砂。紅玉最愛詩詞,常常教我。後來,出現了壹個很喜歡她的李公子,卻因生活拮據不能日日前來,公子每次來都帶著詞稿,壹首接著壹首讓紅玉唱。

我問紅玉為什麽李公子寫了那麽多詞卻無人知曉,紅玉笑著回答:“只我壹個人懂他。

日復壹日,年復壹年,這壹年,是我十歲生辰。紅玉悄悄拉我到壹邊。

“我要跟隨李公子。”她說,說話的時候,她眉心的痣紅得幾欲滴血。

“他可曾考取功名?”我問她,我依稀記得李公子來時仍然抑郁不得誌。

“不曾,但我無怨無悔。”紅玉笑著。

“如何生活?”

“浪跡天涯?不知道。但我知道,以後我的舞只為他跳,我也只唱他的詞。“在那壹瞬間,我想起初見紅玉時她眼角的淚珠。

鶯鳴蝶舞鮫綃紅,禿筆破硯少年窮。

紅玉把她的詩集都留給我。我於是夜夜誦讀。我喜歡那些文人墨客。風花雪月,陰晴圓缺從他們嘴裏說出來就格外令人心動。

(四)

紅玉已經走了兩年了,我從不曾受到她的書信,甚至連別人口中的閑言碎語都沒有。我想象著她的生活,也許她和李公子住在壹座種滿石榴的院子裏,李公子每天作詩填詞,紅玉研磨添香,是令人羨慕的生活。

突然有壹天,我收到了紅玉的書信。她說她要回來,不知道桂姨還會不會收留她。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也無法詢問她。我每晚做夢,夢到紅玉渾身是血,站在臺子中央跳舞,壹遍又壹遍地旋轉。我夢到紅玉和李公子抱在壹起,在雨夜裏瑟瑟發抖。我夢到李公子把紅玉壹個人扔下,自己遠走高飛。所有的夢中,紅玉都無以為家,失魂落魄。我去求桂姨,懇請她讓紅玉再回來。桂姨拍著胸脯答應,我卻找不到書信該寄往何處。

(五)

那日陽光極好,照在西湖上,水波蕩漾,恍若神明降臨。

湖心亭裏,絲竹悠揚,我在眉心點了紅痣,就像紅玉壹樣。我跳著她當年跳的舞,每壹次旋轉,每壹次擡手,我都想著紅玉,她為李公子跳舞時想的時什麽呢?她為什麽又要回來?李公子不是歸宿嗎?那我的歸宿在哪裏?所有的問題都沒有答案。我不過是塵世間千千萬萬普通人中的壹個,無法左右朝政,不能改變世界,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命運。我只是在風中起舞,白鷺騰飛壹樣。我的眼前突然模糊,淚花劃過。

再次擡眼,我對上壹人眼眸,像李公子壹樣,文人的眼。

壹舞畢,水紅色的舞服褪去,我換回平日裏喜歡的青綠衣衫,抹去眉心痣,清洗臉龐。華麗的妝容總是讓我覺得虛假,像是戴上了美麗的枷鎖。無法看清自己。

侍酒,我已做過很多遍。無非擺出笑臉,說些好聽的話,哄人開心。

身著深色衣服的雲彩提著裙擺走來,趕走嬉鬧不停地小孩,怒視人間,開始下起雨來。雨水零零散散的打在湖面上,蕩起圈圈漣漪,山水迷蒙,人間換了幅景色。

身邊人突然在站起來,走向亭邊,“好景,真是好景啊,好景與美人,濃妝淡抹總相宜!”他面對湖水慨嘆不已。

他走過來,手拂過我的肩膀。

“來,為我磨墨!”

我是他口中的美人嗎?

