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烈士擊玉壺,壯心惜暮年。
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
鳳凰初下紫泥詔,謁帝稱觴登禦筵。
揄揚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
朝天數換飛龍馬,敕賜珊瑚白玉鞭。
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
西施宜笑復宜顰,醜女效之徒累身。
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
譯文
昔者烈士擊玉壺而悲歌,以傾吐吐心之躊躇,而惜其暮年將至。而今我三杯老酒下肚,拔劍對舞秋月,碩慨高詠,想起今後的日子,不覺使人涕淚滂沱!想當年初接詔書之時,侍宴宮中,禦筵上舉杯朝賀,頌揚萬乘之主,九重之內,嘲弄王公權貴於赤墀之上。朝見天子曾屢換飛龍之馬,手中揮舞著禦賜珊瑚玉鞭。我像東方朔壹樣,好像是天上的謫仙下凡,大隱於朝堂之內,而世人不識。我又像西施壹樣笑顰皆宜,大得君王恩寵。而醜女們卻東施效顰,愈學愈醜。當是之時,我的得意和高興,而今日卻不同了。君王雖仍愛蛾眉之好,但無奈宮中妒女讒毀。我即使是西施壹般的美人,也無法在宮中立足了。
註釋
⑴玉壺吟:李白自創歌行。據《世說新語·豪爽》記載:東晉王處仲酒後常吟唱曹操《步出夏門行》中“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悲壯詩句,壹面唱,壹面用如意(古代供玩賞的壹種器物)敲打吐痰用的玉壺,結果壺口都被敲缺了。《玉壺吟》即以此為題。
⑵烈士,壯士。
⑶壯心:雄心。暮年:垂暮之年,即老年。
⑷涕:眼淚。泗:鼻涕。漣:流不斷。兩句意為:酒後在秋月下拔劍起舞;忽然內心憤慨,高歌淚下。
⑸鳳凰詔:據《十六國春秋》記載:後趙武帝石虎下詔時,坐在高臺上,讓木制的鳳凰銜著詔書往下飛。後稱皇帝的詔書為鳳詔。紫泥:甘肅武都縣的壹種紫色泥,性粘,古時用以封詔書。謁(yè):朝見。稱觴(shāng):舉杯。禦筵:皇帝設的宴席。兩句意為:當初我奉詔入京朝見皇帝,登禦宴舉杯暢飲。
⑹揄(yú)揚:贊揚。九重:這裏指皇帝居住的地方。萬乘(shèng)主:這裏指唐玄宗。
⑺謔(xuè)浪:戲謔不敬。赤墀(chí):皇宮中紅色的臺階。青瑣:刻有連瑣花紋並塗以青色的宮門。赤墀、青瑣,指宮廷。賢:指皇帝左右的大臣。
⑻朝天:朝見皇帝。飛龍馬:古時皇帝有六個馬廄,其中飛龍廄所養的都是上等好馬。這裏泛指宮中的良馬。敕(chì):皇帝的詔書。敕賜:皇帝的賞賜。珊瑚白玉鞭:用珊瑚、白玉裝飾的馬鞭。這裏泛指華貴的馬鞭。兩句意為:上朝時經常換乘皇家馬廄中的飛龍名馬,手拿著皇帝賞賜的名貴馬鞭。
⑼東方朔:字曼倩,西漢平原厭次(今山東惠民縣)人。漢武帝時為太中大夫,為人詼諧滑稽,善辭賦。後來關於他的傳說很多。他曾說:“古人隱居於深山,我卻認為宮殿中也可以隱居。”這裏是以東方朔自喻。
⑽大隱:舊時指隱居於朝廷。晉王康琚《反招隱詩》:“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金門:又名金馬門,漢代宮門名。這裏指朝廷。謫仙:下凡的神仙。李白友人賀知章曾稱他為“謫仙人”,李白很喜歡這個稱呼,常用以自稱。
⑾嚬:通“顰”。這兩句是用醜女效顰的典故來揭露當時權貴庸碌無能而又裝腔作勢的醜態。
⑿蛾眉:古時稱美女。這裏是作者自比。
賞析:
這首詩大約作於唐玄宗天寶三載(744年)供奉翰林的後期,賜金還山的前夕。朱諫曰:“按《玉壺吟》者,以篇首二字以為題,白所自為之辭也。是供奉之時,被力士、貴記讒間,將求還山之日歟?”
