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壹帶氣候寒冷,過了花朝節,冬寒還沒有褪盡,經常刮起冷風,壹刮冷風就揚起滿天沙塵。(我)只好躲在屋子裏,想出去走走也出不去。每次頂著風坐車出去,總是不到百步就轉了回來。
二月二十二日那天,略微暖和些,我和幾個朋友壹塊兒出了東直門,到了滿井,高大的柳樹成排的分立在堤的兩旁,肥沃的土地有些濕潤。放眼望去是壹片開闊的景象,(感到自己)好像是從籠子裏飛出來的天鵝(無比輕松)。這時河上的冰開始溶化,水波突然閃出亮光,泛起壹層壹層魚鱗似的波紋,水清澈極了,可以看到河底,亮晶晶的,好像剛打天鏡子,冷光突然從匣子裏閃射出來壹樣。山巒被融化的雪水洗過後,是那樣美好、光潔,呈現出迷人的風姿,好像美麗的少女洗了臉剛剛梳好髻鬟壹樣。柳條將要伸展卻尚未伸展,柔嫩的梢頭在風中散開,表苗出土了,高壹寸左右。遊人還不算很多,但用泉水煮茶喝的,拿著酒唱歌的,身著艷裝騎驢的,也時時可以見到。風力雖然還很猛,但走路就汗流浹背。那些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鳥兒,浮到水面上吸水的魚兒,都是壹副悠閑自在的情態,毛羽、鱗鰭當中都充滿了歡樂的氣氛。(我這)才知道郊田外面未嘗沒有春天,可住在城裏的人卻不知道啊。
能夠不因為遊山玩水而耽誤正事,瀟灑地徜徉於山石草木之間,只有「教授」這種官職。而滿井這地方剛好和我的居所距離近,我的遊山玩水將從這個地方開始,又怎能沒有記錄的文章呢!乙亥年二月。
賞析
本文作於萬歷二十七年(1599)。滿井是北京安定門東三裏外的壹口古井,井中飛泉噴礴,冬夏不竭。井旁蒼藤豐草,掩映著清清的渠水,錯落的亭臺,景色優美,是當時京郊探勝的好地方。
開首點出時地節令。燕地,指現在的北京和河北省北部,古代屬燕國。舊俗以陰歷二月十五(壹說為二月十二或二月初二)為百花生日,稱為花朝節。這壹天人們要到野外去玩賞春光。可是,這壹年過了花朝節,百花還沒有消息,余寒仍然很厲害,可見北方天氣寒冷,春天來遲了。
下接幾句承上文“餘寒猶厲”,著重寫風沙的厲害。風是“凍風”,有起凍結冰之感;而且時常刮,壹刮風,就沙礫飛揚,簡直沒法出門。壹出門,冒風快走,不到百來步就擋不住要回頭。這是寫渴望出遊與不能出遊的矛盾。作者是壹位喜遊愛動的人,如今花朝節已經過了,也不知花事如何,因而探春出遊之意早已按捺不住,但卻被寒風沙礫所阻,不得不“局促壹室之內”,其懊喪和郁悶可想而知。
以下,作者記敘了廿二日偕友遊滿井時所見的融融春光。“廿二日天稍和”幾句,狀寫天氣和心情。壹個“和”字,既寫天氣的和暖,也透露出作者心情的解凍,於是立即同幾位朋友出東直門,到滿井去。“高柳夾堤,土膏微潤”,是出郊所見;壹個“局促室內,欲出不得”的人,忽然來到野外,看到堤岸兩旁高高的柳樹,聞到滋潤的泥土芳香,心頭不禁漾出壹股春天的喜悅。他四望郊原,壹片空闊,快活的心情就像脫籠之鳥之樣,飛向那遼闊的春天原野。“若脫籠之鵠”,鵠就是天鵝,這是著力描寫從局促困居的境況下解脫出來的喜悅。