我提著袖子研磨,由慢到快,看著墨塊在自己的手下化作汁水,仿佛二月河開,冰淩解放。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這不是我第壹次看人寫詩,確實第壹次有人為我寫詩。是為我嗎?我看著詩句順著筆尖流淌出來,他的眼睛,是我剛剛對上的那雙,抑郁失落。然而現在,這雙眼睛,充滿愉悅,好像把日光吸了進去,所以天氣突變。

“妳叫什麽?”他問我。

“奴名朝雲,王朝雲。”我仍然看著那首詩,默默記誦。這必然是首將會千古流傳的詩。西湖的晴雨,躍然於紙上。

“好啊,妳可有字?“

“無字。”

“我看‘子霞’二字最妙,妳看著漫天雲霞,就如妳壹般。”我循著他的手望去,不知何時,雨停霞出,世間最美的顏色混合在壹起,鳳凰展翅般,占滿天空。

“多謝先生。”我行禮。桂姨為我取名的場景又浮現出來。

“這幅贈於妳。”先生又說。我羞於被他發現自己壹直盯著這字。我看到落款:蘇子瞻。他就是紅玉最喜歡的詞人,那個聞名於世的大文豪蘇軾!

晚霞照在我臉上,灼燒著我的臉。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將字據為己有,想把他掛在我的床頭,但又羞於自己的身份,壹種從未有過的自卑感從我骨頭縫裏升起,我第壹次為自己的身份感到痛苦,我若是像母親壹樣普通人家的女子該多好。我看到桂姨站在先生後面滿是笑容的臉,和她身後濃妝艷抹的我的朋友們,為什麽要在此刻讓我遇見他?

我將手藏在背後,害怕他看到我鳳仙草染紅的指甲,那會玷汙這雪白的紙張。他不是李公子壹樣的落魄詩人,他是我不敢觸碰的星。

“拿著吧,我帶妳回家。”他摸著我的頭笑著說道:“妳還是個小丫頭呢。”

“小丫頭也是絕世大美人啊!”他的朋友笑著,又把酒杯遞給他。

回家是什麽意思呢?今夜無法成眠。我才僅僅經歷過十二年春與秋,我將會成為什麽樣的人?

蘇先生是要給我壹個歸宿嗎?我的手撫過紅玉送給我的詩集,詩詞滾燙,燙過我的心靈。

先生說:“ 妳是不染塵世、獨壹無二的存在。 ”

(六)

我於是跟先生回家,那同時也將是我的家。我所有的感官和心竅都被打開,我不斷地體會和學習。夫人與先生琴瑟和鳴,伉儷情深。他們都待我極好。我學會了很多東西。

我終日裏待在在書房裏,為先生研墨添香,先生不在時我便讀書讀佛經。佛說: 緣來則去,緣聚則散,緣起則生,緣落則滅,萬法緣生,皆系緣分。我與先生的相遇,也是緣分吧。先生被貶杭州,而我生於錢塘,先生須歌舞侍酒,而我長於歌舞,壹切偶然聚合到壹起就是必然,就是緣分。我時常跳舞,唱先生作的曲。我終於也像紅玉壹樣。可是紅玉呢,紅玉過得怎麽樣,她是否回去了?她會不會怪我沒有等她。

我突然感到壹陣涼意襲來,驚起我內心深處的恐懼,我的人生軌跡逐漸和紅玉重疊,我照著鏡子,我的眉心好像也長了出朱砂痣,我的在壹瞬間變成紅玉的臉,鏡中的紅玉對我說:“妳不屬於這裏。回去吧。”

我猛地推開鏡子,倉皇中將桌子上的東西推到在地,發出巨大的響聲。

先生循聲趕來,我跪坐在地下,望著他。

“先生,您看,我眉心是否有顆紅痣?”

先生搖搖頭,輕輕彈我額頭。

“妳是不是有故事要告訴我?”先生也坐在地下,甚至將手裏的糕點攤開放在中間,並且遞給我。

我把糕點放在嘴裏,香甜充斥著我的味蕾。我從頭說起,從娘給我的半個雞蛋壹直說道初見先生,我把我的噩夢無限放大,告訴先生所有的細節,我恨不得把我的夢塞到先生夢裏。說完了,心也就平靜了許多。我繼續嚼著糕點,發現鏡子裏的我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起來吧!“先生伸出手拉我。“妳要記住,我不是李公子,妳也不是紅玉。”

我們站在壹起,“妳看,我們站在同樣的位置,妳不需壹直躲在後面,妳可以和我和所有人擁有平等的關系。”先生的手溫暖有力,為我註入力量。

“妳第壹次見我時,妳覺得我的心情是怎樣的?”

