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建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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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摘要:楚簡逸詩《交交鳴》之“”乃“鹥”的假借字,是鳳凰之類的鳥。詩以“鹥”起興以喻君子,與楚人的鳳崇拜有關。《交交鳴(鹥)》是壹首楚人創作的詩歌,但受到了《詩經》,尤其是《雅》詩的影響。
關鍵詞:楚簡逸詩;鳳崇拜;楚詩;《雅》詩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曹建國(1969-),安徽霍邱人,武漢大學文學院講師,主要從事先秦兩漢文學與文論研究。
上博四有兩首逸詩:《交交鳴》、《多薪》,學者對《交交鳴》予以了較多的關註。學者通常將“”釋讀為“烏”,但又不理解詩為何以“烏”起興,何以“烏”集於水渚。而我認為,簡文中的“”當為“鹥”的假借字,是屬於鳳凰之類的鳥。詩以“鹥”起興,與楚人的鳳崇拜習俗有關,如此則《交交鳴(鹥)》乃楚人之詩。
壹
首先看逸詩,簡文殘缺頗甚:
□□□□□□□梁。愷俤君子,若玉若英。君子相好,以自為長。愷豫是好,□□□□。□□□□,皆華皆英。
交交鳴,集於中渚。愷俤君子,若豹若虎。君子□□,□□□□。愷豫是好,惟心是藇。間關司,皆上皆下。
交交鳴,集於中澫。愷□□□,□□□貝。君子相好,以自為衛。愷豫是好,惟心是萬。間關司,皆少皆大。
根據上下文,可以對缺文進行增補:
交交鳴,集於中梁。愷俤君子,若玉若英。君子相好,以自為長。愷豫是好,惟心是□。間關司,皆華皆英。
交交鳴,集於中渚。愷俤君子,若豹若虎。君子相好,以自為□。愷豫是好,惟心是藇。間關司,皆上皆下。
交交鳴,集於中澫。愷俤君子,若□若貝。君子相好,以自為衛。愷豫是好,惟心是萬。間關司,皆少皆大。
上博四出版後,廖名春、季旭升等作了補釋,[1]並對其中的殘文作了補字。第壹節“惟心是□”,廖名春補“向”,季旭升補“匡”,秦樺林補“養”。但我認為參考第二節“惟心是藇”,藇,美貌,為壹形容詞,則此處的殘文也應該補上壹形容詞,比如“良”。第二節“以自為□”,我贊成季旭升說法,可以補上“禦”。壹者合韻,二者與上下文相同位置的字意義也較吻合。第三節“若□若貝”,我同意秦樺林的意見,將“貝”釋為“錦文”,且將此句補為“若錦若貝”。
整首詩三節相對應位置的詩句意義相同或相類,這是我們首先應該註意的問題。詩曰“愷俤君子,若玉若英”,其中的“英”當為“瑛”的借字,意為“玉的光采”,詩中的“玉”也是取其潔白之義。“若玉若瑛”是說君子之德如玉如瑛,晶瑩有光采。詩曰“愷俤君子,若豹若虎”,此“虎豹”也取其有文飾之義,是說君子有文采。《論語·顏淵》:“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子貢之言,正可為簡文“若虎若豹”之註腳。詩曰“愷俤君子,若錦若貝”。錦乃是用彩色經緯絲織出各種圖案花紋的絲織品,貝則是錦上的貝形花紋,《小雅·巷伯》:“萋兮斐兮,成是貝錦。”毛傳:“貝錦,錦文也。”可見,詩頌揚君子首先著眼於外在的文飾,稱贊其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態度。
