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散文欣賞之壹
原文欣賞
聽聽那冷雨
余光中
驚蟄壹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濕濕,即使在夢裏,也似乎把傘撐著。而就憑著壹把傘,躲過壹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裏風裏,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以臺北淒淒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壹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壹直是這樣下著的。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裏來的。不過那壹塊地是久違了,25年,四分之壹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水,千傘萬傘。25年,壹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壹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裏,被她的裾邊掃壹掃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這樣想時,嚴寒裏竟有壹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是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後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裏面是中國嗎?那裏面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特意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裏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裏嗎?還是香港的謠言裏?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思聰的跳弓撥弦?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櫥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裏?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裏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壹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壹個方塊字是壹個天地。太初有字,於是漢族的心靈,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憑空寫壹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壹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禮堂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麽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滿足?翻開壹部《辭源》或《辭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壹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萬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雲霞,駭人的雷電霹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在防波堤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於感性。氣空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壹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林雨後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的蝸牛的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囈,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山居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裏幹旱。天,藍似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地安人的肌膚;雲,卻是罕見的白鳥。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雲牽霧。壹來高,二來幹,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裏“蕩胸生層雲”,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境,是落基山上難睹的景象。落基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巖怪石,相疊互倚,砌壹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裏的風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壹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略“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的境界,仍須回中國。臺灣濕度很高,最饒雲氣氤氳雨意迷離的情調。兩度夜突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籟都歇的岑寂,仙人壹樣睡去。山中壹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沖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壹徑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郁的水氣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雲開的空處,窺見乍現即隱的壹峰半壑,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 的。至少放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裏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遊戲,回到臺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閑,故作神秘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在虛無之間罷了。雲繚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紙像宋畫。怨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觀,更可以聽。聽聽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臺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壹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壹點淒涼,淒清,淒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淒楚之外,更籠上壹層淒迷了。饒妳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壹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沈。二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三打白頭聽雨在僧廬下。這便是亡宋之痛,壹顆敏感心靈的壹生,樓上,江上,廟裏,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壹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壹滴濕漓漓的靈魂,在窗外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王禹偁在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所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筒裏面,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誇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濕濕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於視覺,是壹種低沈的安慰。