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我壹直銘記著我人生的第壹次遠方。這個遠方,沒有詩,沒 有 草原牛羊、天高地遠;大漠狂沙,塞北駝峰;江南秋雨、落葉怨婦;小橋流水、嬌人掩面;北國之春、萬紫千紅……
但我承認那確實是我人生的第壹次遠方,是我獨自壹個人第壹次出門,去我人生首 次 最遠的壹個地方。
這個地方其實不遠,離我老家的建陵公社坡北村僅僅相距八十多裏地,怎麽拽扯也夠不上遠方。
可我認為那就是遠方,因為打出生到那次出行前,我壹個人從未單獨去過那麽遠的地方,印象中最遠的地方就是距家四十裏的縣城,僅僅去過壹次,還是在文化革命那陣兒,我們紅小兵模仿學哥串連,去縣看了壹場樣板戲,並在縣政府辦公室的連椅上睡了壹宿,來回路過泔河時還在河邊用手企圖逮 住 壹條從未見過的活的小魚。
1972年高中畢業,我虛歲17,在外教書 的 父親原本給我找了師傅,讓我去學木匠,弄壹薄藝在身,以便以後能走向遠方,用鑿斧鋸寫壹些實用的可養家糊口的詩句,可僥幸得很,大隊意外聘 用 我為我村民辦教師,我不得改變父親為我安排的人生規劃,用壹種比較華麗的方式,走向遠方,甚至用白色的粉筆,在木質的黑板上寫壹星半點詩章。
可是還沒等到以這種方式走向遠方,另壹種走向遠方的方式便姍姍而來了,它來的不是遲,而是顯早壹些。
我是十月份進校上講臺 的 (其實那古廟改造的教室沒有講臺),十壹月份,家裏那棵高大的自留柿子樹上的柿子成熟了,得和別人壹樣,把柿子摘下樹,加工熟運到遠壹點的鹹陽附近,變賣成錢。錢那時對我和我家來說,確實太缺太缺了。記得到了秋季,我連壹條加絨的厚保暖褲都買不起,穿棉褲笨熱,穿兩條單褲冷凍。
柿子是母親采摘的,往熟加工時,母親是大約掐算了日子的,趕那個星期六熟,裝好架子車,連夜讓我拉走,去遠方賣。
為了我這首次去遠方,母親給我找了壹伴,那就是我的壹個堂爸。
為了按時趕到銷售點,那夜晚天剛黑不久我父子倆壹人拉壹輛四五百斤重的架子車便上路了。
下湯房坡,過古縣村盧陳家,爬泔河坡,過東徐黃埔村,又得爬禮泉縣北門坡 了 。
這坡陡也長,走了約四個多時辰,出了許多氣力,流了許多 汗 水,肚子也餓了,我父子倆在坡底大歇了壹氣,吃了幾塊鍋盔, 菜 是架子車上的柿子。
後半夜的深秋,天氣較冷,汗水洇濕的衣服這陣兒變成了冰涼,壹陣秋風掠過,不由打幾個寒噤。還是爬坡趕路吧,離目的地那個不遠的遠方還有三十多裏地。
搭上襻繩,使盡全力,北門坡沒爬完,冰冷不久的衣服又壹次被汗水浸透,頭上的汗水也隨著喘息聲滴答滴答往下流淌。腰是弓著的,腳是後蹬的,每前進壹步,頭都要揚閃壹下,那腳步聲伴著喘息聲和汗水的滴答聲,由於更深夜靜,顯得格外響亮。這時我想到二爸趕馬拉大車時那鞭子聲和吆喝聲還有那騾馬脖子的鈴鐺聲,那打著響鼻的喘息聲……
踏上了312國道,人實在疲憊,咬著牙,數著道旁的裏程碑,下定決心過四個歇壹次。那時我們把那裏程碑叫樁號,每次歇過重啟時的目標是再過四個樁號。月色朦朧,樁號朦朧,人也有點瞌睡了,朦朦朧朧,道旁的田野村莊樹木也朦朦朧朧,壹切都朦朦朧朧,只有每次額定的下壹次休息目標不朦朧。盡管每次啟動前,在心裏壹再給自己說,只朝前拉車,不看樁號,可由於希望期盼,還是由不得看,特別是第三個樁號過了,到第四個樁號這段,氣力幾乎盡絕,生怕尚存留那點,難以支撐到第四個樁號,遠方真遠啊!有點遙不可及。
腳底慢慢火辣辣疼痛,兩腿灌了鉛似的沈重,我知道,腳磨泡了,可是還沒走到那個不遠的遠方。
低頭拉車,還得擡頭看天,因為妳得趕集市起來前趕到那個叫店張的遠方啊!更何況,堂爸給我說,平原上的人上集早……
終於到了,把架子車擺好到店張街道十字,我真想仰面八叉躺在那大街道上大歇壹陣,可堂爸說趕緊把柿子理壹理,貨賣壹張皮… …
天麻麻亮,東方壹道魚肚白,底下是殷紅不規則的晨曦,街上已有了稀稀拉拉的趕早集人,為了招徠顧客,堂爸壹聲接壹聲吆喝著:“柿子,甜脆的柿子喲!”