詩接著稱頌君子“君子相好,以自為長”、“以自為禦”、“以自為衛”。長,做首領,為長官。《戰國策·楚策壹》:“狐曰:‘子無敢食我也。天敵使我長百獸,今子食我,是逆天命也。”禦,治理,統領。《尚書·大禹謨》:“臨下以簡,禦眾以寬。”衛,衛護,防衛。承接上文稱贊君子之彬彬有禮的風度,詩又贊美君子能力。“君子相好”的“相”解為“壹方對另壹方的態度”,“相好”是說君子對百姓友善,且能力超群,能“為之長”、“為之禦”、“為之衛”,是眾人的保護神。
“愷豫是好,惟心是良”、“惟心是藇”、“惟心是萬”。良,善。藇,美。萬,馬承源先生讀為“勵”,勸勉義。但“勸勉”為動詞,與“惟心是藇”的“藇”詞性不壹。所以我認為“萬”應讀為“亶”,忠厚、誠實之義。《書·盤庚》:“誕告用亶其有眾。”孔穎達疏:“用誠心於其所有之眾人。”《國語·周語下》:“於,緝熙!亶厥心肆其靖之。”韋昭註:“亶,厚也。……言二君能光明其德,厚其心,以固和天下也。”
“間關司,皆華皆英”、“皆上皆下”、“皆少皆大”,“間關司”即“間關謀治”,間關,諸家囿於《小雅·車轄》“間關車之轄兮”,而曲為之說。實際上“間關”義同於“黽勉”,乃勉力、努力之義,《邶·谷風》:“黽勉同心,不宜有怒。”毛傳:“言黽勉者,思與君子同心也。”“司”當從季旭升說,讀為“謀治”。所以“間關司”即“黽勉謀治”,而“皆華皆英”、“皆上皆下”、“皆少皆大”則是君子謀治的結果。
綜上所述,我們不難看出,整首詩先贊美君子外在之美,接著贊美君子的超凡能力,善良的品性,勤勞政事,最後以和諧歡暢收尾。文脈十分清晰,且層層遞進,體現出較高的藝術技巧。但與此同時,大家在讀這首詩時又都有壹個疑問:詩用來起興的句子“交交鳴,集於中梁(渚,澫)”讓人頗為不解。大多數學者都將詩中的“”釋為“烏”,也就是常見的“烏鴉”。從字音方面考慮,讀“”為“烏”是沒有問題的,但詩用烏鴉起興卻讓人不解,壹者是說到“烏”,大家很少有好印象,《管子·形勢解》也說:“與人交,多詐偽,無情實,偷取壹切,謂之烏集之交。烏集之交,初雖相驩,後必相咄。故曰:‘烏集之交,雖親不善’”,這與下文歌頌君子的詩句明顯不相協調。另外說烏鴉“集於中梁”等也很少見。有學者引《吳越春秋·勾踐入臣外傳》:
越王夫人乃據船哭,顧鳥鵲啄江渚之蝦,飛去復來,因哭而歌之曰:“仰飛鳥兮烏鳶,淩玄虛號翩翩。集洲渚兮優恣,啄蝦矯翮兮雲間。任厥兮往還。妾無罪兮負地,有何辜兮譴天。颿颿獨兮西往,孰知返兮何年?心惙惙兮若割,淚泫泫兮雙懸。”又哀今(吟)曰:“彼飛鳥兮鳶烏,已回翔兮翕蘇。心在專兮素蝦,何居食兮江湖。……
認為詩中的烏就是這種“通體幾乎純黑褐色……棲息於山谷溪流間,多成對活動,也見於大江沿岸……能在水中遊泳和潛水”屬河烏科的褐河烏。[2]
看起來似乎能夠自圓其說了,但這裏還是有幾個問題需要追問:首先是《吳越春秋》中的“烏鳶”是“鳶”而非“烏”,下文中“彼飛鳥兮鳶烏”本當為“彼飛鳥兮烏鳶”,文中之所以寫作“鳶烏”,只不過為了押韻而已。其次,就算有這種褐河烏,但正如人們所疑惑的那樣,烏鴉不應該作為頌詠君子之詩的起興對象。相反,烏鴉常常與鳳凰相對,常被人們當作小人的象征。屈原《涉江》:“鸞鳥鳳皇,日以遠兮。燕雀烏鵲,巢堂壇兮。”再次,詩曰“交交鳴”,其中的“交交”當如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所釋:“交交,通作咬咬,謂鳥聲也。”而且形容鳥叫聲的“咬咬”還有悅耳、美好之義,如禰衡《鸚鵡賦》:“采采麗容,咬咬好音。”《樂府詩集·長歌行·古辭》:“黃鳥飛相追,咬咬弄好音。”皆可證。但楚簡逸詩中的“”如果是烏鴉,實在難以與“咬咬”好音聯系起來。
也有學者不將詩中的“”釋為烏,比如在上揭廖名春的文章就是將這個字徑直讀為“鳥”。但這種回避的做法似乎也不妥。因為詩既然是“交交鳴”,則壹定是指某種特定的鳥,具有某種特殊的含義,絕非泛指。否則就直接寫作“交交鳴鳥”好了,沒有必要牽出這個“”字。