清代劉熙載論李白的詩說:“太白詩雖若升天乘雲,無所不之,然自不離本位,故放言實是法言。”(《藝概》卷二)所謂“不離本位”,就是指有壹定的法度可尋,而不是任其橫流,漫無邊際。《玉壺吟》就是這樣壹首既有奔放的氣勢,又講究法度的好詩。全詩充滿著郁勃不平之氣。按氣韻脈絡而論,詩可分為三段。
第壹段***四句,主要寫憤激的外在表現。開頭兩句居高臨下,入手擒題,刻畫了詩人的自我形象。他壯懷激烈,孤憤難平,像東晉王敦那樣,敲擊玉壺,誦吟曹操的名篇《龜雖壽》:“老驥伏櫪,誌在千裏。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烈士”、“壯心”、“暮年”三個詞都從曹詩中來,說明李白渴望建功立業,這壹點正與曹操相同。但他想到,曹操壹生畢竟幹了壹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而自己卻至今未展素誌,不覺悲從中來,憤氣郁結。三杯濁酒,已壓不住心中的悲慨,於是拔劍而起,先是對著秋月,揮劍而舞,忽又高聲吟詠,最後眼淚奪眶而出,涕泗漣漣。“忽然”兩字把詩人心頭不可自已的憤激之情寫得十分傳神。四句壹氣傾瀉,至此已是盛極難繼。兵家有所謂“以正合,以奇勝”的說法。這四句正面書憤,可說是“以正合”,下面別開壹途,以流轉之勢寫往事回憶,可說是“以奇勝”。
“鳳凰初下紫泥詔,謁帝稱觴登禦筵”兩句,如異峰突起,境界頓變。詩人壹掃悲憤抑郁之氣,而極寫當初奉詔進京、皇帝賜宴的隆遇。李白應詔入京,原以為可施展抱負,因此他傾心酬主,急於披肝瀝膽,輸寫忠才。“揄揚”兩句具體描寫了他在朝廷上的作為。前壹句說的是“尊主”,是贊頌皇帝,後壹句說的是“卑臣”,是嘲弄權貴。“朝天數換飛龍馬,敕賜珊瑚白玉鞭”,形象地寫出了他受皇帝寵信的不同尋常。“飛龍馬”是皇宮內六廄之壹飛龍廄中的'寶馬。唐制:學士初入,例借飛龍馬。但“數換飛龍馬”,又賜珊瑚“白玉鞭”,則是超出常例的。以上六句字字從得意處著筆。“鳳凰”兩句寫平步青雲,“揄揚”兩句寫宏圖初展,“朝天”兩句寫備受寵渥。得意之態,渲染得淋漓盡致。詩人騁足筆力,極寫昔日的騰踔飛揚,正是為了襯托時下的冷落可悲,故以下便作跌勢。
“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東方朔被漢武帝視作滑稽弄臣,內心很苦悶,曾作歌曰:“陸沈於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史記·滑稽列傳》)後人有“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晉王康琚《反招隱詩》)之語。李白引東方朔以自喻,又以謫仙自命,實是出於無奈。從無限得意,到大隱金門,這驟然突變,可以看出詩人內心是非常痛苦的。“世人不識”兩句,郁郁之氣,寄於言外,與開頭四句的悲憤情狀遙相接應。以上八句為第二段,通過正反相照,詩人暗示了在京橫遭毀誣、備受打擊的不幸。忠憤節氣,負而未伸,這也許就是詩人所以要擊壺舞劍、高詠涕漣的原因。
第三段四句寫詩人自己堅貞傲岸的品格。“西施”兩句是說自己執道若壹,進退裕如,或笑或顰而處之皆宜,這種態度別人效之不得。辭氣之間,隱隱流露出傲岸自信的個性特征。當然,詩人也很清楚他為什麽不能施展宏圖,因而對朝廷中那些妒賢害能之輩道:“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這兩句話用《離騷》旨趣,托言美人見妒,暗寓士有懷瑾握瑜而不見容於朝的意思,蘊藉含蓄,寄慨遙深。
明代詩論家徐禎卿說:“氣本尚壯,亦忌銳逸。”(《談藝錄》)書憤之作如果壹味逞雄使氣,像灌夫罵座壹般,便會流於粗野褊急壹路。李白這首詩豪氣縱橫而不失之粗野,悲憤難平而不流於褊急。開頭四句入手緊,起勢高,抒寫胸中憤激之狀而不作悲酸語,故壯浪恣縱,如高山瀑流,奔瀉而出,至第四句頓筆收住,如截奔馬,文氣陡然騰躍而起。第五句以“初”字回旋兜轉,筆飽墨酣,以昂揚的格調極寫得意,方以為有風雲際會、魚水顧合之美,筆勢又急轉直下,用“大隱金門”等語暗寫遭讒之意。最後以蛾眉見妒作結,點明進讒之人,方恃寵貴盛,自己雖拂劍擊壺,慷慨悲歌,終莫奈之何。詩筆擒縱結合,亦放亦收,波瀾起伏,變化入神,文氣渾灝流轉,首尾呼應。明代詩論家徐禎卿認為,壹首好詩應該做到“氣如良駟,馳而不軼”(《談藝靈》)。李白這首詩是當之無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