並提醒我,“妳吶喊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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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這簡單的壹聲吆喝,我幾乎做不到,為了減少好笑尷尬,我鼓了好大的勁,下定了壹次又壹次的決心,甚至把頭扭向壹邊:“柿子”,本以為我的吆喝聲將很宏亮,可到第二個字呼出,聲音便降低了許多許多,甚至連我自己都沒聽到!
羞澀,靦腆,卑賤……太復雜的心情,有不好意思,有愧顏辱面,還有怯懼和懦弱……那麽無可奈何,那麽悵然若失,那麽迫不得已……
幾次試啊,幾次我認為的吆喝(其實堂爸不認為是),不知為什麽,我的眼眶裏竟充盈了淚水……
人生第壹次的遠方太遠,吆喝吶喊更遠,遠得似乎不能到達。
“柿子嘍!柿子送來了喲!”終於,我吆喝出來了,聲音響亮了,有點像嬰兒呱呱墜地時的那第壹聲哭鳴!
後來我壹直想,這可能就是詩,那所謂的詩。盡管粗糙單調,但我認為那是詩,那是我這生寫的最美的壹句詩!
堂爸因為不急著往回趕,壹直摳住不讓價賣;而我,只有這壹天時間,明早還得趕回學校按時給學生上課,不得不提前讓價。
終於,在偶爾艱難迸出的壹聲半聲羞澀澀、怯生生、卑微微的吆喝聲中,壹架子車柿子二千多個賣得差不多剩下車廂底了。這時堂爸對我說:“是這,集快散了,妳趕時間,把剩下的這壹點拉到豬羊市,那兒這陣兒該買的人買了,該賣的也賣了,人回家時捎柿子。”
……常言收頭不收尾,賤葬踢踏,壹架子 車 柿子終於全完了,連我給我回家路上留下就饃吃的幾個也被壹位大爺硬給他孫子買走了,我趕緊收拾架子車,準備返回。
堂爸叫我去食堂吃點飯,我說不敢,只有我壹個,得抓緊時間,天馬上要黑了。堂爸不放心,安頓:“到了縣上,盡量找個回家的伴兒;如果沒有,就住個店,黑天半夜的,妳不方便,我也不放心!”
“知道了!”話還沒撂利索,我已踏上了回家的路,心急車速快,顛得車上的木盒啪啪直響。
在寬闊的312柏油馬路上,我顧不得擦汗,顧不得觀景,頭窩著,三步並作兩步,壹個勁往回趕,簡直是壹路小跑。
可還沒有返回到禮泉縣城,天便全黑了。離家還有四十多裏路,並且全是上坡山路,架子車雖說是空的,可拉上坡比重車還費力氣。
在縣城北什字轉了壹圈,沒有找到伴兒 ,稍微有點猶豫,最後還是決定獨自壹個人返回。怕路上出現狼或打劫的強盜,我把支撐架子車的墊杠(短棒)提在左手,隨時準備和水滸中的武松壹樣,用“哨棒”應對意外的危險和災難。
這時的我,雖已經是壹頭困乏的大半小子,但我覺得我是壹頭野獸,甚至感覺到我的眼都是紅了的。為了排解恐懼,我時不時掄壹掄墊杠,弄出壹些謔謔謔謔的聲響,借此來給我撐腰壯膽,保駕護航。
那夜似乎非常漆黑,壹切都那麽凝重,那麽深邃,那麽魔幻,那麽恐怖……
也許這還是遠方的詩,不過我這時已沒有什麽詩情畫意了,只想著早壹點回到家,以便盡快盡早脫離這令人毛骨悚然的魔鬼境地… …
這次的遠方過去四十多年了,以前我總認為這個遠方不是遠方,還認為這個遠方沒有詩,只有茍且和活著。
可這些日子,通過反復咀嚼品味,我認為這是我人生真真正正的壹次遠方,這個遠方不只有辛酸痛苦眼淚憂傷,還有激情澎湃精神抖擻的詩篇!
十七歲的我, 就 是從這個不遠的遠方啟航,開始譜寫我人生的壹首首詩的。
詩和遠方美,人生更美,詩來自遠方,遠方有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