我們認為,既不能將讀為“鳥”,也不能將其破讀為“烏”,而應該讀為“鹥”。《說文》:“鹥,鳧屬。從鳥,殹聲。”但在《楚辭》和《山海經》中,“鹥”都被當作了鳳凰,所以詩中的“鹥”當為鳳凰類的鳥。詩以鳳凰起興頌詠君子,與楚人鳳崇拜文化有關。
二
首先,從讀音上看,所從之“於”古屬影母魚部,則“”也當為影母魚部字。而“鹥”則為影母脂部字。陸德明《經典釋文》卷六:“鹥,烏兮反。”卷七:“鹥音於雞反,鳧屬也。”《龍龕手鑒》卷二:“鹥,於計反,鳥似鳯也。”可見“鹥”與“於”聲母完全相同,所以古人為“鹥”註音常用“於”和“烏”作反切上字。同時古書中還有“殹”、“於”通假的例子,《爾雅·釋地》:“有醫無閭之珣玗琪焉。”其中的“醫無閭”為山名,《楚辭·遠遊》引作“於微閭”。[3]可見,“”可通“鹥”,其中可能有方言因素。
其次,從意義上看,《大雅·鳧鹥》:“鳧鹥在涇。”毛傳:“鹥,鳧屬。”與《說文》同。郭璞註《爾雅》曰鳧“似鴨而小,長尾,背上有文,今江東亦呼為鸍”值得註意的是,鳧背上有文,那麽鳧屬的鹥背上亦當有文,這或許是古人將“鹥”當作鳳凰類神鳥的原因。屈原《離騷》:“駟玉虬以乘鹥兮,溘埃風余上征。”王逸註:“鹥,鳳凰別名也。《山海經》雲:鹥身有五采,而文如鳳。鳳類也,以為車飾。”洪興祖補註:“鹥,於計、烏雞二切。《山海經》雲:九疑山有五彩之鳥,飛蔽壹鄉。五彩之鳥,翳鳥也。又雲:蛇山有鳥,五色,飛蔽日,名鹥鳥。”司馬相如《上林賦》:“遒孔鸞,促鵕鸃。拂鹥鳥,捎鳳皇。”其將鹥鳥與孔鸞、鵕鸃、鳳皇相並列,顯然也是將鹥鳥當作鳳凰類神鳥。鳳在古人心目中是祥瑞象征,也常用來比擬君子,故與下文相協。同時值得註意的是,上引《楚辭》和《山海經》都是植根於楚文化的典籍。所以,把鹥鳥當作鳳凰,當與楚文化背景有關。
最後,我們來看看鳳凰有沒有“集於中梁(中渚、中澫)”的可能。作為壹種傳說中的神鳥,鳳凰與龍、麟相類,也是集眾物而生。《說文》:“鳳,神鳥也。天老曰:鳳之象也,鴻前麐後,蛇頸魚尾,鸛顙鴛思,龍文龜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其既然有蛇、魚、龜的特征,自然與水脫不了幹系,而且鴻、鸛也都是喜歡在水邊生活的鳥。又《淮南子·覽冥訓》:“鳳凰之翔至德也,雷霆不作,風雨不興,川谷不淡,草木不揺,而燕雀佼之,以為不能與之爭於宇宙之間。還至其曾逝萬仞之上,翺翔四海之外,過昆侖之疏圃,飲砥柱之湍瀨,邅回蒙汜之渚,尚佯冀州之際,徑躡都廣,入日抑節,羽翼弱水,暮宿風穴。”據王念孫考證,“羽翼弱水”為“濯羽弱水”之誤,說明鳳凰嬉戲弱水。而“飲砥柱之湍瀨”也類於《交交鳴》之“集於中澫”,[4]“邅回蒙汜之渚”類於“集於中渚”。再看鹥,鹥有雙重的身份,壹方面是鳧屬的水鳥,另壹方面又是鳳屬神鳥。我猜想,鹥本為水鳥,因為身上有五彩文,故被神化為鳳凰。就如同鷟,《說文》:“鸑,鸑鷟,鳳屬神鳥也。江中有鸑鷟,似鳧而大,赤目。”段玉裁註:“此言江中鸑鷟,別是壹物,非神鳥也。”不是神鳥自毋庸多言,但事實上可能因為此鳥“赤目斑嘴,毛紫紺色,如鵁鶄色”,讓人誤以為其即是鸑鷟(紫鳳)。同樣的還有焦明,焦明也是壹種鳳凰,李善註司馬相如《上林賦》:“張揖曰:焦明,似鳯,西方之鳥也。《樂汁圖》:焦明,狀似鳳皇。宋衷曰:水鳥也。”[5]看來,鳳凰與水鳥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不僅鹥鳥、鸑鷟之類的鳳屬神鳥源自水鳥,焦明也被人解釋成了水鳥。既然這樣,詩以鹥鳥起興,且寫其“集於中梁(中渚、中澫)”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又因為“鹥”是鳳凰,叫出“咬咬”好音,也在情理之中。《荀子·解蔽》引詩曰“鳳凰秋秋”,“秋秋”即“交交”。
