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pi)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zi jin),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沈吟至今。
呦呦(you)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duo)?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qian),枉用相存。契闊談讌(yan),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賞析
《短歌行》原來有“六解”(即六個樂段),我們現在按照意分為四節來讀。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在這八句中,作者強調他非常發愁,愁得不得了。那麽愁的是什麽呢?原來他是苦於得不到眾多的“賢才”來同他合作,壹道抓緊時間建功立業。試想連曹操這樣位高權重的人居然在那裏為“求賢”而發愁,那該有多大的宣傳作用。假如庶族地主中真有“賢才”的話,看了這些話就不能不大受感動和鼓舞。他們正苦於找不到出路呢,沒有想到曹操卻在那裏渴求人才,於是那真正有才或自以為有才的許許多多人,就很有可能躍躍欲試,向他“歸心”了。 “對酒當歌”八句,猛壹看很象是《古詩十九首》中的消極調子,而其實大不相同。這裏講“人生幾何”,不是叫人“及時行樂”,而是要及時地建功立業。又從表面上看,曹操是在抒個人之情,發愁時間過得太快,恐怕來不及有所作為。實際上卻是在巧妙地感染廣大“賢才”,提醒他們人生就象“朝露”那樣易於消失,歲月流逝已經很多,應該趕緊拿定主意,到我這裏來施展抱負。所以壹經分析便不難看出,詩中濃郁的抒情氣氛包含了相當強烈的政治目的。這樣積極的目的而故意要用低沈的調子來發端,這固然表明曹操真有他的愁思,所以才說得真切;但另壹方面也正因為通過這樣的調子更能打開處於下層、多歷艱難、又急於尋找出路的人士的心扉。所以說用意和遣詞既是真切的,也是巧妙的。在這八句詩中,主要的情感特征就是壹個“愁”字,“愁”到需要用酒來消解(“杜康”相傳是最早造酒的人,這裏就用他的名字來作酒的代稱)。“愁”這種感情本身是無法評價的,能夠評價的只是這種情感的客觀內容,也就是為什麽而“愁”。由於自私、頹廢、甚至反動的緣故而愁,那麽這愁就是壹種消極的感情;反之,為著某種有進步意義的目的而愁,那就成為壹種積極的情感。放到具體的歷史背景中看,曹操在這裏所表達的愁緒就是屬於後者,應該得到恰當的歷史評價。清人陳沆在《詩比興箋》中說:“此詩即漢高祖《大風歌》思猛士之旨也。‘人生幾何’發端,蓋傳所謂古之王者知壽命之不長,故並建聖哲,以貽後嗣。”這可以說基本上懂得了曹操發愁的含意;不過所謂“並建聖哲,以貽後嗣”還未免說得迂遠。曹操當時考慮的是要在他自己這壹生中結束戰亂,統壹全中國。與漢高祖唱《大風歌》是既有相通之處,也有不同之處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沈吟至今。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這八句情味更加纏綿深長了。“青青”二句原來是《詩經·鄭風·子衿》中的話,原詩是寫壹個姑娘在思念她的愛人,其中第壹章的四句是:“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妳那青青的衣領啊,深深縈回在我的心靈。雖然我不能去找妳,妳為什麽不主動給我音信?)曹操在這裏引用這首詩,而且還說自己壹直低低地吟誦它,這實在是太巧妙了。他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固然是直接比喻了對“賢才”的思念;但更重要的是他所省掉的兩句話:“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曹操由於事實上不可能壹個壹個地去找那些“賢才”,所以他便用這種含蓄的方法來提醒他們:“就算我沒有去找妳們,妳們為什麽不主動來投奔我呢?”