“您有心事,推杯換盞之間卻顯落寞。”

“那首詩呢?妳為什麽看得入迷?”

“西湖之景正如西子之美,美在神韻,所以無論晴雨,無論濃妝淡抹。寫詩時的先生突然開朗,陰霾壹掃而光。”我仔細回想著先生的神態。

“對,對,就是這樣!朝雲,妳可知,千金易得,知己難求?”

“先生您,把我視為知己?”我好像從未見過雪的人被大雪蓋了滿頭,在狂喜中害怕冰雪消散,壹切成空。

“妳讀的詩書都懂嗎?他們為什麽而寫?“先生又問我。

“西漢司馬氏有言‘《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朝雲認為,當今文人墨客,寫詩作詞不過為抒發內心情感。追名逐利作媚俗之詞者,奴以為不值壹提。”我答道。

先生忽然拍拍肚子,說:“我剛下朝回來,妳說我這肚子裏是什麽啊?“

先生拍肚子的樣子憨厚可笑,我偷偷笑起來,“我猜,先生滿肚子不合時宜吧!”

先生仰頭大笑,“知我者莫若朝雲也!”他拍著我的肩膀,“‘妳是不染塵世、獨壹無二的存在。’我早說過,妳我是知己,不必要為俗事所困,成為妳自己吧。”

原來我早已找到人生之路,只是壹直被過去蒙蔽雙眼。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看塵世的眼睛,是屬於我的,我眼中的花草蟲魚全都帶著我人生的詩意,存在即意義,我不會是任何人的影子,我擁有自己的靈魂和價值。我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沒有肉體的世界裏,只有靈的碰撞。

那夜我看著先生第壹次贈我的墨寶,月的光輝照在我臉上,我將那光抓住,放在我心上,我整個人都變得明亮、無所畏懼。

(七)

先生的政治生活不如意,被壹貶再貶,我看著先生的滿腔熱血被冷水澆滅,我能做的只是陪著先生輾轉於壹個又壹個地方,為他排憂解難。

惠州偏遠,不宜拖家帶口。而我孤身壹人,與君子相伴,天涯海角,刀山火海,又何妨?

“先生,我們這算浪跡天涯嗎?“我從轎中跑出,同先生***起壹匹馬。

策馬揚鞭,風從耳邊呼嘯而過。

“滾滾紅塵,美人相伴,夫復何求!”先生大笑。

(八)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裏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壹曲《蝶戀花》,是惠州的主旋律。

每每唱到“枝上柳綿吹又少”我總難掩惆悵,悲傷之情無法抑制,竟次次不能唱完。只能嗚嗚噎噎,涕泗橫流。

先生問我為何。

“奴竟唱不完‘天涯何處無芳草’。“

“我正悲秋,而妳又開始傷春了。”先生撫琴,“罷了,唱不完便不唱吧。”

枝上柳綿被風吹落,落於地面,於是芳草叢生。先生的命運如同柳綿,飄飄忽忽,不知歸宿。“身行萬裏半天下,僧臥壹庵初白頭”,先生宦海沈浮,命運難測,叫我怎能不淚如雨下。可先生偏又不是沈郁之人,先生的胸襟可納百川,“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壹蓑煙雨任平生。”這是先生的人生態度,這樣的句子,豈是平庸之輩可寫?