詩以鳳凰起興,帶有鮮明的楚文化色彩。關於楚文化的本源,學術界壹直歧異紛紛,迄今並無定論。但楚文化中,鳳具有無比尊崇的地位則是大家都承認的,因為無論是傳世文獻還是考古新發現都可以證明這壹點。有學者旁征博引,從物質文化和精神生活諸多方面,列舉了楚人尊鳳崇鳳的種種表現。[6]可以說在中原文化區,龍是主宰;而在楚人的心目中,鳳則是當然的王者,甚至於為之而貶龍賤虎。[7]正因為如此,壹切美好的事物以至賢德君子,楚人常喻之以鳳。《論語·微子》記載楚狂接輿以鳳喻孔子,《太平禦覽》卷九百壹五記載老子見到孔子,也將孔子喻為鳳凰。同樣意義的贊美,孔子卻把老子比作龍,這就是鮮明的地域文化差異。從最具楚文化色彩的楚辭尤其能體會楚人對鳳的尊崇。據姜亮夫先生統計,《楚辭》中“鳳”凡二十四見,此外尚有皇(凰)、鸞、鹥、孔鸞、孔雀(楚辭中孔雀類於鳳凰,亦為神俊之鳥,如《大招》“孔雀盈園,畜鸞皇只”)、孔鳥、鵕鸃等。[8]這些鳳凰神鳥,多被比喻為聖賢君子,如《離騷》之“鳳凰既受詒兮”,《涉江》之“鸞鳥鳳凰,日以遠兮”,《懷沙》之“鳳凰在笯”,《九辯》之“鳳獨遑遑”,等等。但對於龍,楚辭中雖然常見,但並不見君子賢人意義上的龍,而多為駕車工具或裝飾圖案,與鳳的內涵截然不同。
不僅如此,在楚文化中,鳳凰甚至還充當了保護神的角色,這在其他文化類型中是很少看見的。與向外擴張的楚國相抗衡的國家,無論是中原諸侯國還是吳、越等國,都是崇信龍的。於是以鳳龍鬥為題的圖案畫,便出現在楚人的藝術作品中。江陵馬山壹號墓出土二十壹件楚國刺繡品中有八件龍、鳳互鬥的紋樣,其中鳳進龍退、鳳勝龍敗的五幅,勢均力敵的三幅。龍、鳳對抗中,鳳處於明顯的優勢。[9]與之相類,生活在楚國西南的巴人以虎為圖騰,巴人與楚人時而交好,時而交惡。所以在楚人藝術世界中,虎也成了鳳打擊的對象。虎座立鳳木雕在湖北楚墓,尤其以接近巴人的江陵地區楚墓中多有出土。人們在贊嘆其制作工藝之精美的同時,對其寓意也予以關註。故有學者認為木雕中的虎象征巴人,鳳象征楚人,神氣活現的鳳踏在虎背上寓意楚人戰勝巴人。[10]不僅如此,甚至在出土的楚繡中還出現鳳能降龍伏虎的圖案。在江陵馬山壹號墓出土的壹件繡羅單衣上,其單元刺繡紋樣為壹鳳鬥二龍壹虎。鳳壹足攫壹龍之頸,壹翅擊打另壹龍之腰,另壹翅擊中壹虎之腰,於是龍、虎作哀號逃遁狀。[11]
從發生學的角度看,詩的產生與原始宗教有著密切的關系。而詩歌之興尤其具有宗教的意義和色彩,“從總的根源上說,興的起源植根於原始宗教生活的土壤中,並以對客觀世界的神化為基礎和前提。”[12]正因為如此,興不僅具有實在的觀念意義,且具有鮮明的民族品格和地域特征。鳳有五彩斑斕的羽毛,而在楚簡逸詩《交交鳴》中,君子同樣也有“若玉若英”、“若虎若豹”、“若錦若貝”的外在儀表;鳳凰是楚人觀念世界中的保護神,而友善的君子同樣能夠“以自為長”、“以自為禦”、“以自為衛”;鳳凰是祥瑞之物,見之則天下太平,而君子同樣能“皆華皆英”、“皆上皆下”、“皆少皆大”,帶來祥和安寧。所以,楚簡逸詩《交交鳴》以鳳凰起興,譬喻君子,正建立在楚文化的基壤中。由此我們可以推斷,《交交鳴》當是壹首楚人創作的詩歌。[13]同時上文說過,“”、“鹥”聲通,以及將“鹥”當作鳳凰,都有濃厚的楚文化氣息,這也有利於證明《交交鳴》是壹首楚詩。
三
雖是壹首楚人創作的詩歌,但《交交鳴》明顯表現出受到《詩經》的影響,尤其是《雅》詩。首先看其語句。《交交鳴》詩句大量模仿《詩經》,尤其是《雅》詩。“愷俤君子”是《詩經》中常見的成說,如《大雅·旱麓》。“若玉若英”也是《詩經》常見的句型,很多學者都指出了《衛風·淇澳》“如金如錫”、“如圭如璧”。而“皆大皆小”之類的“×A×B”也是《詩經》慣用的構句方式。“交交鳴”類於“雝雝鳴雁”(《邶風·匏有苦葉》),“集於中梁”等類於“集於中澤”(《小雅·鴻雁》)。“交交”見於《秦風·黃鳥》和《小雅·桑扈》,“間關”見於《小雅·車轄》,“相好”見於《邶風·日月》和《小雅·斯幹》。
