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案 宋·賀鑄 淩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年華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臯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壹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註釋 淩波:形容女子走路時步態輕盈。 橫塘:在蘇州南十時許。 芳塵:指美人的行蹤。 錦瑟華年:比喻美好的青春時期。 蘅臯:長著香草的沼澤中的高地。 瑣窗:雕刻或彩繪有連環形花紋的窗子。 彩筆:比喻有寫作的才華。事見南朝江淹故事。 冉冉:流動的樣子。 梅子黃時雨:四五月梅子黃熟,基間常陰雨連綿,俗稱“黃梅雨”或“梅雨。” 譯文 妳的玉步不肯來到橫塘,我只有目送妳離去。但現在不知妳與誰相伴,***度這花樣的美好年華?在那修著偃月橋的院子裏,朱紅色的小門映著美麗的瑣窗。只有春風才能知道妳的歸處。天上飛雲在空中拂過,長滿杜蘅的小洲在暮色中若隱若現。佳人壹去而不復返,我用彩筆寫下斷腸的詩行。如果要問我的憂傷有多深多長,就像煙雨壹川青草,就像隨風飄轉的柳絮,梅子黃時的雨水,無邊無際。 賞析 1.此詞是賀鑄名篇之壹,作於蘇州。當時詞人閑居橫塘,寫的是壹段單相思。開頭三句,借洛神故事,回憶在橫塘的壹次艷遇。詞人神魂顛倒,要隨佳人而去,並且知道了她的居所,但只有春風能入。下闋開頭仍用《洛神賦》故事,詞人期待再遇佳人,但佳人不至。只得題寫斷腸詩句。要問此時愁有多少,真好像壹馬平川的衰草;像漫天飛揚的柳絮;也像江南梅雨,無有止期。結句以壹串博喻寫“閑愁”,使得“閑愁”更加具體可感。將無形的情化為有形的物,形象具體。 2.此詞抒寫了因理想不能實現而郁郁不得誌的“閑愁”。上片寫相戀和懷念,下片開頭兩句寫昏暮景色,暗示出抒情主人公等待盼望那位“淩波”仙子直到黃昏,仍不見蹤影,或“閑愁”太多。寫“美人”可望而不可及,以此喻指理想不能實現,形象生動。下片的“碧雲”句喻指時光流逝之迅速,末尾連用三個比喻來表現“閑愁”之多、亂、纏綿不斷,十分生動,作者也因此獲得了“賀梅子”的雅號。詞中他把抽象的閑情化為可感可知的“壹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不僅形象、真切地表現出詞人失意 、迷茫、淒苦的內心世界,同時也生動、準確地展現了江南暮春時煙雨迷蒙的情景,深得當時人們的贊賞。結尾處“壹川煙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以江南景色比喻憂愁的深廣,以面積廣大喻愁之多,“滿城風絮”以整個空間立體地比喻愁之深廣,“梅子黃時雨”以連綿不斷比喻愁之時間長和難以斷絕,興中有比,意味深長,被譽為絕唱,賀鑄也因此而有“賀梅子”的雅號,深得當時人們的贊賞。黃庭堅更是極口稱贊說:“解作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寄賀方回》)。 3.此詞於蘇州寄居橫塘時所作。作者幽居懷人,所寫是“美人兮不來”的閑愁,詞中意境幽微,形象朦朧,淩波仙子似的美人似真似幻,給人以豐美聯想。如果作者所傾心思慕的,是《離騷》中的香草美人,則此詞自傷身世落寞,為才智不展,理想不遂之作,滿紙幽傷當得力於楚騷,不可以“側艷詞”輕視之。 人淩波而來,又翩然而去,只剩自己木立如癡送芳塵。接下,遙想伊人深閨孤寂,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風時到。轉而寫眼前情愫難通,天際碧雲,水邊香蘅,籠在蒼茫暮色中。繼而哀嘆即使提筆濾攄懷,妙筆生花,也盡是傷心斷腸句。末了壹設問句呼起,以遍野煙草,滿城風絮,黃梅陰雨極寫閑愁之多無可消釋。結拍三句是 作者濃墨重彩、靈光獨運之筆,連用比喻分三層鋪疊而來,既繪江南暮春煙雨景色,有映襯出黯然心境,寫閑愁的迷茫無邊,紛亂無緒,連綿不止,亦情亦景,亦比亦興,亦實亦虛,渾融為壹無跡可尋,畫面迷離而清遠,意味深沈而悠長。此詞以三佳句而傾倒壹時,人稱“賀梅子”。