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宋]辛棄疾
醉裏挑燈看劍②,夢回吹角連營③。八百裏分麾下炙④,五十弦翻塞外聲⑤。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⑥,弓如霹靂弦驚⑦。了卻君王天下事⑧,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作者簡介]
辛棄疾(1140~1207)南宋詞人。原字坦夫,改字幼安,別號稼軒居士。歷城(在今山東濟南)人。辛棄疾是文學史上產生過巨大影響的詞人。當時,以辛棄疾為核心曾經出現壹大批以抒寫愛國思想為主的豪放詞人。辛棄疾在擴大詞的內容和發展詞的藝術表現手法方面是具有不可磨滅的歷史功績的。但是,在擴展豪放詞風的同時,在詞壇上又產生過以叫噪怒張代替形象思維的不良風氣。
他是豪放派的代表人物之壹,豪放派代表還有蘇東坡。二者並稱“蘇辛”。
[註釋]
①破陣子:詞牌名。題目是《為陣同甫賦壯詞以寄》。
②挑(tiǎo)燈:把油燈的芯挑壹下,使它明亮。
③夢回:夢醒。吹角:軍隊中吹號角。連營:連接成片的軍營。
④八百裏:指牛。古代有壹頭駿牛,名叫“八百裏駁(bò)”。麾(huī)下:指部下將士。麾,古代指軍隊的旗幟。炙(zhì):烤熟的肉。
⑤五十弦:古代有壹種瑟有五十根弦。詞中泛指軍樂合奏的各種樂器。翻:演奏。塞外聲,反映邊塞征戰的樂曲。
⑥的(dì)盧:壹種烈性快馬。相傳三國時劉備被人追趕,騎“的盧”壹躍三丈過河,脫離險境。
⑦霹靂(pī lì):響聲巨大的強烈雷電。
⑧了(liǎo)卻:完成。天下事:指收復中原。
9.點兵:檢閱部隊
10.作:如
[譯文]
醉意中把燈撥亮抽出寶劍細看,壹夢醒來營房裏號角響成壹片。官兵們都分到了將軍獎給部下的燒肉,各種樂器齊把邊疆的歌曲演奏。秋高馬肥的季節,戰場正在閱兵。 烈馬奔馳好似的盧馬壹樣飛快,箭發弦動響聲如同劈雷壹般。替君主完成了統壹天下的大業,爭取生前後都留下為國立功的勛名。可惜的是而今我已白發斑斑不能報效朝廷。
註釋
該詞是作者失意閑居信州時所作,無前人沙場征戰之苦,而有沙場征戰的熱烈。詞中通過創造雄奇的意境,抒發了殺敵報國、恢復祖國山河、建立功名的壯懷。結句抒發壯誌不酬的悲憤心情。
[創作背景]
這首詞約作於1188年。當時辛棄疾被免官閑居江西帶湖。布衣陳亮「為人才氣超邁,喜談兵,議論風生,下筆數千言立就。」辛、陳兩人才氣相若,抱負相同,都是力主抗金復國的誌士,慷慨悲歌的詞人。1188年,辛、陳鵝湖之會議論抗金大事,壹時傳為詞壇佳話。這首詞寫於鵝湖之會分手之後。
[內容評析]
滿懷家國之愁,壯誌未酬的詞人在友人縱談離去之後,借酒澆愁愁更愁,他撥亮油燈,抽出寶劍,醉眼朦朧中,恍惚回到當年戰鬥的情境。嘹亮的號角吹遍了「連營」,廣闊的土地上,戰士們正在分食大塊的烤肉。此時鼓瑟齊鳴,反映邊塞生活的軍樂雄壯震天。原來戰士們正在沙場點兵!在詞人的筆下,看似信手拈來的點兵場面,火熱的戰鬥激情卻自然噴湧而出。壹個「連」字,透出聲勢之豪壯,軍容之整肅。「八百裏」、「五十弦」佳對天成,與「吹角連營」相輔相成,營造了雄渾闊大的意境。
下片以兩個特寫鏡頭開始:駿馬飛快,箭如霹靂,驚心動魄。馬與箭兩個具典型意義的事物,以色彩鮮明的詞語,寫得歷歷如畫。這壹切都是為了「了卻」洗雪國恥,恢復中原的「天下事」,是為了施展雄才大略,贏得為國家建功立業的「生前身後名」!讀到此,有聲有色,酣暢淋漓的點兵場面,斬將擎旗的英雄戰士,「了卻君王天下事」的赤膽忠心,無壹不躍然紙上,然而壹個陡轉——「可憐白發生」!壹下從理想的高峰跌入了現實的深淵。全詞至此戛然而止,為讀者留下了無盡的思緒。
這首詞基調雄壯高昂,真不愧為「壯詞」。而結句的悲壯低徊,卻與此形成鮮明對比。更令人感慨與尋思。詞的結構上也不同於壹般詞作,上下片語義連貫,過片不分,直到最後壹句突然壹個頓挫,讀來波瀾起伏,跌宕有致,實為辛棄疾「沈郁頓挫」的典型之作。
[難詞註釋]①陳同甫:陳亮(1143-1194),字同甫,辛棄疾的好友。富有才華,堅持抗金,終生未仕。為南宋豪放詞派的重要詞人。②麾下:指部下。麾,軍旗。炙:烤熟的肉。③的盧:壹種烈性快馬。傳說劉備在荊州遭遇危險,騎的盧「壹躍三丈」而脫險。
李白有首叫《越中覽古》的詩。詩中寫道:“越王勾踐破吳歸,戰士還家盡錦衣 。宮女好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這首七言詩中,有三句寫到越王勾踐的強盛,最後壹句才點出越國的衰敗景象,雖然表達的感情顯然不同,但在謀篇布局方面又有相似之處。詞以兩個二、二、二的對句開頭,通過具體、生動的描述,表現了多層情意。第壹句,只六個字,卻用三個連續的、富有特征性的動作,塑造了壹個壯士的形象,讓讀者從那些動作中去體會人物的內心活動,去想象人物所處的環境 ,意味無窮。為什麽要吃酒,而且吃“醉”?既“醉”之後,為什麽不去睡覺,而要“挑燈 ”?“挑”亮了“燈 ”,為什麽不幹別的,偏偏抽出寶劍,映著燈光看了又看?這壹連串問題,只要細讀全詞,就可能作出應有的回答,因而不必說明。“此時無聲勝有聲”。用什麽樣的“說明”還能比這無言的動作更有力地展現人物的內心世界呢?