其次,詩以“交交鳴,集於中梁”、“集於中渚”、“集於中澫”為線索展開,這與《大雅·鳧鹥》之“鳧鹥在涇”、“鳧鹥在沙”、“鳧鹥在渚”、“鳧鹥在潨”、“鳧鹥在亶”等相類,二者思路基本重合。此外,像《唐風·鴇羽》之“肅肅鴇羽,集於苞栩”、“肅肅鴇羽,集於苞棘”、“肅肅鴇羽,集於苞桑”更能看出與《交交鳴》之間的關系。
總之,無論是從它的語言中的隱喻,它的用語,還是它的句法結構模式,壹言以蔽之,它的文體特征都呈露出《雅》詩的印跡。讀這樣的壹首詩,我們就如同在讀壹首典麗雅致的《雅》詩,它所呈現出的雍容華貴氣息與那種以輕盈別致見長的民歌體詩歌截然不同。
同出還有壹首詩叫《多薪》,廖名春認為也是壹首楚詩。同樣《多薪》歌頌兄弟情誼,尤其是同父母兄弟,內容及情感非常接近《唐風·杕杜》和《小雅·常棣》。“兄及弟斯,鮮我二人”,句式同於《小雅·斯幹》“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也類於《鄭風·揚之水》“終鮮兄弟,維予二人。無信人之言,人實不信”。可見,《多薪》受到了《詩經》的影響,文體上也接近《雅》詩。
湯漳平先生在《從兩周金文看楚文學之淵源》壹文中,選取王孫遺者鐘、王孫誥鐘、王子午鼎升鼎、下寺M1鈕鐘、鐘、楚王酓鐈鼎、我阝陵君鑒等七件青銅器的銘文來考證楚文學與中原文化的關系。他認為這七件青銅器銘文句式整齊且有韻,可視為楚詩。而且七件青銅器的詩化銘文與《詩經》關系密切,具體表現為:壹、采用《詩經》以四言為主的句式。二、符合《詩經》的用韻。三、化用或襲用《詩經》的語法和表達方式。[14]湯先生的論證很有啟發意義,但結論可以再細化。準確地說,楚系青銅器詩化銘文主要接受《雅》詩的影響,尤其在化用或襲用《詩經》語法和表達方式方面。以王孫誥編鐘銘為例:
惟正月初吉丁亥,王孫誥擇其吉金自作龢鐘,中翰且揚,元鳴孔韹,有嚴穆穆,敬事楚王。余不畏不差,惠於政德,淑於威儀,圅恭屖,畏忌趩趩,肅哲臧武,聞於四國,恭厥盟祀,永受其福,武於戎功,誨猷不飤,闌闌龢鐘,用匽以喜,以樂楚王、諸侯、嘉賓及我父兄、諸士。锽锽熙熙,萬年無期,永保鼓之。
銘文中“中翰且揚”當仿《小雅·伐木》“終和且平”,“有嚴穆穆”當即《小雅·六月》“有嚴有翼”,“不畏不差,惠於政德,淑於威儀”當仿自《大雅·抑》“淑慎爾止,不愆於儀,不僭不賊,鮮不為則”,“畏忌趩趩”即《大雅·大明》“小心翼翼”,“聞於四國”見於《大雅·崧高》,“武於戎功”之“戎功”同於《大雅·江漢》“肇敏戎公”,“闌闌龢鐘”之“闌闌”即《商頌·那》“奏鼓簡簡”之“簡簡”,“锽锽熙熙”見於《周頌·執競》“鐘鼓喤喤”、《有瞽》“喤喤厥聲”。
不僅如此,屈原的賦也主要《雅》詩的影響。葛曉音先生分析《離騷》的比興主要由香草、道路、求女、繩墨這四組喻象組成,且都可以在《小雅》中找到端倪。所以她認為人們雖然常“風騷”並舉,但實際上《雅》詩對屈賦的影響更直接。比較雅、騷就會發現,無論是抒情的基調還是比興的思路,雅、騷都有更直接的傳承關系。[15]
考古發現證明,楚系青銅器的形態,以及楚墓葬禮尤其是用鼎制度等方面都表明楚人非常強烈地維護周禮。而楚人對《詩》的接受也是如此。《左傳》、《國語》記載楚人引詩、賦詩皆出自《雅》、《頌》,而楚人創作的詩歌主要為《雅》體詩,這主要因為《詩經》中最能代表周文化的還應該是《雅》、《頌》。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Lost poem“Jiao Jiao Ming Wu”in Chu slips
Cao jianguo
