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魏家駿 | 轉貼自:名作欣賞 |
《贊美》是穆旦寫於壹九四壹年十二月的壹首抒情詩,當時穆旦還在大後方的昆明。我們可以想象得到,這首詩裏所寫的場景,都來自他在抗日戰爭開始以後,在中國的南方大地上輾轉流徙、顛簸飄泊的生活經歷。詩歌的題目是“贊美”,他在贊美什麽呢=是在苦難的戰爭年代裏,中華民族所表現出來的堅韌、堅毅、堅定和頑強不屈的品格,而詩中的農夫,則是中國廣大勞動人民的代表和縮影。
但是,我們在讀這首詩的時候,需要理解詩人並不是像我們經常讀到那些現實主義的詩歌壹樣,通過對現實情況的如實的客觀的描繪,把人民的苦難展示在讀者的面前,以此來獲取讀者對詩人筆下所描繪的苦難同胞的同情;也不是以直抒胸臆的手法,把來自現實生活的感受,用理性的抒情語言來傾訴他的所思、所感,從而對讀者產生直接的感染,以期引起讀者與詩人感情的***鳴。詩人只是更多地訴諸詩人自己的感性的甚至是直覺的觀察與體驗,讓讀者與詩人壹起去感受生活,接受詩人的情感的陶冶。所以,我們在閱讀與欣賞這首《贊美》的時候,需要的是從詩的表現手段的特征出發,調動起我們對生活的感性體驗,在閱讀的過程中產生豐富的想象與聯想,在詩人所描繪出來的現實生活裏那些真切感人的畫面中,去體驗詩人的情感。
首先,我們需要理清詩人在這首詩裏的抒情線索,從這個抒情線索入手,來掌握詩人在贊美什麽?怎樣贊美?這樣才能進壹步了解全詩抒情的脈絡,在更深層次上理解詩人對祖國、對民族命運的關切,對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代裏,廣大人民群眾為了民族解放而英勇奮戰的那種堅忍不拔的精神的崇敬和贊美。
這首詩的整個的構思,是以詩人在祖國的大地上行走作為壹個動態的過程來展開抒情的。詩的開頭,我們好像跟隨著詩人的腳步,也在祖國大地上行走,跟隨著他的眼睛去看,去思索:這就是我們飽經滄桑與苦難的祖國嗎?
走不盡的山巒的起伏,河流和草原,
數不盡的密密的村莊,雞鳴和狗吠,
接連在原是荒涼的亞洲的土地上,
在野草的茫茫中呼嘯著幹燥的風,
在低壓的暗雲下唱著單調的東流的水,
在憂郁的森林裏有無數埋藏的年代。
它們靜靜地和我擁抱:
說不盡的故事是說不盡的災難,沈默的
是愛情,是在天空飛翔的鷹群,
枯的眼睛期待著泉湧的熱淚,
移的灰色的行列在遙遠的天際爬行;
好像在用電影裏的“空鏡頭”的手法,采用搖動著的廣角鏡頭,對災難深重的祖國大地進行全方位的掃描,我們可以想見,詩人就是那個“在遙遠的天際爬行”的“不移的灰色的行列”中的壹員,他以自己的那雙飽經憂患的眼睛,帶著憂郁的沈思,掃視著從灰暗的天空到陰雲密布的大地上那些被災難籠罩著的景色:山巒、村莊、森林、河流……乃至天空上飛翔的鷹群,他看到的只是滿目的蒼涼:“荒涼的亞洲的土地”、“野草的茫茫”和“低壓的暗雲”。詩人不但用眼睛看,而且還用耳朵在聽,那廣闊無垠的空間裏,時間又像是凝滯了,除了呼嘯著的幹燥的風和唱著單調的東流的水,壹切都是默默無聲的,像死壹樣的沈寂。看著這壹切,詩人的眼睛已經枯澀了,連眼淚也流不出來。這時候,詩人在空寂的背景上,看到了生活在這苦難大地上的人民:
我有太多的話語,太悠久的感情,
我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
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
我要以壹切擁抱妳,妳,
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呵,
在恥辱裏生活的人民,佝僂的人民,
我要以帶血的手和妳們壹壹擁抱。
因為壹個民族已經起來。
這是無處不在的人民,他們“在恥辱裏生活”,在不堪重負的勞動中累得佝僂了腰背,但是,盡管他們面臨著異族的入侵、民族的災難和艱難的生存環境這些重重的苦難,他們並沒有被災難壓倒,從他們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壹個民族已經起來”。在我們的眼前,仿佛看到那些曾經在苦難中掙紮的農夫們,在民族災難來臨的時候,挺身而出,聽從時代的召喚,為祖國免除異族的蹂躪,毅然跨上了壹條征戰之路。詩中盡管流露出壹種低沈悲愴的情調,但在他們的身上,我們仍然能夠看到昂揚的時代精神和偉大民族孕育著的勃勃生機。“壹個民族已經起來”,這壹深情的贊頌,抒寫出了抗日戰爭最艱苦的歷史階段,在中華兒女身上所蘊藏著的不畏艱難的民族精神和迸發出來的巨大力量。