“冰皮始解”幾句寫春水之美。“冰皮解,波色乍明”,用對偶的句式,點出余寒已退,薄冰初消,春水開始呈現出澄明的色澤。“始”、“乍”二字扣緊早春景象,十分貼切。“鱗浪層層,清澈見底,晶晶然如鏡之新開而冷光乍出於匣也”,是寫微風吹過水面,漾起魚鱗般的波紋,清澈的流水閃閃發光,好像清晨剛打開鏡匣,反射出鏡子的清光壹樣。“鏡之新開”、“冷光乍出”的“新開”、“乍出”,與“冰以始解,波色乍明”的“始解”、“乍明”,壹是形容壹天的起點,壹是形容壹年的起點,相互呼應,同壹機杼,很有節候感,足見作者觀察的細致和刻畫的工巧。另外,用新開匣的明鏡來比喻明亮的春水,也顯得優美熨貼;同時還可以使人聯想到晨妝對鏡的美人,從而具有表裏相關的兩層意蘊。
“山巒為晴雪所洗”幾句,是寫春山之美。山巒的積雪被晴日所融化,青蔥的山色如同經過洗試壹般,顯得格外鮮妍明媚,好像剛洗過臉的美人正在梳掠她的發髻。“始掠”的“始”字,表明美人晨妝剛罷。這個比喻,與上面開匣明鏡的春水的比喻,雖然分別指山和水,卻壹氣相通,由明鏡而帶出對鏡梳妝的美人,這就把春山春水融成壹體,給人以相互生發的和諧美感。
寫水寫山之後,轉筆寫植物。楊柳是敏感的春天使者,也是春色的象征。“柳條將舒未舒”,寫柳芽剛吐,枝頭鵝黃嫩綠,宛如朵朵蓓蕾,欲開還閉,別有壹種風韻。“柔梢披風”,則寫出楊柳的動態美。輕柔的柳梢,雖然還沒有垂下萬縷金絲,卻已經迎著和暖的春風低昂而舞了。用壹“柔”字、“披”字,寫早春楊柳的風姿,很傳神。這幾句寫楊柳,回應前面“高柳夾堤”壹句,而作進壹步的領略觀賞。“麥田淺鬣寸許”,則回應前面“土膏微潤”壹句,視線由高而低:那壹望無際的平疇上,淺綠的麥苗已經從芳潤的泥土中探出頭來,剛剛只有寸把長呢,整齊得像短短的馬鬃壹樣。作者以極其簡練的文字,把景物的特征和自己的審美感受鮮明地表現出來,每壹句都滲透著明朗而喜悅的感情色彩。
以上幾小段,從初到野外的第壹印象寫起,進而逐層展示春水之美,春山之美,楊柳之美,麥苗之美,構成了壹幅北國郊原的早春風光圖,令人目不暇接,心曠神怡。這是描寫早春風光的第壹大層次。
接著寫早春的遊人。余寒剛過,盛春未到,遊人也還不多。但是春天畢竟來了,第壹批郊遊者也跟著來了。作者寫了遊人的幾種情態:“泉而茗者”,是飲泉水煮茶的,顯得清雅而悠閑;“罍而歌者”,是邊喝酒邊唱歌的,顯得豪爽而痛快;“紅裝而蹇者”,寫穿著艷麗服裝的女子,騎著毛驢緩緩而得,顯得從容而舒適。“亦時時有”,是說經常可以看到。這壹句反接“遊人雖未盛”壹句,說明遊春者已頗有人在。作者對這些最早到郊外來尋春的遊人,顯然是欣賞而懷有好感的。“風力雖未勁,然徒步則汗出浹背”,這兩句是抒寫自己的感受,盡管郊原的風還很有點勁道,但徒步而遊,從背上沁出的汗水中,卻分明可以感到暖融融的春意了。這壹節從遊人著筆,寫出各得其樂的種種情態,無異是壹幅郊原春遊圖。他們既領略著最早的春光,又給余寒初退、大地回春的景色增添了不少的生氣和暖意。這壹倒敘之筆,成為描寫早春風光的第二大層次。
“凡曝沙之鳥”幾句,寫大自然中的生物。“曝沙之鳥”,指在沙灘上曬太陽的鳥兒;“呷浪之鱗”,指在水波中呼吸的魚兒。曝沙,描寫鳥的安閑恬靜;呷浪,刻畫魚的自由天真。作者通過魚鳥壹動壹靜的情態,概括了大自然壹切生物在春光中的悠然自得之感。他甚至發現和感受到鳥的羽毛和魚的鱗鰭之間,都洋溢著壹股“喜氣”。這真是體察入微,化身為魚鳥的代言人了。所謂“替山川寫照,為魚鳥傳神”,作者以畫工的手段、詩人的敏感,把早春景色寫活了。這壹節著眼於大自然的生物,構成了春光描寫的第三大層次。