Abstract:“Wu”of the Lost poem“Jiao Jiao Ming Wu”in Chu slips is a phonetic loan character of“Zhuo”,and“Zhuo”is a kind of phoenix’s name. It relates to phoenix worship of Chu nation that gentleman is linked to phoenix.“Jiao Jiao Ming Wu”is a poem of Chu nation, but it is affected by the Book of Songs,especially by Ya Shi.
Key words: the Lost poem in Chu slips; phoenix worship; poem of Chu nation;Ya Shi.
(編者按:本文收稿日期為2006年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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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受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課題攻關項目“楚簡綜合整理與研究”(03JZD0010)資助。
[1]廖名春:《楚簡〈逸詩·交交鳴鳥〉補釋》,簡帛研究網2005/02/12。季旭升:《〈上博四·逸詩·交交鳴烏〉補釋》,簡帛研究網2005/02/15。秦樺林:《楚簡佚詩〈交交鳴〉劄記》,簡帛研究網2006/02/20。董珊《讀上博藏戰國楚竹書(四)雜記》,簡帛研究網2006/02/20。下引諸文不再出註。
[2]李銳:《讀上博四劄記(壹)》,簡帛研究網2005/02/20。
[3]高亨:《古字通假會典》,齊魯書社,1989年,第487頁。
[4]孟蓬生《上博竹簡(四)閑詁》認為“集於中澫”的“澫”即“瀨”的借字,簡帛研究網2005/02/15。
[5]《文選》卷八,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73頁。
[6]宋公文,張君:《楚國風俗誌》,頁480-504,湖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
[7]張正明:《楚文化史》,頁176-179,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
[8]姜亮夫:《楚辭通故》(三),頁678-685,齊魯書社,1985年。
[9]張正明:《楚文化史》,頁178,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
[10]張正明等:《鳳鬥龍虎圖像考釋》,《江漢考古》1984年第1期。
[11]張正明:《楚文化史》,頁179,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圖案見同書182頁。
[12]趙沛霖:《興的源起》,頁247,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7年。
[13]廖名春認為《多薪》也是壹首楚詩。廖名春:《楚簡“逸詩”〈多薪〉補釋》,《文史哲》2006年第2期。
[14]湯漳平:《從兩周金文看楚文學之淵源》,《中州學刊》2000年第5期。
[15]葛曉音:《屈賦比興的性質及其作用的轉化——兼論“雅”與“騷”的關系》,《北京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