“挑燈”的動作又點出了夜景。那位壯士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之時,思潮洶湧,無法入睡,只好獨自吃酒。吃“醉”之後 ,仍然不能平靜 ,便繼之以“挑燈”,又繼之以“看劍”。翻來覆去,總算睡著了。
而剛壹入睡 ,方才所想的壹切,又幻為夢境 。“夢”了些什麽,也沒有明說,卻迅速地換上新的鏡頭:“夢回吹角連營 ”。壯士好夢初醒,天已破曉,壹個軍營連著壹個軍營,響起壹片號角聲。這號角聲,多麽富有催人勇往無前的力量啊!而那位壯士,也正好是統領這些軍營的將軍 。於是,他壹躍而起,全副披掛,要把他“醉裏 ”、“夢裏”所想的壹切統統變為現實。
三、四兩句,可以不講對仗 ,詞人也用了偶句。偶句太多,容易顯得呆板;可是在這裏恰恰相反。兩個對仗極工、而又極其雄健的句子,突出地表現了雄壯的軍容,表現了將軍及士兵們高昂的戰鬥情緒。“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兵士們歡欣鼓舞,飽餐將軍分給的烤牛肉;軍中奏起振奮人心的戰鬥樂曲 。牛肉壹吃完 ,就排成整齊的隊伍。將軍神采奕奕,意氣昂揚,“沙場秋點兵”。這個“秋”字下得多好!正當“秋高馬壯 ”的時候,“點兵”出征,預示了戰無不勝的前景。
按譜式 ,《破陣子》是由句法、平仄、韻腳完全相同的兩“片”構成的。後片的起頭,叫做“過片”,壹般的寫法是 :既要和前片有聯系 ,又要“換意”,從而顯示出這是另壹段落,形成“嶺斷雲連”的境界。
辛棄疾卻往往突破這種限制 ,《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如此,這首《破陣子》也是如此。“沙場秋點兵”之後,大氣磅礴,直貫後片“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將軍率領鐵騎,快馬加鞭,神速奔赴前線,弓弦雷鳴,萬箭齊發。雖沒作更多的描寫,但從“的盧馬”的飛馳和“霹靂弦”的巨響中,仿佛看到若幹連續出現的畫面:敵人紛紛落馬;殘兵敗將,狼狽潰退;將軍身先士卒 ,乘勝追殺,壹霎時結束了戰鬥;凱歌交奏,歡天喜地,旌旗招展。
這是壹場反擊戰。那將軍是愛國的,但也是追求功名的 。壹戰獲勝 ,功成名就,既“了卻君王天下事”,又“贏得生前身後名”,豈不壯哉!
