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風吹柳日初長,雨余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損紅妝。 寶篆煙銷龍鳳,畫屏雲鎖瀟湘。夜寒微透薄羅裳,無限思量。
楊湜《古今詞話》雲:“少遊《畫堂春》‘雨余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善於狀景物。至於‘香篆暗消鸞鳳,畫屏縈繞瀟湘’二句,便含蓄無限思量意思,此其有感而作也。”至於因何有感,從詞中所寫,美人生活規律顛倒,白天紅窗穩睡,夜裏枕畔難安的情狀,顯然是描寫女子思人難眠、春情難耐的情思。
詞壹開始“東風”二句,為春睡渲染氣氛,寫東風吹拂柳條,春日漸長,雨後斜陽映照芳草,正是人困春睡時光。接著“杏花”兩句,枝頭的杏花零落入泥,燕子銜沾花的泥土築巢,猶自散發著微微的香氣。由景而人,美人面對花落春去之景,青春難再,自然無心紅妝,不得不陷於春困矣。這兩句與李清照“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句頗有相似之處,但寫得更為雋永。王國維《人間詞話附錄》說:“溫飛卿《菩薩蠻》‘雨後卻斜陽,杏花零落香’,少遊之‘雨余芳草斜陽,杏花零落燕泥香’,雖自此脫胎,而實有出藍之妙”。
詞的下片寫女子枕畔難眠所見到的景象。“寶篆”二句寫她長時間失眠,直到篆香銷盡,不眠的原因,是因所思念的人在瀟湘所致。“寶篆”,蓋今之盤香。秦觀《減字木蘭花》曾有“斷盡金爐小篆香”句。“雲鎖”,指屏風上所畫的雲霧瀟湘圖,雲鎖,則迷不可見。詞的歇拍“夜寒”二句,具體描寫夜深寒氣襲人,女子無法再進入甜蜜的夢鄉,只有思前想後,輾轉反側。(董再琴)
秦觀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愛語文網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這首詞題為“郴州旅舍”。大約作於紹聖四年(1097)春三月。前此,由於新舊黨爭,秦觀出為杭州通判,又因禦史劉拯告他增損神宗實錄,貶監處州酒稅。紹聖三年,再以寫佛書被罪,貶徙郴州(今湖南郴州市)。接二連三的貶謫,其心情之悲苦可想而知,形於筆端,詞作也益趨淒愴。此作寫於初抵郴州之時,以委婉曲折的筆法,抒寫了謫居的淒苦與幽怨。成為蜚聲詞壇的千古絕唱。
上片寫謫居中寂寞淒冷的環境。開頭三句,緣情寫景,劈面推開壹幅淒楚迷茫、黯然銷魂的畫面:漫天迷霧隱去了樓臺,月色朦朧中,渡口顯得迷茫難辨。“霧失樓臺,月迷津渡。”互文見義,不僅對句工整,也不只是狀寫景物,而是情景交融的佳句。“失”、“迷”二字,既準確地勾勒出月下霧中樓臺、津渡的模糊,又恰切地寫出了作者無限淒迷的意緒。“霧失”、“月迷”,皆為下句“望斷”出力。“桃源望斷無尋處”。詞人站在旅舍觀望應該已經很久了,他目尋當年陶淵明筆下的那塊世外桃源。桃源,其地在武陵(今湖南常德),離郴州不遠。詞人由此生聯想:即是“望斷”,亦為枉然。著壹“斷”字,讓人體味出詞人久佇苦尋幻想境界的悵惘目光及其失望痛苦心情。他的《點絳唇》,諸本題作“桃源”。詞中“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寫的當是同樣的心情。“桃源”是陶淵明心目中的避亂勝地,也是詞人心中的理想樂土,千古關情,異代同心。而“霧”、“月”則是不可克服的現實阻礙,它們以其本身的虛無縹緲呈現出其不可言喻的象征意義。而“樓臺”、“津渡”,在中國文人的心目中,同樣被賦予了文化精神上的蘊涵,它們是精神空間的向上與超越的拓展。詞人多麽希望借此尋出壹條通向“桃源”的秘道!然而他只有失望而已。壹“失”壹“迷”,現實回報他的是這片霧籠煙鎖的景象。“適彼樂土”之不能,旨在引出現實之不堪。