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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寓柳州,住舍離柳侯祠僅壹箭之遙。夜半失眠,迷迷頓頓,聽風聲雨聲,床
邊似長出齊膝荒草,柳宗元跨過千年飄然孑立,青衫灰黯,神色孤傷。第二天壹早
,我便向祠中走去。
擋眼有石塑壹尊,近似昨夜見到神貌。石塑底座鐫《荔子碑》《劍銘碑》,皆
先生手跡。石塑背後不遠處是羅池,羅池東側有柑香亭,西側乃柳侯祠。祠北有衣
冠墓。這名目,只要粗知宗元行跡,皆耳熟能詳。
祠為粉墻灰瓦,回廊構架。中庭植松柏,東廂是碑廊。所立石碑,皆刻後人憑
吊紀念文字,但康熙前的碑文,都已漫漶不可辯識。由此想到,宗元離去確已很遠
,連通向他的祭祀甬道,也已截截枯朽。時值清晨,祠中寥無壹人,只能靜聽自己
的腳步聲,在回廊間回聲,從漫漶走向清晰,又從清晰走向漫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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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到此地,是公元八壹五年夏天。當時這裏是遠未開化的南荒之地,進行
貶放罪人的所在,壹聽地名就叫人驚栗,就像後來俄國的西伯利亞。西伯利亞還有
那分開闊和銀亮,這裏卻整個被原始野林籠罩著,潮濕蒸郁,暗無天日,人煙稀少
,瘴疫猖獗。去西伯利亞的罪人,還能讓雪撬劃下兩道長長的生命曲線,這裏沒有
,投下多少具文人的軀體,也消蝕得無影無蹤。面南而坐的帝王時不時陰慘壹笑,
禦筆壹劃,筆尖遙指這座宏大無比的天然監獄。
柳宗元是趕了長路來到這裏的。他的被貶,還在十年之前,貶放地是湖南永州
。他在永州待了十年,日子過得孤寂而荒涼。親族朋友不來理睬,地方官員時時監
視。炎難使他十分狼狽,壹度蓬頭垢面,喪魂落魄。但是,炎難也給了他壹分寧靜
,使他有足夠的時間與自然相晤,與自我對話。於是,他進入了最佳寫作狀態,中
國文化史擁有了《永州八記》和其他篇什,華夏文學又壹次凝聚出了高峰性的構建
照理,他可以心滿意足,不再顧慮仕途枯榮。但是,他是中國人,他是中國文
人,他是封建時代的中國文人。他已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卻又迷惘著自己的價值。
永州歸還給他壹顆比較完整的靈魂,但靈魂的薄殼外還隱伏著無數誘惑。這年年初
,壹紙詔書命他返回長安,他還是按捺不住,欣喜萬狀,急急趕去。
當然會經過汩羅江,屈原的形貌立即與自己交疊起來。他隨口吟道:
南來不做楚臣悲,
重入修門自有期。
為報春風汩羅道,
莫將波浪枉明時。
(《汩羅遇風》)
這樣的詩句出自壹位文化大師之手,讀著總讓人不舒服。他提到了屈原,有意
無意地寫成了“楚臣”,倒也沒有大錯。同是汩羅江畔,當年悲悲戚戚的屈原與今
天喜氣洋洋的柳宗元,心境不同,心態相仿。
個人是沒有意義的,只有王朝寵之貶之的臣吏,只有父親的兒子或兒子的父親
,只有朋友間親疏綱絡中的壹點,只有顫栗在眾口交鑠下的疲軟肉體,只有上下左
右排行第幾的座標,只有社會洪波中的壹星波光,只有種種倫理觀念的組合和會聚
。不應有生命實體,不應有個體靈魂。
到得長安,兜頭壹盆冷水,朝廷厲聲宣告,他被貶到了更為邊遠的柳州。
朝廷像在給他做遊戲,在大壹統的版圖上挪來移去。不能讓妳在壹處滯留太久
,以免對應著穩定的山水構建起獨立的人格。多讓妳在長途上顛顛簸簸吧,讓妳記
住:妳不是妳。
柳宗元淒楚南回,同路有劉禹錫。劉禹錫被貶到廣東連州,不能讓這兩個文人
待在壹起。到衡陽應該分手了,兩們文豪牽衣拱手,流了很多眼淚。宗元贈別禹錫
的詩句是:“今朝不用臨河別,垂淚千行便濯纓”。到柳州時,淚跡未幹。
嘴角也綻出壹絲笑容,那是在嘲謔自己:“十年憔悴到秦京,誰料翻為嶺外行
”。悲劇,上升到滑稽。
這年他四十三歲,正當盛年。但他預料,這個陌生的柳州會是他的喪葬之地。