由這壹層含而不露的意思可以看出,他那“求才”的用心實在是太周到了,的確具有感人的力量。而這感人力量正體現了文藝創作的政治性與藝術性的結合。他這種深細婉轉的用心,在《求賢令》之類的文件中當然無法盡情表達;而《短歌行》作為壹首詩,就能抒發政治文件所不能抒發的感情,起到政治文件所不能起的作用。緊接著他又引用《詩經·小雅·鹿鳴》中的四句,描寫賓主歡宴的情景,意思是說只要妳們到我這裏來,我是壹定會待以“嘉賓”之禮的,我們是能夠歡快融洽地相處並合作的。這八句仍然沒有明確地說出“求才”二字,因為曹操所寫的是詩,所以用了典故來作比喻,這就是“婉而多諷”的表現方法。同時,“但為君故”這個“君”字,在曹操的詩中也具有典型意義。本來在《詩經》中,這“君”只是指壹個具體的人;而在這裏則具有了廣泛的意義:在當時凡是讀到曹操此詩的“賢士”,都可以自認為他就是曹操為之沈吟《子衿》壹詩的思念對象。正因為這樣,此詩流傳開去,才會起到巨大的社會作用。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闊談?,心念舊恩。”
這八句是對以上十六句的強調和照應。以上十六句主要講了兩個意思,即為求賢而愁,又表示要待賢以禮。倘若借用音樂來作比,這可以說是全詩中的兩個“主題旋律”,而“明明如月”八句就是這兩個“主題旋律”的復現和變奏。前四句又在講憂愁,是照應第壹個八句;後四句講“賢才”到來,是照應第二個八句。表面看來,意思上是與前十六句重復的,但實際上由於“主題旋律”的復現和變奏,因此使全詩更有抑揚低昂、反復詠嘆之致,加強了抒情的濃度。再從表達詩的文學主題來看,這八句也不是簡單重復,而是含有深意的。那就是說“賢才”已經來了不少,我們也合作得很融洽;然而我並不滿足,我仍在為求賢而發愁,希望有更多的“賢才”到來。天上的明月常在運行,不會停止(“掇”通“輟”,“晉樂所奏”的《短歌行》正作“輟”,即停止的意思;高中課本中“掇”的解釋為:拾取,采取。何時可掇:什麽時候可以摘取呢);同樣,我的求賢之思也是不會斷絕的。說這種話又是用心周到的表現,因為曹操不斷在延攬人才,那麽後來者會不會顧慮“人滿為患”呢?所以曹操在這裏進壹步表示,他的求賢之心就象明月常行那樣不會終止,人們也就不必要有什麽顧慮,早來晚來都壹樣會受到優待。關於這壹點作者在下文還要有更加明確的表示,這裏不過是承上啟下,起到過渡與襯墊的作用。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月明”四句既是準確而形象的寫景筆墨,同時也有比喻的深意。清人沈德潛在《古詩源》中說:“月明星稀四句,喻客子無所依托。”這說明他看出了這四句是比喻,但光說“客子”未免空泛;實際上這是指那些猶豫不定的人才,他們在三國鼎立的局面下壹時無所適從。所以曹操以烏鵲繞樹、“何枝可依”的情景來啟發他們,不要三心二意,要善於擇枝而棲,趕緊到自己這壹邊來。這四句詩生動刻畫了那些猶豫旁徨者的處境與心情,然而作者不僅絲毫未加指責,反而在濃郁的詩意中透露著對這壹些人的關心和同情。這恰恰說明曹操很會做思想工作,完全是以通情達理的姿態來吸引和爭取人才。而象這樣壹種情味,也是充分發揮了詩歌所特有的感染作用。最後四句畫龍點睛,明明白白地披肝瀝膽,希望人才都來歸我,確切地點明了本詩的主題。“周公吐哺”的典故出於《韓詩外傳》,據說周公自言:“吾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也;又相天下,吾於天下亦不輕矣。然壹沐三握發,壹飯三吐哺,猶恐失天下之士。”周公為了接待天下之士,有時洗壹次頭,吃壹頓飯,都曾中斷數次,這種傳說當然是太誇張了。不過這個典故用在這裏卻是突出地表現了作者求賢若渴的心情。“山不厭高,海不厭深”二句也是通過比喻極有說服力地表現了人才越多越好,決不會有“人滿之患”。借用了《管仲·行解》中陳沆說:“鳥則擇木,木豈能擇鳥?天下三分,士不北走,則南馳耳。分奔蜀吳,棲皇未定,若非吐哺折節,何以來之?山不厭土,故能成其高;海不厭水,故能成其深;王者不厭士,故天下歸心。”(亦見《詩比興箋》)這些話是很有助於說明本詩的背景、主題以及最後各句之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