於是放縱的目光開始內收,逗出“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桃源無覓,又謫居遠離家鄉的郴州這個湘南小城的客舍裏,本自容易滋生思鄉之情,更何況不是宦遊他鄉,而是天涯淪落啊。這兩句正是意在渲染這個貶所的淒清冷寞。春寒料峭時節,獨處客館,念往事煙靄紛紛,瞻前景不寒而栗。壹個“閉”字,鎖住了料峭春寒中的館門,也鎖住了那顆欲求拓展的心靈。更有杜鵑聲聲,催人“不如歸去”,勾起旅人愁思;斜陽沈沈,正墜西土,怎能不觸動壹腔身世淒涼之感。詞人連用“孤館”、“春寒”、“杜鵑”、“斜陽”等引人感發,令人生悲傷心景物於壹境,即把自己的心情融入景物,創造“有我之境”。又以“可堪”二字領起壹種強烈的淒冷氣氛,好像他整個的身心都被吞噬在這片充斥天宇的慘淡愁雲之中。王靜安先生吟誦至此,不禁揮筆題曰:“少遊詞境最為淒婉,至‘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則變而為淒厲矣。”(《人間詞話》)前人多病其“斜陽”後再著壹“暮”字,以為重累。其實不然,這三字表明著時間的推移,為“望斷”作註。夕陽偏西,是日斜之時,慢慢沈落,始開暮色。“暮”,為日沈之時,這時間順序,蘊含著詞人因孤寂而擔心夜晚來臨更添寂寞難耐的心情。這是處境順利、生活充實的人所未曾體驗到的愁人心緒。因此,“斜陽暮”三字,正大大加重了感情色彩。
下片由敘實開始,寫遠方友人殷勤致意、安慰。“驛寄梅花,魚傳尺素。”連用兩則有關友人投寄書信的典故,分見於《荊州記》和古詩《飲馬長城窟行》。寄梅傳素,遠方的親友送來安慰的信息,按理應該欣喜為是,但身為貶謫之詞人,北歸無望,卻“別是壹般滋味在心頭”,每壹封裹寄著親友慰安的書信,觸動的總是詞人那根敏感的心弦,奏響的是對往昔生活的追憶和痛省今時困苦處境的壹曲曲淒傷哀婉的歌。每壹封信來,詞人就歷經壹次這個心靈掙紮的歷程,添其此恨綿綿。故於第三句急轉,“砌成此恨無重數。”壹切安慰均無濟於事。離恨猶如“恨”墻高砌,使人不勝負擔。壹個“砌”字,將那無形的傷感形象化,好像還可以重重累積,終如磚石壘墻般築起壹道高無重數、沈重堅實的“恨”墻。恨誰?恨什麽?身處逆境的詞人沒有明說。聯系他在《自挽詞》中所說:“壹朝奇禍作,漂零至於是。”可知他的恨,與飄零有關,他的飄零與黨禍相聯。在詞史上,作為婉約派代表詞人,秦觀正是以這堵心中的“恨”墻表明他對現實的抗爭。他何嘗不欲將心中的悲憤壹吐為快?但他憂讒畏譏,不能說透。於是化實為虛,作宕開之筆,借眼前山水作癡癡壹問:“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無理有情,無理而妙。好像詞人在對郴江說:郴江啊,妳本來是圍繞著郴山而流的,為什麽卻要老遠地北流向瀟湘而去呢?關於這兩句的蘊意,或以為:“郴江也不耐山城的寂寞,流到遠方去了,可是自己還得呆在這裏,得不到自由。”(胡雲翼《宋詞選》)或以為詞人“反躬自問”,慨嘆身世:“自己好端端壹個讀書人,本想出來為朝廷做壹番事業,正如郴江原本是繞著郴山而轉的呀,誰會想到如今竟被卷入壹切政治鬥爭漩渦中去呢?”(《唐宋詞鑒賞辭典》)見仁見智。依筆者拙意,對這兩句蘊意的把握,或可空靈壹些。詞人在幻想、希望與失望、展望的感情掙紮中,面對眼前無言而各得其所的山水,也許他悄然地獲得了壹種人生感悟:生活本身充滿了各種解釋,有不同的發展趨勢,生活並不是從壹開始便固定了的故事,就像這繞著郴山的郴江,它自己也是不由自己地向北奔流向瀟湘而去。生活的洪流,依著慣性,滾滾向前,它總是把人帶到深不可測的遠方,它還將把自己帶到什麽樣苦澀、荒涼的遠方啊!正如葉嘉瑩先生評此詞說:“頭三句的象征與結尾的發問有類似《天問》的深悲沈恨的問語,寫得這樣沈痛,是他過人的成就,是詞裏的壹個進展。”(《唐宋詞十七講》)與秦觀悲劇性壹生“同升而並黜”的蘇軾,同病相憐更具壹份知己的靈感犀心,亦絕愛其尾兩句,及聞其死,嘆曰:“少遊已矣,雖萬人何贖!”自書於扇面以誌不忘。是以王士禎雲:“高山流水之悲,千古而下,令人腹痛!”(《花草蒙拾》)