通過以上三個層次描寫,得出壹個審美結論:“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春在郊田之外,而居住在城裏的人還不知道。辜負春光,豈不可惜!這幾句與開頭“局促壹室之內,欲出不得”對照,可以感到作者由衷的欣慰之情。他在郊田之外,呼吸領略到初春的氣息和大自然的蓬勃生機,心頭的郁悶荒寒到這時便為之壹掃。另外這與前面的“凍風時作,作則飛沙走礫”的景象,也恰好形成鮮明的對比。“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這是作者郊遊滿井的結論。“始知”二字,得之於目接神遇的深切感受,也就是說,當他站立在郊田之外,沐浴著大好春光的時候,對於那些長期蟄居城內,感受不到早春氣息的人,很有幾分感慨。辛棄疾《鷓鴣天》詞中說“城中桃李愁風雨,春在溪頭薺菜花。”袁中郎的感慨在這壹點上頗有***同之處,因而其寓意似乎也不局限在感知春色上,而含有引發人們擺脫塵俗,向往大自然的美好情懷。
以上寫景,寫人,旁及魚鳥,然後拍入到人自身。“夫能不以遊墮事,而瀟然於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這幾句是說:能夠自由自在地遨遊於山石草木之間,而不至於因為遊玩而耽誤公事的,只有我這個官員啊。當時他正在作順天府學教官,是個閑職,因而有時間縱情遨遊,不怕耽誤公事。“惟此官也”的“惟”字,頗有自傲和自慰之感,他不因官小職閑而懊惱,反而為此深自慶幸沒有那種庸俗的封建官場習氣,流露出袁中郎獨特的性情與個性。
結尾“此地適與余近”,從字面上是說此地剛好與我的住處接近,但這個“近”字,不僅指空間距離的相近,也指性情品格的相近。山水也有性情,辛棄疾說:“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賀新郎》)。這裏就體現了物我交融、如逢知己之感。“余之遊將自此始”,表示這壹次滿井之遊,將成為壹個值得紀念的開端,怎麽能不記下這美好的第壹印象呢?把感受化為文字,是為了鞏固記憶,時時回顧,充分流露了作者的眷眷珍惜之情。事實上,作者在寫這篇遊記的前壹年(萬歷二十六年),已經遊過滿井,而且寫了壹首詩;但他在這裏卻說“余之遊將自此始”。這大概是因為這壹次的感受特別深刻,所以把它作為壹個美好的開端吧。最後點明寫這篇遊記的時間是“己亥二月”,也就是萬歷二十七年(1599)二月。篇末記時,是古代遊記的壹種常見格式。
這篇遊記描寫北國早春氣象,既能傳達出山川景物之神,又處處洋溢著作者悠然神往的情感。作者從城居不見春敘起,接著寫郊外探春,並逐層寫出郊原早春景色的誘人,而最後歸結道:“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 回應開頭困居局促之狀,迥然有苦樂之異和天淵之別,表現了作者厭棄喧囂塵俗的城市生活,寄意於山川草木的瀟灑情懷。通篇寫景都滲透著這種灑脫而悠然的感情,使文字具有壹種清新恬靜的田園節奏。而簡練的白描和貼切的比喻,更為行文增添了不少詩情畫意。
(摘引自上海辭書出版社《古文鑒賞辭典》,作者:吳戰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