先生輾轉多地,無論怎樣的地方,他都能找令人快樂的東西。即使是惠州,這樣的蠻夷之地,先生也能“?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先生也能苦中作樂。

這樣的先生,與我為知己,我三生有幸。

但是先生告訴我,有我為伴,他也倍感幸運。

兩個人的世界若能交融,那必是天下大幸。

(九)

先生幾經貶謫,幾番顛沛流離。因“烏臺詩案”被貶黃州。我壹路相隨。

我們像是最普通的農家夫妻壹樣,會為無米下鍋而發愁,房屋會漏雨,也會有老鼠橫躥。我有時候會想,如果先生只是像李公子壹樣的落魄詩人會怎樣,我們就會永遠待在這裏,直到梧桐樹老死,新的種子破土而出。想到李公子就會想到紅玉,我曾寫信給桂姨詢問紅玉,但久久收不到回書。我也便不再去想,我眉心的紅痣再也沒有出現過。但紅玉永遠不會在我生命裏消失。

元豐六年九月二十七日,壹個褐色眼睛的孩子降生了。我看著先生抱著孩子逗弄,自己也笑得像個孩子。爹看著弟弟的眼神和現在的先生壹樣。內心的恐懼又彌漫上來。

“如果,他是女兒身呢?”我問先生。明明問了,我又想緊閉雙耳,害怕聽到回答。

“若是女兒,壹定像妳壹樣聰慧可人!”先生說道,他看著我,眼神堅定。

窗外的樹葉突然落了,來回搖擺著最終停在地上。先生為孩子取名蘇遁。遁字選自《易經》第三十七卦,是遠離政治旋渦、消遁、歸隱的意思,這壹卦的爻辭中說:“嘉遁,貞吉”,“好遁,君子吉”。先生盼望歸隱也盼望兒子擁有美好的人生。

我為他取小名幹兒。我每次喚他,他總對著我笑。世間怎會有如此可愛的小東西,比三月的花朵還要嬌嫩,比四月的陽光還要明媚,比五月的清風還要溫暖,我愛他就像愛我的生命。我將把世間最好的東西都送給他,星星、月亮,只要他想要。我抱著他,柔軟的觸感更讓我感到存在的真實感。我是他永遠的歸宿。

(十)

厄運總是在不經意間降臨。我以為最能讓我悲傷的事情就是終於受到桂姨的書信卻是告訴我紅玉的死訊,不曾想,還有更令人絕望的事情會發生。

先生於三月接到詔令,將他改為汝州團練副使。四月中旬,我抱著幹兒和先生啟程。

七月二十八日,船至金陵江。烈日當頭,後羿射掉的九個太陽仿佛又回到天上,船下的被照的滾燙。幹兒的額頭像火壹樣燒著,他不斷地嘔吐,無法睜開眼睛。我我用手帕沾水不斷擦拭著他的身體,我的汗珠壹滴又壹滴地滴在他臉上,怎麽擦也擦不掉。他的身體挨著我的身體,能灼傷我壹樣。我不知道怎麽辦,淚水和汗水混在壹起,砸在地上,我的心也在淌血,它疼的不能再跳動。

先生搶過船夫的船槳,拼命的劃,船至中流,怎麽也無法前進,浪花不斷地拍打著船身,接著潑入船艙。

先生還是不斷地劃動船槳。

幹兒的身體變涼了,是我的體溫使他褪去高熱了嗎?但是為什麽他的身體連起伏都沒有了呢?

水啊,沒有感情,潑入我懷中。

幹兒冷了。

我撲過去,拉住先生。

“別劃了,別劃了,到處都是水,船要沈了!”先生聽不見壹樣。他嘴裏念著幹兒的名字,眼睛不知道看著哪裏。

“別劃了,幹兒,已經去了。”那壹刻,我胸中積攢的淚水終於決堤而出。幹兒在我的懷裏壹動不動,木雕的壹樣。

先生終於停止了動作。他跪下來,抱著我和幹兒。

流水聲依舊。

先生長嘆: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兒,眉角生已似。未期觀所好,蹁躚逐書史。搖頭卻梨栗,似識非分恥。吾老常鮮歡,賴此壹笑喜。