如果到此為止,那真夠得上“壯詞 ”。然而在那個被投降派把持朝政的時代 ,並沒有產生真正 “壯詞”的條件,以上所寫,不過是詞人孜孜以求的理想而已。詞人展開豐富的想象,化身為詞裏的將軍,剛攀上理想的高峰,忽然壹落千丈 ,跌回冷酷的現實,沈痛地慨嘆道:“可憐白發生!”白發已生,而收復失地的理想成為泡影。想到自己徒有淩雲壯誌,而“報國欲無戰場”(借用陸遊《隴頭水》詩句),便只能在不眠之夜吃酒,只能在“醉裏挑燈看劍 ”,只能在“夢”中馳逐沙場,快意壹時。這處境,的確是“悲哀”的。然而又有誰“可憐 ”他呢 ?於是,他寫了這首“壯詞”,寄給處境同樣“可憐”的陳同甫。
同甫是陳亮的字。學者稱為龍川先生。為人才氣豪邁,議論縱橫。自稱能夠“推倒壹世之智勇,開拓萬古之心胸 ”。他先後寫了《中興五論》和《上孝宗皇帝書 》,積極主張抗戰 ,因而遭到投降派的打擊。
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冬天,他到上饒訪辛棄疾,留十日。別後辛棄疾寫《賀新郎》詞寄他,他和了壹首;以後又用同壹詞牌反復唱和。這首《破陣子》大約也是這壹時期寫的。
全詞從意義上看,前九句是壹段,十分生動地描繪出壹位披肝瀝膽,忠壹不二,勇往直前的將軍的形象,從而表現了詞人的遠大抱負。末壹句是壹段,以沈痛的慨嘆,抒發了“ 壯誌難酬”的悲憤。壯和悲,理想和現實,形成強烈的反差。從這反差中,可以想到當時南宋朝廷的腐敗無能 ,想到人民的水深火熱,想到所有愛國誌士報國無門的苦悶。由此可見,極其豪放的詞,同時也可以寫得極其含蓄,只不過和婉約派的含蓄不同罷了。
這首詞在聲調方面有壹點值得註意 。《破陣子》上下兩片各有兩個六字句,都是平仄互對的,即上句為“仄仄平平仄仄”,下句為“平平仄仄平平”,這就構成了和諧的、舒緩的音節。上下片各有兩個七字句,卻不是平仄互對,而是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這就構成了拗怒的、激越的音節。和諧與拗怒,舒緩與激越,形成了矛盾統壹。作者很好地運用了這種矛盾統壹的聲調,恰當地表現了抒情主人公復雜的心理變化和夢想中的戰鬥準備、戰鬥進行、戰鬥勝利等許多場面的轉換,收到了繪聲繪色、聲情並茂的藝術效果。
這首詞在布局方面也有壹點值得註意 。“醉裏挑燈看劍”壹句 ,突然發端,接踵而來的是聞角夢回、連營分炙、沙場點兵、克敵制勝,有如鷹隼突起,淩空直上。而當翺翔天際之時,陡然下跌,發出了“可憐白發生”的感嘆,使讀者不能不為作者的壯誌難酬灑下惋惜憐憫之淚。這種陡然下落,同時也嘎然而止的寫法,如果運用得好,往往因其出人意外而扣人心弦,產生強烈的藝術效果。
[講解]
辛棄疾20歲時,就在家鄉歷誇(今山東濟南)參加了抗金起義。起義失敗後,他回到南宋,當過許多地方的長官。他安定民生,訓練軍隊,極力主張收復中原,卻遭到排斥打擊。後來,他長期不得任用,閑居近二十年。這首詞,抒寫了他夢寐以求、終生不變的抗敵救國的理想,抒寫了壯誌不酬的悲憤心情。
詞的上片,寫作者閑居家中心情苦悶,只能借酒澆愁;然而,就是在深夜酒醉之時,還壹次又壹次地撥亮燈火,久久地端詳著曾伴隨自己征戰殺敵的寶劍,渴望著重上前線,揮師北伐。作者帶著這樣的思念和渴望進入夢中。他恍惚覺得天已拂曉,連綿不斷的軍營裏響起了壹片嘹亮雄壯的號角聲。他把大塊的烤牛肉犒勞將士們,讓他們分享;軍樂隊奏著高亢激越的邊塞戰歌,以助興壯威。在秋風獵獵的戰場上,他檢閱著各路兵馬,準備出征。
詞的下片,緊接著描寫了壯烈的戰鬥和勝利的結局:將士們騎駿馬飛奔,快如“的盧”,風馳電掣;拉開強弓萬箭齊發,響如“霹靂”,驚心動魄。敵人崩潰了,徹底失敗了。他率領將士們終於完成了收復中原、統壹祖國的偉業,贏得了生前後不朽的英名。到這裏,我們看到了壹個意氣昂揚、抱負宏大的忠勇將軍的形象,他“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然而,在詞的最後,作者卻發出壹聲長嘆:“可憐白發生!”從感情的高峰猛的跌落下來。原來,那壯闊盛大的軍容,橫戈躍馬的戰鬥,以及輝煌勝利,千秋功名,不過全是夢境。實際上,在茍安賣國的統治集團的壓制下,作者報國無門,歲月虛度。“可憐白發生”,包含著多少難以訴說的郁悶、焦慮、痛苦和憤怒啊!
從全詞看,壯烈和悲涼、理想和現實,形成了強烈的對照。作者只能在醉裏挑燈看劍,在夢中馳騁殺敵,在醒時發出悲嘆。這是個人的悲劇,更是民族的悲劇。而作者的壹腔忠憤,無論在醒時還是在醉裏、夢中都不能忘懷,是他高昂而深沈的愛國之情、獻身之誌的生動體現。
該詞是作者失意閑居信州時所作,無前人沙場征戰之苦,而有沙場征戰的熱烈。詞中通過創造雄奇的意境,抒發了殺敵報國、恢復祖國山河、建立功名的壯懷。結句抒發壯誌不酬的悲憤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