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復挑燈夜補衣!
悼亡之作從古至今已經成為文學書寫的壹個重要的門類。生離死別是人生的常態,這種無法改變的人生境遇催生出來自然是哀思傷悲。慢溯文學流變經歷的經絡,僅中國文學而言,其就留下了很多感人至深、文辭兼美的經典佳篇。從二千五百多年前的《詩經》開始寫起,像《鄴風-綠衣》中抒寫鰓夫睹衣思人、傷悼亡妻;《唐風-葛生》中抒寫女子痛悼亡夫,願死後同穴,此二詩可以作為我國悼亡詩之鼻祖。這壹題材發展到宋代,悼亡詞內容已經十分廣泛,題材非常豐富,尤以悼亡妻子的作品最為感人。時至後來,悼念亡妻的之作除了詩詞,也出現了情真意切、不忍卒讀的散文,像巴金的《懷念珊珊》,朱自清的《悼亡妻》就是經典的代表。
兒女情、朋友情、夫妻情......在人類整個情感的譜系中,夫妻情當是最為獨特的情感。從素不相識到相識相知,從耳鬢廝磨到陰陽兩隔,兩個素昧平生之人因為情感的紐帶牽連在壹起,相互扶持,相互慰藉,直至終老。就是在同甘***苦中,慢慢完成情感融合、靈魂相契的相生相惜。壹對夫妻,同年同月同日生者不足為奇,真正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少之又少。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只是壹種信誓旦旦的衷腸傾訴,這種心理期許更多存在於文學書寫的層面。曾經的舉案齊眉、相濡以沫到現實的煢煢孑立、形影相吊,留下的只有對過去點點滴滴的回憶,由此引發的只是無盡的傷感與悲愁。當這種情感泛化成文字,更多帶有了“字字讀來皆是血”審美色彩。撇開其他的書寫悼亡之情的文學樣式不說,但就宋詞而言,其間就有許多精品,其中蘇軾的《江城子.記夢》和賀鑄的《鷓鴣天.半死桐》被譽為“詞壇悼亡雙絕”。之所以給予兩首詞如此高的評價,源於這兩首詞在思想感情和藝術成就方面結合得天衣無縫。男尊女卑的封建時代,兩個人能夠跳出傳統思想的束縛,以飽含深情的筆觸書寫了與愛妻的溫馨生活場景,深情地表達對亡妻濃濃的相思。從這壹點看,這兩首詞都從壹個側面體現了人性的深度,是最具悲劇情懷的悼亡詞。
寫作者不同,其人生遭際不同,看問題和對待事物所站的高度和選取的視角不同,外化出來的作品的風格境界就不同。同為悼念亡妻之作,蘇詞以潑墨如水、大開大合的方式直寫濃情,外顯熱烈;而賀詞則以惜墨如金、沈郁頓挫的方式曲寫失妻之痛,內隱沈郁。不論是直筆的呈現,還是曲筆的表達,他們都以各自的方式展現出偉丈夫的真性情。蘇軾之詞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各種名家對其的賞析品讀浩如繁星。相較於蘇詞引發的熱度以及給人的情感造成的撞擊之深不同,賀鑄的詞相對顯得清靜得多。不過,不熱鬧並非意味著其思想情感和藝術技法的平庸。走進賀鑄的“悼亡世界”,在他用文字圍築的悒郁世界裏徜徉,自會感受到有別於蘇詞風格的另壹番況味。通覽賀鑄的詞,盡管只有短短的九句,但不論從選擇的意象、圍築的意境,還是構築的畫面、使用的技法都帶有鮮明的賀氏風格。正是這種獨特性,讓這首悼亡詞外溢出不壹樣的韻致。就詞作而言,在作品具體的體現是:生前生後的對比——其貌不揚的賀鑄能夠娶濟國公之女為妻,本身就是攀龍附鳳。但妻子沒有因為他相貌的醜陋,官職的卑微而鄙視他,心甘情願陪著他壹起過著拮據的生活,並親自為賀鑄縫補冬衣,讓賀鑄享受到壹種家庭的溫暖。正是這樣,夫唱妻和,情深意篤,情意綿綿。