總上所述,這首詞最佳處在於虛實相間,互為生發。上片以虛帶實,下片化實為虛,以上下兩結飲譽詞壇。激賞“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裏斜陽暮”的王國維(靜安),以東坡賞其後二語為“皮相”。持論未免偏頗。深味末二句“郴江”之問,其氣格、意蘊,毫不愧色於“可堪”二句。所謂東坡“皮相”之賞,亦可謂“解人正不易得”。(林家英、陳橋生)
趙令畤
輕鷗欲下寒塘浴,雙雙飛破春煙綠。兩岸野薔薇,翠籠薰繡衣。 憑船閑弄水,中有相思意:憶得去年時,水邊初別離。
當妳徘徊於山水之間,似乎有所觸發,想寫下壹點什麽;可是壹則不知如何選景,再則,即使選了,到底有什麽意義,心裏也不免躊躇。在這裏,學習選擇與剪裁是重要的功夫。
趙令畤這首《菩薩蠻》對妳會有所啟發。
壹派滔滔江水,兩岸繁花綠樹,水上往來著各色各樣的船兒;岸上,許多店戶人家,還有種種不同人物在活動。景物可謂繁復了。為什麽這位作者對這壹切都不感興趣,單獨只選擇下面這兩樣景色呢?
壹種是:“輕鷗欲下寒塘浴,雙雙飛破春煙綠。”
另壹種是:“兩岸野薔薇,翠籠薰繡衣。”
壹雙輕鷗從春煙中穿飛過來,轉眼又回身飛入迷蒙的碧空;它們好像要落到寒塘中戲水,不料陡地向上壹翻,又翩然向著遠處去了。野生的薔薇,密密蓋滿了壹江兩岸。紅花襯上綠葉,便仿佛在翠色的熏籠上鋪著紅艷的繡衣。(熏籠:壹種竹織的熏烘衣服用的工具。)
這是為了描寫春天的景色嗎?是;可也不完全是。說它是,因為它確實寫出了很動人的江上景色,前者生趣盎然,後者色彩絢麗。說它又不是,因為作者原是另有目的去選擇這兩種景色的,並非只為著寫壹寫眼前所見。
這裏壹帶江景,在作者並不陌生。原來去年此際,他就在此地同壹個相好的女郎在江邊分手;不料此次舊地重遊,那女郎已經不在了。她到底是什麽原因離開此地?是逝去還是給人帶走?都無法知道,也打探不出壹個究竟。如今他只好獨個兒默默地憑在船邊,無聊地逗弄著江水,強烈地回憶著在這江上同她分手的情景
秦觀
落紅鋪徑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愛語文網
柳外畫樓獨上,憑手撚花枝,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
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秦觀應禮部試,落第罷歸。賦《畫堂春》。這首詞就是寫他落第後的不快心情。應是壹首傷春之作。
詞的上片寫春歸景物。先寫飄零雕落的花瓣已經鋪滿了園間小路,池水上漲已與岸齊平了,時間分明已進入殘節令了,天氣乍晴乍雨,晴郎的天空,突然會下起小雨,說晴不晴,說陰不陰,小雨似在逗弄晴天壹樣。觀看杏園已失去了“紅杏枝頭春意鬧”的動人景色,它像壹個青春逝去的女子,容顏顯得憔悴而沒有光澤了。再聽枝頭杜鵑鳥兒,傳來聲聲“不如歸去”,泣血啼喚,多麽令人傷感。杜牧詩有:“莫怪杏園憔悴去,滿城多少插花人”,這句可能化用小杜詩意。片末,總括壹句“無奈春歸”,其無可奈何之情,已在上述描寫中得到充分表現。
詞的下片,側重寫人。寫她獨自壹人登上冒出柳樹枝頭的畫樓,斜倚欄桿,手撚花枝。這句似由馮延巳:“閑引鴛鴦香徑裏,手挼紅杏蕊”詞意化來。她信手撚著花枝兒,壹會兒又放下花枝,默默無語上視天空,弄晴的小雨也不下了,只見遠處壹道殘陽從雲縫露出來,把霞輝灑在她滿是愁容的臉上。她心中的“恨”有誰能理解呢?誠然,詞人沒有寫她“恨”什麽。但從詞人給我們描繪的這幅春歸圖裏,分明看見她面對春歸景色,正在慨嘆春光速人易老,感傷人生離多聚少,青春白白流逝。全詞蘊藉含蓄,寄情悠遠。真是義蘊言中,韻流弦外,具有言盡而意無窮的余味。(董冰竹)
賀鑄
城下路,淒風露,今人犁田古人墓。岸頭沙,帶蒹葭,漫漫昔時、流水今人家。黃埃赤日長安道,倦客無漿馬無草。開函關,掩函關,千古如何,不見壹人閑?六國擾,三秦掃,初謂商山遺四老。馳單車,致緘書,裂荷焚芰、接武曳長裾。高流端得酒中趣,深入醉鄉安穩處。生忘形,死忘名,誰論二豪、初不數劉伶?