羅大經《鶴林玉露》雲:“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雲”憂端如山來,項洞不可掇“,趙嘏雲“夕陽樓上雲重疊,未抵閑愁壹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頎雲”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李後主雲“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壹江春水向東流“,秦少遊雲“落紅萬點愁如海”是也。賀方回雲“試問閑愁都幾許?壹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蓋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 4.這首詞說來好笑,原是賀方回退居蘇州時,因看見了壹位女郎,便生了傾慕之情,寫出了這篇名作。這事本身並不新奇,好像也沒有“重大意義”,值不得表彰。無奈它確實寫來美妙動人,當世就已膺盛名,歷代傳為佳句,——這就不容以“側艷之詞”而輕加蔑視了。 方回在蘇州築“企鴻居”,大約就也是因此而作。何以言之?試看此詞開頭就以子建忽睹洛神為比,而《洛神賦》中“翩若驚鴻”之句,膾炙千古,企鴻者,豈不是企望此壹驚鴻般的宓妃之來臨也?可知他為此人,傾心眷慕,真誠以之,而非輕薄文人壹時戲語可以並論。閑話且置,如今只說子建當日寫那洛神,道是“淩波微步,羅襪生塵”,其設想異常,出人意表,蓋女子細步,輕盈而風致之態如見,所以賀方回上來便用此為比。姑蘇本是水鄉,橫塘恰逢水境——方回在蘇州盤門之南十余裏處築企鴻居,其地即是橫塘。過,非“經過”“越過”義,在古用“過”,皆是“來到”“蒞臨”之謂。方回原是渴望女郎芳步,直到橫塘近處,而不料翩然徑去,悵然以失!——此《青玉案》之所為作也。美人既遠,木立如癡,芳塵目送,何以為懷。此芳塵之塵字,仍是遙遙承自“淩波”而來,波者,原謂水面也,而乃美人過處,有若陸行,亦有微塵細馥隨之!人不可留,塵亦難駐,目送之勞,惆悵極矣!——全篇主旨,盡於開端三句。 以下全是想象——古來則或謂之“遐思”者是。 義山詩雲“錦瑟無端五十弦,壹弦壹柱思華年”。以錦瑟之音繁,喻青春之歲美(生活之豐盛也)。詞人用此,而加以擬想,不知如許華年,與誰同度?以下月橋也,花院也,瑣窗也,朱戶也,皆外人不可得至之深閨密居,凡此種種,畢竟何似?並想象也無從耳!於是無計奈何,而結以唯有春能知之!可知,不獨目送,亦且心隨。 下片說來更是好笑:詞人壹片癡情,只成癡立——他壹直呆站在那裏,直立到天色已晚,暮靄漸生。這似乎又是暗與“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的江淹名句有脫化關系。本是極可笑的呆事,卻寫得異樣風雅。然後,則自譽“彩筆”,毫不客氣,說他自家為此癡情而寫出了這斷腸難遣的詞句。縱筆至此,方才引出全曲煞拍壹問三疊答。閑愁,是古人創造的壹個可笑也可愛的異名,其意義大約相當或接近於今日的所謂“愛情”。劇曲家寫魯智深,他是“煩惱天來大”,而詞人賀方回的煩惱卻也曲異而工則同——他巧扣當前的季節風物,壹連串舉出了三喻,作為疊答:草、絮、雨,皆多極之物,多到不可勝數。方回自問自答說:“我這閑愁閑恨,***有幾多?滿地的青草,滿城的柳絮,滿天的梅雨——妳去數數看倒是有多少吧!這已巧妙地答畢,然而尚有壹層巧妙,同時呈現,即詞人也是在說:我這愁恨,已經夠多了,偏又趕上這春末夏初草長絮飛、愁霖不止的時節,越增我無限的愁懷恨緒!妳看,詞人之巧,壹至於此。若識此義,也就不怪詞人自詡為“彩筆”“新題”了。 賀方回因此壹詞而得名“賀梅子”。看來古人原本風趣開明。若在後世,壹定有人又出而“批判”之,說他種種難聽的話,笑罵前人,顯示自己的“正派”與“崇高”。晚近時代,似乎再也沒有聽說哪位詩人詞人因哪個名篇名句而得享別名,而傳為佳話,——這難道不也是令人深思的壹個文壇現象嗎? (周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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