我肝腸寸斷,世界從此壹片灰暗。所謂緣分,原來如此殘忍,緣分盡了,就生死永隔。

(十壹)

先生搖著船櫓,壹路帶我和幹兒回常州。

輾轉這麽多年,常州的風景人情最得我心。

先生牽著我的說告訴我我還有他。我又何嘗不知,他也早已悲慟難忍。他甚至把幹兒的死歸於自己,陷入無限自責。

忽然遭奪去,惡業我累爾!衣薪那免俗,變滅須臾耳。歸來懷抱空,老淚如瀉水。

我深夜漲乳時總想起幹兒柔軟的身體,緊緊貼著我,我們的心臟壹同跳動。

如今只剩下我壹顆心。

淚乳濕床空自嘆,皎月不照吾兒臉。

(十二)

時隔多年,先生重新受到重用,我們與夫人團聚。先生夫人仍如當年壹樣相濡以沫,舉案齊眉。我不常出去,便在書房裏,讀書寫字,思念幹兒。

(十三)

兩年過去,先生又受到排擠,出任杭州。舊地重臨,先生受到百姓的歡迎。先生與我約定要為杭州百姓做出貢獻。

先生外出賑災時我回到了歌舞班。

桂姨仍在,只眼角多添皺紋,雕梁畫棟破舊許多,舞臺落了灰,亭間空落無人。我追問紅玉的死因。桂姨卻反過來問我什麽當初那個問題:“妳找到歸宿了嗎?”

“我找到了。”我回答。

“妳以為紅玉因何而死?”

“因為愛情。”

“什麽是愛情?”

“我和他站在同壹個位置,擁有平等的靈魂。”

我陪先生行走萬裏,享受過錦衣玉食也過過布衣荊釵的生活,我們曾有過孩子也壹同失去了孩子。我曾經矮於他,他告訴我要站起來,我曾經為自己依附於他而不安,他說他也無比需要我。

“妳長大了。”桂姨的手撫摸著我的臉。“記住,妳的舞,應該為自己而跳。”她看向窗外,“去吧,去和他壹起賑災,百姓需要妳們。”

(十四)

此後諸多變故接踵而至,夫人仙逝,先生被貶,運勢轉下,先生恐怕再難有起復之日。先生身邊的人都陸續散去。

先生此次被貶惠州,年近花甲,鬢發盡白,我看著先生灰白的頭發在空中飛揚。先生壹生四處漂泊,躊躇滿誌卻總不得誌,如今又被貶去南蠻之地。如今我在,還可以陪著先生,為他排憂解難,若我不在,先生既不是孤苦無依,又有誰去聽他的訴說呢。

“朝雲,妳看,我們這樣算不算浪跡天涯?”先生回過頭,他的眼睛彎成月牙,言語中盡是歡快灑脫。

“算!當然是,與君相伴,壹生無悔!”先生尚且不沈浸於苦難,我為什麽要暗自傷神呢!在窘迫中仍然樂觀開朗,這正是我所欣賞的先生啊!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先生超然物外,不沈湎於苦難,心不動,自然能苦中作樂,明月入懷。

(十五)

嶺南瘟疫橫行,氣候惡劣悶熱,而我終是不敵。即使先生每日尋醫煎藥,誦經念佛,我也知道,我能陪著先生的日子越來愈少。

壹日,陽光甚好,像極了我與先生初遇那天。我希望先生能陪我出去走走,先生看我精神尚好,也欣然同意。

我們走在湖畔,涼風習習,微波粼粼。

我又唱起那首《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對先生的不舍與牽掛像是在我心底沸騰,咕嘟咕嘟冒出熱氣,熏得我淚水直流。

“先生啊,奴依然唱不了這下句。”

“天涯何處無芳草。”先生將我攬在懷中,“妳唱不下去,我替妳唱。”先生也壹定想到了別離,他的聲音也染上了鹹濕的傷感。

“那妳,也要替我活著。”

先生點頭,輕不可見。

(十六)

“壹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此生無憾。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明澈,凈無瑕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