這首詞也是壹篇以詠史來詠懷的作品,但所詠史事,並非某壹歷史事件,而是壹種在古代社會中帶有普遍性的歷史現象;所詠懷抱,也並非與這壹歷史現象相契合,而是與之相對立,所以與多數的詠史即詠懷的作品的格局、命意都有所不同。
封建社會的統治階級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和貪欲,總是不斷地爭城奪地,至少也是爭名奪利。這種爭奪的結果,不但使廣大人民遭殃,也使統治階級中某些道德和才能出眾的成員受到壓抑和排斥。賀鑄就是其中的壹個。他這類的作品,就是針對這種普遍存在的歷史現象而發出的不平之鳴。作品中所表現的對於那樣壹些統治者及其幫忙、幫閑們的鄙視,是有其進步意義的。但由於階級性和世界觀的限制,他又只知道向“醉鄉”中逃避,即采取不合作的態度,這種消極的生活態度和思想感情又顯示了這種進步意義的局限性很大。
以憤慨、嘲諷的口吻來描寫歷史上那些壹生忙著追求權勢和名利的人,占了這首詞的大部分篇幅。但起筆卻從人事無常寫起,這樣,就好比釜底抽薪,把那些熱衷於富貴功名的人都看得冷淡了,從而為下文揭露這些人的醜態,埋下伏線,同時,也為作者自己最後表示的消極逃避思想埋下伏線。
自然界的變化,壹般比人事變化遲緩。如果自然界都發生了變化,那人事變化之大就可想而知了。滄海桑田的典故,就是說的這種情況。本詞壹上來六句,也是就自然與人事兩方面合寫這個意思。詞句用顧況《悲歌》“邊城路,今人犁田昔人墓;岸上沙,昔時流水今人家”,而略加增改。前三句寫陸上之變化,墓已成田(用《古詩》“古墓犁為田”之意),有人耕;後三句寫水中之變化,水已成陸,有人住。下面“黃埃”二句也從顧況《長安道》“長安道,人無衣,馬無草”來,接得十分陡峭。看了墓成田,水成陸,人們該清醒了吧,然而,不。他們依舊為了自己的打算,不顧壹切地奔忙著。函谷關是進入長安的必由之路。關開關掩,改朝換代,然而長安道上還是充滿了人渴馬饑的執迷不悟之徒。歇拍用壹問句收束,譏諷之意自見。
過片兩句,“六國擾”,概括了七雄爭霸到秦帝國的統壹,“三秦掃”,概括了秦末動亂到漢帝國的統壹。“初謂”四句,是指在秦、漢帝國通過長期戰爭而完成統壹事業的過程中,幾乎所有人都被卷進去了。是不是也有人置身局外,即沒有在這種局勢中為自己作些打算的人呢?詞人說,他最初還以為商山中還留下了東園公、角裏先生、綺裏季、夏黃公這四老。誰知道經過統治者寫信派車敦請以後,就也撕下了隱士的服飾,壹個跟著壹個地穿起官服,在帝王門下行走起來了。(商山四皓最初不肯臣事漢高祖,後被張良用計請之出山,保護太子,見《史記·留侯世家》。南齊周彥倫隱居鐘山,後應詔出來做官,孔稚珪作《北山移文》來譏諷他,中有“焚芰制而裂荷衣,抗塵容而走俗狀”之語。又漢鄒陽《上吳王書》中句:“何王之門不可曳長裾乎?”)這四句專寫名利場中的隱士,表面上很恬淡,實則非常熱中。隱居,只是他們的壹種姿態、壹種向統治者討價還價的手段,壹到條件講好,就把原來自我標榜的高潔全部丟了。上面的“初”字、“遺”字和下面的“裂”字、“焚”字、“接”字、“曳”字,不但生動準確,而且相映成趣,既達到嘲諷的目的,也顯示了作者的幽默感。不加評論,而這般欺世盜名的人物的醜態自然如在目前。