他四處打量,終於發現了這個羅池,池邊還有壹座破損不堪的羅池廟。
他無法預料的是,這個羅池廟,將成為他的祠,被供奉千年。
不為什麽,就為他破舊箱篋裏那壹劄皺巴巴的詩文。
屈原自沒於汩羅江,而柳宗元則走過汩羅江了。幸好回來,柳州、永州無所謂
,總比在長安強,什麽也不怕,就怕文化人格的失落。中國,太寂寞。
在柳州的柳宗元,宛若壹個魯濱遜。他有壹個小小的貶謫官職,利用著,挖了
井,辦了學,種了樹,修了寺廟,放了奴婢。畢竟勞累,在四十七歲上死去。
柳宗元晚年所幹的這些事,壹般被稱為政績。當然也對,但他的政績有點特別
,每件事,都按著壹個正直文人的心意,依照所遇所見的實情作出,並不考據何種
政治規範;作了,又花筆墨加以闡釋,疏浚理義,文采斐然,成了壹種文化現象。
在這裏,他已不是朝廷棋盤中壹枚無生命的棋子,而是憑著自己的文化人格,營業
著壹個可人的小天地。在當時的中國,這種有著濃郁文化氣息的小於地,如果多壹
些,該多好。
時間增益了柳宗元的魅力。他死後,壹代又壹代,許多文人帶著崇敬和疑問仰
望著這位客死南荒的文豪,重蹈他的覆轍的貶官,在南下的路途中,壹想到柳宗元
,心情就會平適壹點。柳州的歷代官吏,也會因他而重新檢點自己的行止。這些都
可以從柳侯詞碑廊中看到。柳宗元成了壹個獨特的形象,使無數文官或多或少地強
化了文人意識,詢問自己存在的意義。如今柑香亭畔還有壹石碑,為光緒十八年間
柳州府事蔣兆奎立,這位長沙籍官員寫了洋洋灑灑壹大篇碑文,說他從柳宗元身上
看到了學識文章、自然遊觀與政事的統壹。“夫文章政事,不判兩途,侯固以文章
而能政事者,而又以遊觀為為政之具,俾亂慮滯誌,無所容入,然後理達而事成,
故其惠化至今。”為此,他下快心重修柑香亭,沒有錢,就想方設法,精打細算,
在碑文中報了壹筆籌款明細帳。亭建成後,他便常來這裏思念柳宗元,所謂“每於
公退之暇,登斯亭也,江山如是,蕉荔依然,見實聞花,宛如當日”,不能不說,
這府事的文化意識和文化人格,因柳宗元而有所上升。
更多的是疑問。重重石碑發出了重重感嘆、重重疑問,柳宗元不斷地引發著後
人苦苦思索:
文字由來重李唐,
如何萬裏競投荒?
池枯猶滴投荒淚,
邈古難傳去國神……
自昔才名天所扼,
文章公獨耀南荒……
舊澤尚能傳柳郡,
新亭誰為續柑香?
這些感嘆和疑問,始終也沒有壹個澄明的歸結。舊石碑模糊了,新石碑又續上
去。最新的石碑樹在衣冠墓前,郭沫若題,時間是壹九七四年十二月。當時,柳宗
元變成了“法家”,衣冠墓修得很漂亮。
倒是現任柳州市副市長的幾句話使我聽了眼睛壹亮。他說:“這兩年柳州的開
放和起,還得感謝柳宗元和其他南下貶官。他們從根子上使柳州開通。”這位副市
長年歲尚輕,大學畢業,也是個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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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排排石碑間踽踽獨行。中國文人的命運,在這裏裸裎。
但是,日近中天了,這裏還是那樣寧靜。遊人看是壹個祠堂,不大願意進來。
幾個少年擡起頭看了壹會石碑,他們讀不懂那些碑文。石碑固執地愴然肅立,少年
們放輕腳步,離它們而去。
靜壹點也好,從柳宗元開始,這裏歷來寧靜。京都太嘈雜了,面壁十年的九州
學子,都曾向往過這種嘈雜。結果,滿腹經綸被車輪馬蹄搗碎,脆亮的吆喝填滿了
疏朗的胸襟。唯有在這裏,文采華章才從朝報奏摺中抽出,重新凝入心靈,並蔚成
方圓。它們突然變得清醒,渾然構成張力,生氣勃勃,與殿闕對峙,與史官爭辯,
為普天下皇土留下壹脈異音。世代文人,由此而增添壹成傲氣,三分自信。華夏文
明,才不至全然黯喑。朝廷萬萬未曾想到,正是發配南荒的禦批,點化了民族的精
靈。
好吧,妳們就這麽固執地肅立著吧。明天,或許後天,會有壹些遊人,壹些少
年,指指點點,來破讀這些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