至於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壹股股的細流沿瓦槽與屋檐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壹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20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壹塊巨幅的毛玻璃裏,陰影在戶內延長復加深。然後涼涼的水意彌漫在空間,風自每壹個角落裏旋起,感覺得到,每壹個屋項上呼吸沈重都覆蓋著灰雲。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項,遠遠近近,壹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裏自有壹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裏,壹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壹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於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麽說,壹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輕輕地奏吧沈沈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壹個雨季,即興演奏從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挽歌,壹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裏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壹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聽臺風臺雨在古屋頂上壹夜盲奏,千層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挾,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蠍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壹般的紗帳裏聽羯鼓壹通又壹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墻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壹陣寒潮瀉過,秋意便彌濕舊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裏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壹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是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壹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濕布谷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沈的樂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妳怎麽壹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墻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濕濕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沈了咯咯,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壹個樂隊接壹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裏找。現在只剩下壹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後,三輪車的時代也去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篷掛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裏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壹只手裏握壹只纖纖的手。臺灣的雨季這麽長,該有人發明壹種寬寬的雙人雨衣,壹人分穿壹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壹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壹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壹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壹圈飛檐。跟女友***壹把雨傘,該是壹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壹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發的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後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嘗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裏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壹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幹幹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壹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發上下壹點白霜是壹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壹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巖削成還是火成巖?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20年與記憶等長,壹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壹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裏,等他回去,向晚餐後的沈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前塵隔海,古屋不在。聽聽那冷雨。
作者小傳
余光中(1928~ ),臺灣著名詩人,以“鄉愁詩人”著稱,祖籍福建永春,生於江蘇南京,1947年入金陵大學外語系(後轉入廈門大學),1949年隨父母遷香港,次年赴臺,就讀於臺灣大學外文系。1953年,與覃子豪、鐘鼎文等***創“藍星”詩社。後赴美進修,獲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學位。返臺後任詩大、政大、臺大及香港中文大學教授,現任臺灣中山大學文學院院長。余光中將自己濃濃的思鄉之情,傾註在他的詩作之中,《鄉愁》便是壹首代表作。
著有詩集《舟子的悲歌》、《藍色的羽毛》、《鐘乳石》、《萬聖節》、《白玉苦瓜》等十余種。
作品賞析
《聽聽那冷雨》是余光中的代表作品,正如《荷塘月色》之於朱自清,《茶花賦》之於楊朔壹樣,比較集中地反映了作家的創作主張及藝術風格。
文章雖說通篇寫雨,寫愁,寫離怨,但決不借那朦朦的愁雲蒙蒙的雨幕來晦澀自己的觀點,他勇敢地涉足讓庸人卻步的政治湍流,有意讓作品的社會意義、美感價值經歷洗禮和考驗。此文開篇,作者便將在淒風冷雨中產生的單調感順勢遷延為對歷史與現實的喟嘆:“雨裏風裏,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淒淒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壹張黑白片子。”這妙喻準確、簡賅、新鮮,下筆時全然不想著會開罪於何人,只是讓藝術把真情實感饋返給現實——它的母體。大凡真愛,便不必諱言,無須粉飾,且讀這壹句吧:“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彌天卷來,這種酷冷吾與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裏,被她的裾邊掃壹掃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這聲音來自臺北,1974年。不是“箴言”,卻是“真言”!想當時,正統作家群中詩以“鶯歌”,文以“燕舞”,不乏其人,愧殺,愧殺!用藝術偽裝現實,藝術只能淪落。
余光中正視現實的勇氣還表現在他不沈湎於歷史的“杏花春雨”,也不輕信來自官邸或酒肆的傳言。他思索、辨析:“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裏呢?”“在報紙的頭條標題裏嗎?還是香港的謠言裏?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思聰的跳弓撥弦……”。難怪他要寫冷雨,聽冷雨,嗅冷雨——“淋淋漓漓”的雨絲能清醒頭腦,“淅淅瀝瀝”的雨聲能增聰聽功,“爽爽新新”的雨香則沁心潤脾。冷雨,冷語,冷靜的肺腑之語。