“高流”以下,正面結出本意。《醉鄉記》,隋、唐之際的王績作,《酒德頌》,晉劉伶作,都是古來贊美飲酒的著名文章。在《記》中,王績曾假設“阮嗣宗、陶淵明等十數人並遊於醉鄉,沒身不反,死葬其壤,中國以為酒仙。”在《頌》中,劉伶曾假設有貴介公子和搢紳處士各壹人,起先反對飲酒,後來反而被專門痛飲的那位大人先生所感化。高流,指阮、陶、劉、王壹輩人,當然也包括自己在內。末三句是說,酒徒既外生死、忘名利,那麽公子、處士這二豪最初不贊成劉伶那位先生,又有誰去計較呢?肯定阮、劉等,也就是否定“長安道”上的“倦客”、“裂荷焚芰”的隱士。(“生忘形”,用杜甫《醉時歌》:“忘形到爾汝,痛飲真吾師。”“死忘名”,用《世說新語·任誕篇》載晉張翰語:“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壹杯酒。”均與“高流端得酒中趣”切合。)方伯海《〈文選〉集成》評《酒德頌》雲:“古人遭逢不幸,多托與酒,謂非此無以隱其幹濟之略,釋其悲憤之懷。”這首詞以飲酒與爭權勢、奪名利對立,也是此意。
張耒《〈東山詞〉序》曾指出賀詞風格多樣化的特點:“夫其盛麗如遊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袂,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覽者自知之。”這首詞和前幾首截然不同,也可證明此點。從這些地方,我們可以看出,蘇軾的作品在詞壇出現以後,其影響是相當廣泛的。(沈祖棻)
丙子送春
劉辰翁
送春去,春去人間無路。秋千外、芳草連天,誰遣風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緒?漫憶海門飛絮。亂鴉過,鬥轉城荒,不見來時試燈處。春去,最誰苦?但箭雁沈邊、梁燕無主,杜鵑聲裏長門暮。想玉樹雕土,淚盤如露。鹹陽送客屢回顧,斜日未能度。 春去,尚來否?正江令恨別,庾信愁賦,蘇堤盡日風和雨。嘆神遊故國,花記前度。人生流落,顧孺子,***夜語。
這首詞,題為丙子送春,實當宋恭帝趙顯德佑二年(1276)的春天。這時元兵迫臨安,宋帝奉表請降。三月,元以宋帝、太後等北行。南宋實際上是亡了。五月陸秀夫等擁立益王趙昰為帝,改元景炎。但不久,趙昰於景炎三年(1278)四月死於碙洲。衛王趙昺即位。改元祥興。次年二月,元兵攻崖山,陸秀夫負帝昺投海死。從此,元統壹了中國。
詞,題為送春,實寫亡國之痛。以春喻國,不露痕跡,哀惋無窮。詞分三片,片片以送春發端,大聲疾呼,喝人猛省。皆系以重筆出之。
首片突兀而起,以下則回環曲折。“春去人間無路”,緊接“秋千外”三句,呈現了壹片迷離景色,傷心別離。“依依”句,陡頓壹提,“漫憶”四句,則壹瀉下來,嘆息昔日繁華,而今安在!這是寫春之初去,有景有情,情景交織。
二片,加深描繪春去,更以“最誰苦”發問,但不直接回答,而以雁燕、杜鵑等鳥的遭遇鋪寫開來。壹“想”字貫下,用金銅仙人辭漢典故,以漢喻宋,此時此景此情,不待明言,而已顯示亡國之痛。詞系從李賀的《金銅仙人辭漢歌》化來,但以長短句出之,乃更頓挫生姿,聲響動人。“斜日未能度”,似急煞車,又像敲重槌,景中寓情,情極凝重。
三片,三設問,問春“尚來否”,似癡似絕。春可再來,國亡無矣。這是明知故問,問而不答。但寫了歷史上人物之最傷離別、感嘆身世的江淹、庾信,又描繪了當時蘇堤的整日風雨。壹史實,壹景色,縱橫交錯,哀怨之至。“嘆神遊”二句,又緊從上三句作轉語,系回憶往事,愈覺傷心。末結以人生流落之可悲。“顧孺子,***夜語。”說什麽呢?劉辰翁素以不甘屈辱為懷,這壹與孺子夜話,其情雖苦,其辭也哀,其希望當未斷絕,是有期於來者的。