到了詩的第二段,詩人觀察的視角猶如搖動的鏡頭,從空曠的自然環境轉向了在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的人:
壹個農夫,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
他是壹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
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
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
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後旋轉,
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
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
所寫的“壹個農夫”,當然既是實指他所見到的某壹個農民,也是中國勞動者的壹個縮影、壹個象征,因為這個農夫和每壹個中人壹樣,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妻子兒女,他的身上,濃縮著我們民族的全部歷史,他和我們的先輩壹樣,經年累月地承受著中國人民所曾經蒙受過的壹切苦難。但盡管如此,他還是毫無怨言地“跟在犁後”,翻起“溶解過他祖先的”血汗的那些“同樣的泥土”,以與他的祖先“同樣受難的形象”,凝固壹般地站立在路旁,沒有怨天尤人的嘆息和悲傷,也沒有搶天呼地的叫喊和抗爭,但是,在這些辛勤耕作的農夫們的身上,卻背負著民族生存的希望,他們是民族精神和民族力量最有力的體現者。所以,當我們的中華民族遭遇到了深重的災難的時刻,他既沒有逃避退縮,也沒有豪言壯語,只是默默地“放下了古代的鋤頭”,義無反顧地投身於民族解放的殘酷的戰鬥中去,哪怕是“看著自己溶進死亡裏”,即使“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他也“不能夠流淚”。因為這樣的民族是堅強不屈的:“他沒有流淚,因為壹個民族已經起來”。
說詩的第壹段是寫災難深重的大地,那麽第二段則寫的是飽嘗辛酸的人民,而且在這兩段裏,詩人都不只是把自己的視野僅僅局限於眼前所見到的壹切,對所見到的現實的景象作如實的描繪,而是把自己直接感受到的眼前的景象,上升到了理性的層次,從歷史的深度上,對我們民族的苦難進行沈重的反思,把大地的苦難、民族的命運、勞動者的辛酸三者聯系在壹起加以思索,顯示出了豐富的生活內涵和深厚的歷史感。像“憂郁的森林裏有無數埋藏的年代”,“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鋤頭”,這些詩句都對眼前所見的景象作了詩意的聯想與升華,與我們的民族所經歷的深重的苦難相互交融,從而包容著豐富的歷史蘊涵。
到了第三段,詩人把目光又拉回到了現實世界,寫他此時此刻所見到的中國農民的艱難歲月。這是壹個饑寒交迫的農家的生活,雖然壹樣是群山環抱,天空晴朗,節令的變化也像其他任何地方壹樣,四時代謝,春種秋收,但農民的生活卻是那樣的艱苦:
在群山的包圍裏,在蔚藍的天空下,
在春天和秋天經過他家園的時候,
在幽深的谷裏隱著最含蓄的悲哀:
壹個老婦期待著孩子,許多孩子期待著
饑餓,而又在饑餓裏忍耐,
在路旁仍是那聚焦著黑暗的茅屋,
壹樣的是不可知的恐懼,壹樣的是
大自然中那侵蝕著生活的泥土,
而他走去了從不回頭詛咒。
