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
為我壹揮手,如聽萬壑松。
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鐘。
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
在諸種詩歌體裁之中,李白最擅長於樂府歌行及七言古風;五、七言絕句亦極負盛名,與王昌齡並稱為有唐冠冕。以李白之才華橫溢與性情豪邁,其為詩全以神運,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自不屑束縛於聲律對偶,故集中律詩所占比例極小。然偶壹為之,多有佳構。這首 《聽蜀僧濬彈琴》,即是李白七十多首五律中的壹首名作。
“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詩壹開頭便首先交代彈琴者的身份與來歷: 他是壹位法名濬(jun俊) 的僧人,來自四川峨眉山。“綠綺”是漢代司馬相如的琴名,這裏用來代指蜀僧懷抱著的那張琴。四川是李白的故鄉,峨眉山又是他的舊遊之地。李白對故鄉懷有深厚的感情,峨眉山月曾不止壹次地牽動過他的鄉思。對於來自故鄉舊遊之地的琴師,他自然感到特別親切,詩題與詩中壹再點出 “蜀僧”、“峨眉”,很可能就是出於這種感情。
“為我壹揮手,如聽萬壑松。”這兩句寫蜀僧為自己獻技演奏。“揮手”寫彈琴的動作。“萬壑松”是對琴聲的比喻,形容其有如千山萬壑中澎湃的松濤。這兩句寫得很有氣勢,令人想見蜀僧這“壹揮手” 是何等瀟灑而有力,又仿佛聽到壹陣陣松濤般雄渾而悠遠的琴聲。這壹聯打破律詩常規,似對非對,顯得氣脈貫註,自然流暢。頷聯不拘泥於對仗,這在李白五律中頗為常見,如“此地壹為別,孤蓬萬裏征”(《送友人》),“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夜泊牛渚懷古》)。這就使得這些五律多少帶有壹點五古的格調。
“客心洗流水,余響入霜鐘。”這壹聯通過兩個典故,寫自己聽蜀僧琴聲的感受。“客心洗流水”壹句,暗用“高山流水”的典故。《列子 · 湯問》:“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誌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誌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由於用了這個典故,這句的意義就不僅可以從字面上理解為自已的心象被潔水洗滌過壹般俗慮俱消,而且應該更深入壹層理解為自已和蜀僧通過音樂媒介得到了感情的交流和心靈的溝通。“余響入霜鐘”壹句,“霜鐘”見 《山海經·中山經》: “豐山……有九鐘焉,是知霜鳴。”郭璞註:“霜降則鐘鳴,故言知也。”“霜鐘”二字不僅與末句“秋雲”相照應,點明了時令;而且從琴聲中引出了鐘聲,開拒了新的意境。試想,壹曲琴聲終了,余音不絕如縷,這時山寺裏又響起了鐘聲,琴聲的余韻與悠揚的鐘聲交融在壹起,在空中久久回蕩,這是多麽優美的藝術境界!這兩句中的典故都用得自然妥貼,絲毫不露斧鑿痕跡,而且豐富了詩句的含蘊,寓意深長。
“不覺碧山暮,秋雲暗幾重。”二句意為自已沈醉在這美妙的琴聲之中,不知不覺已暮色蒼茫,秋雲四起,布滿天空。如果說前兩聯是從正面描寫琴師彈琴的姿態與琴聲的優美動聽,那麽這壹聯就是從聽者不知時間流逝這個側面,來突出琴師的技藝超群和琴聲的引人入勝。詩從蜀僧抱琴而至開筆,中經彈琴、聽琴,至此戛然而止,有始有終,謀篇布局,頗見匠心。
唐代是壹個音樂十分繁榮的時代,因而唐詩中有不少以音樂為描繪對象的佳什名篇。白居易的 《琵琶行》、韓愈的 《聽穎師彈琴》、李賀的《李憑箜篌引》,即被譽為“摹寫聲音至文”(方扶南《李長吉詩集批註》卷壹),堪稱描寫音樂的三大名篇。白、韓、李賀之作,雖各擅勝場,但有壹個***同之處,即調動比喻、誇張、通感等多種藝術手段,不遺余力地對描象的樂聲及其動人心魄的效果作淋漓盡致的描摹,使之轉化為各種具體可感的形象。李白與上述諸家不同,他似乎無意於對琴聲作純客觀的細膩入微的刻畫,而是著力於表現聽琴時的種種主觀感受:那種如聽松濤的直覺,那種輕快的心境,那種不知日之將暮的夢幻般的陶醉之情。因此體現在作品的風格上,較之白詩的妙喻連珠、聲情並茂,韓詩的縱橫開闔、騰挪跌宕,李賀詩的奇情幻思、瑰詞麗句,李白此詩純任天然,有如行雲流水,自有壹種清新飄逸的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