這首詞,總的說來,真是“‘送春去’二句悲絕;‘春去,最誰苦’四句淒清,何減夜猿;下片悠揚悱惻,即以為《小雅》、楚騷可也。”(卓人月《詞統》)“題是送春,詞是悲宋。曲折說來,有多少眼淚。”(陳廷悼《白雨齋詞話》)劉辰翁是以比興手法,寓亡國無家之痛。他的這首詞是具有豐富現實意義的。(金啟華)
寶鼎現
春月
劉辰翁
紅妝春騎,踏月影,竿旗穿市。望不盡、樓臺歌舞,習習香塵蓮步底。簫聲斷、約彩鸞歸去,未怕金吾呵醉。甚輦路、喧闐且止,聽得念奴歌起。父老猶記宣和事,抱銅仙、清淚如水。還轉盼、沙河多麗。滉漾明光連邸第,簾影凍、散紅光成綺。月浸葡萄十裏,看往來、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撲碎。 腸斷竹馬兒童,空見說、三千樂指。等多時春不歸來,到春時欲睡。又說向燈前擁髻,暗滴鮫珠墜。便當日、親見霓裳,天上人間夢裏。
“劉辰翁作《寶鼎現》詞,時為大德元年,自題曰丁酉元夕,亦義熙舊人,只書甲子之意。”(《歷代詩余》引張孟浩語)這時宋亡已近二十年。不過這壹記載並不可信。元大德元年為1297,劉辰翁死於1294年。然此詞為宋亡之後,劉辰翁晚年之作,則是沒有疑義的。這首詞鋪寫昔時月夜遊賞之樂,“通篇煉金錯采,絢爛極矣。而壹、二今昔之感處,尤覺韻味深長。”(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以極美麗繁華的景象,對照著今日亡國之痛,更是深沈哀婉。
詞分三片。第壹片,寫當年眾人之遊樂,有色有聲。壹起即寫紅妝春騎,月下過市,人影簇簇。而“望不盡”三句更寫了歌舞輕盈的妙姿,是色的飄動。“簫聲斷”三句,寫歌聲暫歇,相邀結伴,深夜醉歸的情景。“甚輦路”三句,陡轉,這裏鬧音剛止,那兒歌聲又起,是聲的起落。月夜春城,繁華景象,刻畫盡致。是以賦的手法在寫詞,客觀描繪。
二片以父兄回憶往事發端,系承接上片的歌唱舞姿而來。但筆下含有深意。接著再鋪寫具體事物。“抱銅仙、清淚如水。”似用金銅仙人辭漢落淚典故,以抒亡國之痛。但緊接著即寫“還轉盼、沙河多麗”,實寫錢塘沙河塘壹帶美人麗質。兩相對照,沈痛之情寄寓其中。“滉漾”句以下,極寫月光映照下的邸第、簾影,在動中有靜,靜中又動,動而又上。“散紅光成綺”,把月光寫成了像綺壹般的。這是從“余霞散成綺”的詩句化來,把月光寫得流麗而靜止,真是寫活了。“月浸葡萄十裏”以下,再寫月及月下的人——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撲碎”,把鏡子打破,是決絕句,實襯出燈月交輝之美,天地間映照之趣,然而也有憤激之情了。
三片,再寫回憶舊事。“腸斷”以下六句,回首少年時,無限惆悵,無限傷心。“春不歸來,到春時欲睡”,究竟是實指虛擬,費人猜想,令人沈思。“又說向”以下四句兩折。實際上是燈前人落淚,舊歡難再。“便當日”以下,即使重見,也是“天上人間夢裏”。這本是借用“天上人間”詞句,但加“夢裏”兩字,境既伸延,情也更沈痛。這三頓節奏,尤如鼓點三通,點點震人,發人深省。
劉辰翁以詞抒憤,真是“詞意淒婉,與《麥秀》歌何殊?”(楊慎《詞品》)而往復、曲折、多變等手法的運用,充分地發揮了詞這壹文學體裁的作用。(金啟華)
參考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