這裏的“壹個老婦期待著孩子,許多孩子期待著/饑餓,而又在饑餓裏忍耐”,照應了前面所寫的“他是壹個女人的孩子,許多孩子的父親”,寫出了壹個農民在義無反顧地走上抗日的征途時,他所承受的巨大的痛苦。就在他走向前方去為民族的生存沖鋒陷陣的時候,他的家人卻在後方忍饑受餓。詩人是由眼前的景象產生了痛苦的聯想,那些在抗日前線英勇殺敵的戰士們,他們的家人不是和眼前的這樣壹個具體的家庭壹樣,啼饑號寒,在艱難中度日嗎?而他們卻並不因為家人的艱難,就放棄自己肩負的民族重任,這樣壹些為民族解放而奮勇獻身的戰士,他們才是我們民族的脊梁。因此,“為了他我要擁抱每壹個人”,這是贊頌,但與此同時又有著深刻的愧疚,因為我們不能給他們帶來任何“擁抱的安慰”,“我們是不能給以幸福”,所以詩人以更加深沈的悲痛,抒發了對這些戰鬥在抗日前線的勇士們的崇敬:“痛哭吧,讓我們在他的身上痛哭吧,/因為壹個民族已經起來。”正是有了這樣壹些忠誠的勇士,才顯示出我們的民族所蘊藏的不可抗拒的偉大的力量。
但是,當時的情況是,抗日戰爭還處在最艱難的相持階段,甚至可以說,離最後的勝利還很遙遠,等待著我們的是長期的堅持不懈的鬥爭,因此,需要看到以後的日子會更加艱苦。詩人面對眼前的艱難歲月,充分意識到,我們今後還需要繼續走下去,而隨著他的疲憊而蹣跚的腳步,我們又看到了前面的艱難的道路:
壹樣的是這悠久的年代的風,
壹樣的是從這傾圮的屋檐下散開的
無盡的呻吟和寒冷,
它歌唱在壹片枯槁的樹頂上,
它吹過了荒蕪的沼澤,蘆葦和蟲鳴,
壹樣的是這飛過的烏鴉的聲音。
與開頭第壹段相照應,依然是滿目瘡痍,壹片蒼涼的景象,風在呼號,烏鴉在呻吟,茅屋在傾圮,樹木在枯槁,詩人依舊調動起了視覺和聽覺,寫出了眼前的大地破敗不堪的景象,營造出濃烈的沈重而悲涼的抒情氛圍。但他沒有悲傷,沒有失望,他對民族的未來仍然充滿著信心。盡管他的腳步緩慢而遲疑,看著這破敗的景象,幾乎是“站在路上踟躕”,而這種踟躕,又是因為我們民族有著“多年恥辱的歷史”,卻並不意味著我們就沒有勝利的希望,只是需要“在這廣大的山河中等待”,哪怕“我們無言的痛苦是太多了”,也毫不足懼,那是因為“壹個民族已經起來”。詩人在全詩的最後,重復地用了兩句:“然而壹個民族已經起來”,傳達出了他對民族命運的無限信心,對眼前的這場艱苦卓絕的戰爭,最後必然取得勝利的樂觀情緒。
經過這樣壹番梳理,我們可以看出,詩人所采取的抒情線索是:“大地———人民———未來”,他把空間與時間這兩條線索緊密結合在壹起,而又以“人民”作為紐帶,通過他所見到的中國農村底層的農民的艱難生活的描繪,引申出對中華民族的命運的聯想,而在這個農夫的身上,我們又看到了民族的希望,那就是詩人反復吟唱的:“壹個民族已經起來!”以“贊美”為題,以“壹個民族已經起來”作為全詩的抒情基調,在中華民族抵禦日本軍國主義侵略的最艱苦的年代,唱出了壹曲高昂的民族精神的贊歌。
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詩人所面對的是極為慘痛的現實圖景,中國的半壁江山淪陷在日本軍國主義的鐵蹄之下,民族災難深重,人民慘遭蹂躪,尤其是在中國廣大的農村腹地,農民更處於饑饉的生活狀態中,在極度貧困的境地裏掙紮。但是,又正是他們———中國最廣大的農民———成為中國人民抗擊日本侵略者的最主要的力量。詩人沒有采取空洞的樂觀的態度,也沒有在眼前的悲慘景象前陷入深沈的悲觀,而是以堅定的信念和充分的信心,把自己的贊美獻給這些最偉大也最平凡的農民,既表現出了他的高尚的良知,也顯示出了他作為詩人敏銳的洞察和感悟的能力。
穆旦在這首詩裏所采用的壹個重要的表現手法是,以自己親眼見到的現實生活的景象為基礎,借助於密集的意象群,來營造出深沈熾熱的情感氛圍。在詩的開頭第壹段裏就可以看出,他毫不吝惜筆墨地對眼前的景象作潑墨式的渲染,捕捉來自現實世界的意象,精心地把那些繽紛多彩的意象組合在壹起。有時在繁復的意象中,我們需要細心地體會詩人隱藏在意象背後的豐富復雜的情感。如“我要以荒涼的沙漠,坎坷的小路,騾子車,/我要以槽子船,漫山的野花,陰雨的天氣,/我要以壹切擁抱妳,妳,/我到處看見的人民呵”,這幾行詩句看起來好像頗為令人費解,但細心地體會壹下,便可以理解,這是詩人把眼前所見到
的農村生活的壹般景物,與中國農民的普通的生活狀態緊密聯系在壹起,傳達出的是:妳們這些最普通的人,卻又是最值得贊美的人!
