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自《史記·刺客列傳》,全文是:
“"太子及賓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漸離擊築,荊軻和而歌,為變徵之聲,士皆垂淚涕泣。又前而為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壹去兮不復還!'復為羽聲忼慨,士皆瞋目,發盡上指冠。”
37 說《易水歌》
怎樣鑒賞詩歌?作者在這裏為我們作了示範。仔細閱讀本文,想壹想,《易水歌》中的輕輕二句,為什麽能成為千古絕唱?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壹去兮不復還。
荊軻以此得名,而短短的兩句詩乃永垂於千古。在詩裏表現雄壯的情緒之難,在於令人心悅誠服,而不在囂張誇大;在能表現出那暫時感情的後面蘊藏著的更永久普遍的情操,而不在那壹時的沖動。大約悲壯之辭往往易於感情用事,而人在感情之下便難於辨別真偽,於是字裏行間不但欺騙了別人,而且欺騙了自己。許多壹時興高采烈的作品,事後自己讀起來也覺得索然無味,正是那表現欺騙了自己的緣故。《易水歌》以輕輕二句遂為千古絕唱,我們讀到它時,何嘗壹定要有荊軻的身世。這正是藝術的普遍性,它超越了時間與空間而訴之於那永久的情操。
“蕭蕭”二字詩中常見。古詩:“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風蕭蕭”三字所以自然帶起了壹片高秋之意。古人說“登山臨水兮送將歸”,而這裏說:“壯士壹去不復還”,它們之間似乎是壹個對照,又似乎是壹個解釋,我們不便說它究竟是什麽,但我們卻尋出了另外的壹些詩句。這裏我們首先記得那“明月照積雪”的遼闊。
“明月照積雪”,清潔而寒冷,所謂“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易水歌》點出了寒字,謝詩沒有點出,但都因其寒而高,因其高而更多情致。杜詩說“風急天高猿嘯哀”,猿嘯為什麽要哀,我們自然無可解釋。然而我們不見那“朔風勁且哀”嗎?朔風是北風,它自然要剛勁無比,但這個哀字卻正是這詩的傳神之處。那麽壯士這壹去又豈可還乎?壹去正是寫壹個勁字,不復還豈不又是壹個哀字?天下巧合之事必有壹個道理,何況都是名句,何況又各不相關。各不相關而有壹個更深的壹致,這便是藝術的普遍性。我們每當秋原遼闊,寒水明凈,獨立在風聲蕭蕭之中,即使我們並非壯士,也必有壯士的胸懷,所以這詩便離開了荊軻而存在。它雖是荊軻說出來的,卻屬於每壹個人。“枯桑知天風,海水知天寒”,我們人與人之間的這壹點知,我們人與自然間的壹點相得,這之間似乎可以說,又似乎不可以說,然而它卻把我們的心靈帶到了壹個更遼闊的世界去。那廣漠的原野乃是生命之所自來,我們在狹小的人生中早已把它忘記,在文藝上乃又認識了它,我們生命雖然短暫,在這裏卻有了永生的意味。
專諸刺吳王,身死而功成,荊軻刺秦王,身死而事敗。然而我們久已忘掉了專諸,而在贊美著荊軻。士固不可以成敗論,而我們之更懷念荊軻,豈不正因為這短短的詩嗎?詩人創造了詩,同時也創造了自己,它屬於荊軻,也屬於壹切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