行文中,作者決不忽略文字的美感價值。冷雨中誘出了祖宗的詩韻,君不見“渭城朝雨浥輕塵”、“清明時節雨紛紛”都以“變奏曲”形式流韻在字裏行間。作者的“情絲”與雨絲始終交織著,在冷雨中憶起了初臨孤島時的“淒迷”,也憶起了初戀時的溫馨。他相信“商略黃昏雨”的意趣,只有在中國方要盡享,也許在基隆的港堤上,也許在四川的池塘裏。他想起辭書中“雨”部字塊的繁紜,米家山水畫的雲情雨意,王禹偁為聽雨而造的竹樓以及現今雨城中千傘萬傘的奇觀。雨連著臺島與大陸,連著悠悠的歷史與難盡人意的現實。盡管為文的契機是感慨於海峽兩岸“參商太久”,但此文的審美對象是雨,所以作者壹直是用雨來濯滌自己的愁緒,用雨來勃發讀者的情趣。至於載什麽“道”,完全沒必要讓藝術去屈就。真正的藝術本身自有揚善祛惡,昭示美與光明的功能。關鍵是那藝術要真,不要偽,每個藝術品種都要遵從自身規律去反映現實。唯其如此,也就必定能與當代生活節奏同步了。余光中的散文創作實踐對我們上述的分析做了令人信服的回答。文壇宿耆柯靈說:“《聽聽那冷雨》直接用文字的雨珠,聲色光影,密密麻麻,縱橫交織而成。這也許可以幫助我們對中國文字和現代文學的表現力增加壹點信心,也應該承認這在‘五四’以來的散文領域中,算是別辟壹境。”這評論有深刻的見解,也很公道,會引起作家與散文愛好者的思考。讀《聽聽那冷雨》還可以感受到余光中對散文藝術的多方面探索。他努力開拓散文“可讀性”的範圍。所謂“讀”,不僅染人以目,感人於心,還講求易誦於口,悅之於耳。為此,他十分註意詞語的音韻美,化古求新,別具壹格。疊字疊句的用法在他筆下出神入化了,讓人壹看便不禁吟哦。余氏對李清照的詞風是偏愛的,“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這句法顯然師承《聲聲慢》,但他更註重的是在繼承基礎上的發展。看這句,“譬如憑空寫壹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壹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疊字連綿,表態、動態、聲響三番俱出,把“雨”字的質感寫活了。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善用疊字,“詩化”散句,似乎也可稱作“余光中現象”,讀起來有醉人的韻味,那巧構的諧音辭格又轂出壹連串的遐想。再如“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壹句,“山”、“傘”相諧 ,借喻妥帖,寄寓著無盡的憂思與遺憾。桐城文人“因聲求氣”的觀點,在余光中的散文裏得到了印證和發展。
有時,作者也排出個把長句,但不累贅,仿佛如歌的行板。他拿手的還是讓短語、短句參差跳躍產生出珠落玉盤的效果,讀這句便知此說不謬:“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不僅可誦簡直可唱了。我們得到了啟示:詩句要有節奏,散句也要有節奏;而這節奏千變萬幻,調度得當便是藝術。
同類語或近義詞的連用在文中也不乏見。“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壹下子掃過萬水千山,大陸風情,如數家珍。再看這句:“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壹點淒涼,淒清、淒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淒楚之外,更籠上壹層淒迷了。”壹字之別,入木三分。
讀余光中的散文,對於愛好古典文學的人來說,則常有會心,時而頷首;對於發蒙於新文學的青年來說,則知、美兼得,受益匪淺。當然,細心者也會發現余文中亦有西化句型雜陳其間,另有意趣。這表明在對待“民族化”的問題上余光中既堅守主腦又不偏頗自囿,至於文中大跳躍式的聯想和具有現代風格的“情景置換”更能證明這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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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60年代起余光中創作了不少懷鄉詩,其中便有人們爭誦壹時的“當我死時,葬我在長江與黃河之間,白發蓋著黑土,在最美最母親的國土。”回憶起70年代初創作《鄉愁》時的情景,余光中時而低首沈思,時而擡頭遠眺,似乎又在感念著當時的憂傷氛圍。他說:“隨著日子的流失愈多,我的懷鄉之情便日重,在離開大陸整整20年的時候,我在臺北廈門街的舊居內壹揮而就,僅用了20分鐘便寫出了《鄉愁》。”
《鄉愁》是臺灣同胞、更是全體中國人***有的思鄉曲,隨後,臺灣歌手楊弦將余光中的《鄉愁》、《鄉愁四韻》、《民歌》等8首詩譜曲傳唱,並為大陸同胞所喜愛。余光中說:“給《鄉愁四韻》和《鄉愁》譜曲的音樂家不下半打,80多歲的王洛賓譜曲後曾自己邊舞邊唱,十分感人。詩比人先回鄉,該是詩人最大的安慰。”
「賞析」
以描寫望著雨中的家的心情終,作者在中間各段采取時空交錯的寫法:忽而
過去,忽而現在;忽而故國,忽而異域,又隨時回到臺灣,回到廈門街,文理知
錯綜,是作者企圖以此表達訴說不盡的復雜情緒;而其無礙的文才,足令讀者的
心情隨作者的心靈轉換而起落,卻不會感到淩亂無章。
細讀之後發現主旨、內涵很簡單,都在表達作者的中國意識、對中華文化的
贊美與眷戀。該文特殊之處其實在於形式,解構文字,打破書寫的秩序,以敲打
樂的形式,依靠句子的長短組合變化,達成絕對的音樂感。大量運用中文的長短
句,造成結構上的美感,又用同音異義的字造成錯綜變化。
壹氣呵成,不能中斷,是他形式上的特色,尤其在最後壹句「清明這季雨」
忽然收短,與之前的長句壹同形成強烈的節奏感,以及無限的感嘆. 完全用作詩
的方法,句子的長正好表現出雨下個不停,形象上的淅淅瀝瀝呼之欲出。
這篇文章是那個充滿著昔日家國憂愁之思年代的文字。時日久遠,但今日讀
之,仍然覺得是所讀過的音樂性韻律最強的壹篇文字。詩人為文,文字特別凝斂
生動而富有韻律感。許多人評論感覺上喜愛余光中的散文更甚於他的詩。
《聽聽那冷雨》的修辭技巧從聽聽那冷雨中可以學到最多的應該就是" 豐富
的修辭" 技巧吧(壹)生動的比喻比喻是壹種「借彼喻此」的修辭法,有二件或
二件以上事物中有相類似之處,以「那」件有類似點的事物來比方說明「這」件
事物的,就叫「比喻」。通常用" 像" 、" 如" 等喻詞來聯接兩件事物。
例如:△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裏乾旱,天,藍似安格羅?薩克遜人
的眼睛,地,紅如印地安人的肌膚,雲,卻是罕見的白鳥. △據說住在竹樓上面,
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
(二)勻稱的對偶語文中在形式上,上下兩句的字數相等,句法相似,結構
相同,平仄相對的,就叫「對偶」。就內容上而言,意義相近者為「正對」,意
義相反者為「反對」。
例如:△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
潮潮地濕濕,即連在夢裏,也似乎把傘撐著。
△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
(三)鮮明的轉化描述壹件事物時,轉變其原來的性質,化為另壹種本質截
然不同的事物,來加以形容敘述,叫作「轉化」,又稱為「比擬」。可以分為擬
物為人、擬人為物和擬虛為實三種. 例如:△索性把濕濕的灰雨凍成乾乾爽爽的
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來,等須眉和肩頭白盡時,
伸手壹拂就落了。
△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麼說,壹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沈沈
地彈…………。
(四)整齊的排比用結構相似的句法,接二連三地表出同範圍、同性質的意
象,叫做「排比」。
例如:△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後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
如是。
△那裏面是中國嗎?那裏面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在,
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
(五)秩序的層遞凡要說的有兩個以上的事物,這些事物又有大小輕重的比
例,而且比例又有壹定的秩序,所以在說話行文時,依序層層遞進的,叫做「層
遞」。
例如:△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
港在防波堤在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
△饒妳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壹打少年聽雨,紅
燭昏沈。兩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三打白頭聽雨在僧廬下,這便是亡
宋之痛,壹顆敏感心靈的壹生:樓上,江上,廟裏,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
(六)和諧的類疊同壹個字詞或語句,接二連三反復地使用,稱為「類疊」。
例如:△譬如憑空寫壹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
壹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
△雨氣空蒙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壹點點薄荷的香味。
(七)鮮活的倒裝語文中故意顛倒文法上的順序的句子,稱為「倒裝」。
例如:△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沈的樂
器灰蒙蒙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
△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裏風裏,走入
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
△雨,該是壹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感想」
散文要引起讀者的***鳴,不像小說可以借助故事情節的變化多端取勝。不過,
作者在行文運筆之際,可以引起讀者各種感官的刺激,使讀者如聞如見,如履其
境,造成感同身受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