在意象的選擇上,詩人既重視直覺的觀察和感性的體驗,又不僅僅停留在對現實世界的表面現象的描繪上,而是把個人的感性的經驗,轉化為具有深厚的哲理內涵的意象,從而實現了感性與知性的融合,使他筆下的意象具有強勁的穿透力和表現力,蘊涵著豐富的思想力量。如詩的第二段裏,把中國農民的現實的生活狀態和歷史的悲劇命運緊密結合在壹起,既寫出了眼前的“他粗糙的身軀移動在田野中”,也寫出了“多少朝代在他的身邊升起又降落了/而把希望和失望壓在他身上,/而他永遠無言地跟在犁後旋轉,/翻起同樣的泥土溶解過他祖先的,是同樣的受難的形象凝固在路旁”,這就不是壹個具體的農民,而是壹個群體的意象,引起我們豐富的思考與聯想。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我們在這首詩裏還能夠感受到詩人的那種悲憫的情懷。詩人雖然立足於對作為民族精神代表的廣大人民群眾的贊美,卻並不是以我們常見的那種高昂的調子,唱壹曲看似昂揚而樂觀,卻也顯得空泛而虛弱的贊歌。在這樣的人民群眾的面前,詩人既不是置身事外地評說,也不是居高臨下誇獎,像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如郭沫若、蔣光慈、殷夫那樣,以昂揚的時代精神,在呼喚著、激勵著;也並非如徐誌摩、戴望舒那樣,抒寫著壹己的悲歡,他抒發的是那種“殘缺的我”內心世界的困惑與愧疚,以冷靜的情感和實在的態度,把災難深重的中國人民身上所蘊藏著的堅毅而頑強的力量,展示在我們的面前。饒有深意的是,詩人用“在大路上人們演說,叫囂,歡快”,來與農民的堅定而沈穩的態度進行對比:“他只放下了古代的鋤頭”,“溶進了大眾的愛”,“堅定地,他看著自己溶進死亡裏, *而這樣的路是無限的悠長的*而他是不能夠流淚的”,贊美之情便油然而生了。這種低沈而悲愴的情調,作為詩的基調,看起來好像是壹首哀歌,隱含著的卻是壹種深沈而強烈的愛,更顯示出了詩人對人民群眾偉大精神的由衷贊嘆。
這種悲涼而哀婉的風格,也來源於詩人在翻譯拜倫、雪萊等英國浪漫主義詩歌時所接受的那種情調與風格的影響。在詩的意象的選擇上,穆旦又吸收了英國詩人濟慈的那種對自然景物描寫的細致和實在感。但是,我們也可以明顯地看出,穆旦對拜倫、雪萊的風格的接受,是有著自己獨立的創造的,他揚棄了拜倫身上的那種以個人為中心的虛無主義的人生態度和悲觀厭世的苦悶情緒,揚棄了濟慈所具有的逃避現實的弱點,與此同時也吸收了雪萊的那種積極進取的精神和樂觀主義的情懷,從中國的現實狀態出發,著眼於對民族命運的思考,雖然與當時的某些現代詩人相比,似乎缺少那種以民族代言人自居的雄壯的“大我”氣派,卻也沒有那種“淒淒慘慘戚戚”般“小我”的憂傷的哀嘆。因此,在他的詩歌中,雖然依舊保留了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基本風格,卻能夠在中國農村當時的衰敗與貧窮的現實圖景中,看到了中國人民必然勝利的歷史趨勢,使我們依稀感覺出,他是在把雪萊筆下的“如果冬天已經來臨,春天還會遙遠嗎?(《西風頌》) 那樣的積極樂觀的情緒,轉化為自己筆下的“壹個民族已經起來”的勝利的預言。
最後,我們還需要理解,這首詩是壹首純粹的自由詩,詩人註重以密集的意象,寫出他對現實生活的強烈感受,表達出他在現實圖景前所產生的深沈的思考,而並不追求詩歌外在形式上的韻律的和諧,諸如句式的整齊、音節的勻稱、押韻的鏗鏘等等,從而著重突出了詩人內在情緒的悠揚和婉轉,把讀者的情感調動起來,讓讀者更多地註意詩人情緒的內涵,與詩人壹起去觀察、體驗與感受現實。這雖然反映出詩人對西方詩歌表現形式的接受,卻也同時表現出了詩人獨特的藝術感受力與表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