婚後的生活,讓仕途上不如意的賀鑄苦悶的心情得到了壹定程度的消解。可是,造化弄人,天妒好人,妻子先他而去。這對年事已高的賀鑄來說,打擊是很大的。喪妻之痛何以消解?只有通過文字加以宣泄。開頭兩句中“萬事非”“同來”“不同歸”把兩個時空進行對舉,妻子生前與自己同到“閶門”,曾經的場景歷歷在目。可是,如今“重過”時,已經物是人非。本來是攜手***享良辰美景,可是現如今卻形單影只。過去的歡欣與現在的孤寂落寞,形成對照,悲傷之情不言而喻。壹句詰問,強化了這種情感。
除了今昔對比,詞人還選取了典型的意象,圍築典型的意境,以渲染悲情。半死的梧桐、?身單影孤的鴛鴦、舊宅旁的新冢等,無不讓人情不自禁的想象出詞人在晚秋冷夜,孤守空閣的孤獨淒涼的情境。梧桐為愛情雙樹,"半死桐"指雙樹壹死壹生,亦即喪偶。唐代詩文中,“半死桐”便已成為常見的悼亡意象。劉長卿的“不及中年,梧桐半死。悼亡之嘆,代而痛之”以及李商隱的“梧桐半死,方有述哀,靈光獨存”等都將雙桐之壹死壹生當作悼亡意象。這種典型意象的移入,以之作為承載詞人情感的媒介,更增添了悲意;鴛鴦戲水是男女合歡的隱喻,可是如今卻是“失伴飛”;昔日結伴而行,享受大自然恩賜的“舊棲”之所如今卻添新墳。兩鬢斑白的自己獨自行走於曾經***賞美景之地,曾經陪伴自己的那個人卻長眠於地下。世事無常,好景難在,念茲在茲卻不見茲,想到這些,怎不讓人扼腕。
意象是自然風物進入詞人的情感世界而具有了主觀色彩的事物。既然是自然風物,當他們按照壹定的方式呈現時,也就有了畫面感。而就夫妻生活回憶的畫面,更多帶有濃郁的生活氣息。後兩句就是通過特寫,用生活小事中的細節,構築壹個典型的生活場景,以表現妻子的嫻熟勤勞能幹,寫出伉儷之愛的溫馨,把戀舊之情、孤寂之苦、相思之烈傳達得淋漓盡致。“空床聽雨”的是生者,“挑燈補衣”的是死者,雨夜輾轉反側,愛妻曾經對自己的悉心照料壹壹縈繞心頭,怎麽能忘?怎麽敢忘?生者與死者交互出現,交融在壹起,壹如和死者生前的恩愛情形。壹個特寫詮釋的是愛情的最高境界不是卿卿我我,也不是尋死覓活,而是“人鬼情未了”的真諦。最後壹句,壹個"誰"字的詰問,堪稱情深意切。全詞至此戛然而止,把這哀婉淒絕的壹幕深深地楔入了千萬讀者的心扉,即使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為之潸然淚下。
“世間有《離騷》,唯賀方回、周美成時時得之。”“幽索如屈、宋。”品讀賀鑄的《青玉案》中“試問閑愁都幾許?壹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的詩句,感受到的是詞人因美人逝去而產生的閑愁,借助於“香草美人”來抒發心中的憂憤與愁苦。而讀他的《鷓鴣天?半死桐》,從中品味出的是詞人內心對愛情的渴望和對亡妻思念的雙重吶喊。這種情感的表達不是直接的宣泄,而是移情於物,以隱喻之法進行委婉的呈現。“原上草,露易晞”隱喻妻子的新歿,“清霜三秋,梧桐葉老”狀落寞孤寂的心理,“頭白與失伴鴛鴦”暗喻晚年喪偶。正是這些技法的使用,把詞人融悲涼、幽潔、艷冶、多彩於壹體的創作風格鮮明地體現出來。要真正理解和感受賀鑄的亡妻之痛,把《鷓鴣天?半死桐》與蘇軾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相對照品讀,會感受到更多無以言說的情韻。(安徽省皖西經濟技術學校 陳士同)
附蘇軾《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