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幾道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
睡裏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
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沈魚,終了無憑據。
卻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晏幾道詞作鑒賞
起首三句:“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是說夢遊江南,夢中始終找不到離別的“心上人”。“行盡”二字,狀夢境倏忽和求索之苦;求索之苦又反映思念之深,出於夢中的潛意識活動,深更可知。“煙水路”三字寫出江南景物特征,使夢境顯得優美。上下句“江南”疊用,加深感情力量。接著兩句:“睡裏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這兩句寫得最精采,它表示夢中找不到“心上人”的“消魂”情緒無處可說,已經夠難受;醒來尋思,加倍“惆悵”,更覺得這“消魂”的誤人。“消魂”二字,也是前後重疊;但重疊中又用反跌機勢,遞進壹層,比“江南”壹詞的重疊,更為曲折,自然也就倍增綿邈。這種以反跌為遞進的句法,詞中也不多見。詞之上片,寫夢中無法尋覓到離人。
下片轉寫寄信事。起三句:“欲盡此情書尺素,浮雁沈魚,終了無憑據”,說的是寫了信要寄無從寄出,寄了也得不到回音。相思之情,真到了無可彌補、無可表達的地步了,那只好借音樂來排遣。結尾兩句:“欲倚緩弦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用的樂器是秦箏。古箏弦、柱十三,每根弦有柱支撐,“柱”左右移動以調節音高,弦急則高,弦緩則低。他借低音緩弦抒發傷別的情懷,移遍箏柱不免是“斷腸”之聲。以“緩弦”、“移柱”來表達其“幽懷難寫”,可見以行動寫心理,自有其妙處。馮煦《宋六十壹家詞選·例言》稱小晏亦是“古之傷心人”,所以寫出來的詞,“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這首詞就有這種淡而有味,淺而有致的獨特風格。
●蝶戀花
晏幾道
醉別西樓醒不記,春夢秋雲,聚散真容易。
斜月半窗還少睡,畫屏閑展吳山翠。
衣上酒痕詩裏字,點點行行,總是淒涼意。
紅燭自憐無好計,夜寒空替人垂淚。
晏幾道詞作鑒賞
晏幾道由於“不受世之輕重”,“遂陸沈下位,無效國之機緣,只好流連歌酒而自遣,成為古之傷心人。”他的詞作,大多工於言情,頗得後人稱頌。其詞惆悵感傷的基調、超乎尋常的藝術技巧,具有永不消退的藝術魅力,即以此詞而論,就頗能打動讀者,給人以美的享受。昔日歡情易逝,今日幽懷難抒,來日重逢無期,往復低徊,沈郁悲涼,都這首抒寫離情別緒的懷舊詞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
開篇憶昔,寫往日醉別西樓,醒後卻渾然不記。這似乎是追憶往日某壹幕具體的醉別,又象是泛指所有的前歡舊夢,實虛莫辨,筆意殊妙。晏幾道自作《小山詞序》中說他自己的詞,“所記悲歡、合離之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沈祖棻《宋詞賞析》借此評這句詞“極言當日情事‘如幻、如電,如昨夢、前塵’,不可復得”,“撫今追昔,渾如壹夢,所以壹概付之‘不記’”,是善體言外之意的。不過,這並不妨礙詞人構思時頭腦中有過具體的“醉別西樓”的回憶。
二、三句襲用其父晏殊《木蘭花》“長於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詞意。兩句用春夢、秋雲作比喻,抒發聚散離合不常之感。春夢旖旎溫馨而虛幻短暫,秋雲高潔明凈而縹緲易逝,用它們來象征美好而不久長的情事,最為真切形象而動人遐想。“聚散”偏義於“散”,與上句“醉別”相應,再綴以“真容易”三字,好景輕易便散的感慨便顯得非常強烈。這裏的聚散之感,似主要指愛情方面,但與此相關的生活情事,以至整個往昔繁華生活,也自然包括內。
上片最後兩句,轉寫眼前實境。斜月已低至半窗,夜已經深了,由於追憶前塵,感嘆聚散,卻仍然不能入睡,而床前的畫屏卻燭光照映下悠閑平靜的展示著吳山的青翠之色。這壹句似閑實質,正是傳達心境的妙筆。心情不靜、輾轉難寐的人看來,那畫屏上的景色似乎顯得特別平靜悠閑,這“閑”字正從反面透露了他的郁悶傷感。
過片三句承上“醉別”、“衣上酒痕”,是西樓歡宴時留下的印跡:“詩裏字”,是筵席上題寫的詞章。它們原是歡遊生活的表征,只是如今舊侶已風流雲散,回視舊歡陳跡,翻引起無限淒涼意緒。前面講到“醒不記”,這“衣上酒痕詩裏字”卻觸發他對舊日歡樂生活的記憶。至此,可知詞人的聚散離合之感和中宵輾轉不寐之情由何而生了。
結拍兩句,化用杜牧《贈別》“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詩意,直承“淒涼意”而加以渲染。人的淒涼,似乎感染了紅燭。它雖然同情詞人,卻又自傷無計消除其淒涼,只好寒寂的永夜裏空自替人長灑同情之淚了。小杜詩裏的“蠟燭”,是人與物壹體的,實際上就是多情女子的化身;小晏詞中的“蠟燭”,卻只是擬人化的物,有感情、有靈性的物,兩者各具其妙。
此詞為離別感憶之作,全詞充滿無可排遣的惆悵和悲涼心緒。作者用擬人化的手法,從紅燭無法留人、為惜別而流淚,反映出自己別後的淒涼心境,結構新穎,詞情感人,很能代表小山詞的風格。
●臨江仙
晏幾道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曾照彩雲歸。
晏幾道詞作鑒賞
這是壹首感舊懷人的名篇,當為作者別後懷思歌女小蘋所作。詞之上片寫“春恨”,描繪夢後酒醒、落花微雨的情景。下片寫相思,追憶“初見”及“當時”的情況,表現詞人苦戀之情、孤寂之感。全詞懷人的月時,也抒發了人世無常、歡娛難再的淡淡哀愁。
上片起首兩句,寫午夜夢回,只見四周的樓臺已閉門深鎖;宿酒方醒,那重重的簾幕正低垂到地。“夢後”、“酒醒”二句互文,寫眼前的實景,對偶極工,意境渾融。“樓臺”,當是昔時朋遊歡宴之所,而今已人去樓空。詞人獨處壹室,寂靜的闌夜,更感到格外的孤獨與空虛。企圖借醉夢以逃避現實痛苦的人,最怕的是夢殘酒醒,那時更是憂從中來,不可斷絕了。這裏的“夢”字,語意相關,既可能是真有所夢,重夢到當年聽歌笑樂的情境,也可泛指悲歡離合的感慨。起二句情景,非壹時驟見而得之,而是詞人經歷過許多寥寂淒涼之夜,或殘燈獨對,或釅酒初醒,遇諸目中,忽於此時煉成此十二字,如入佛家的空寂之境,這種空寂,正是詞人內心世界的反映。
第三句轉入追憶。“春恨”,因春天的逝去而產生的壹種莫名的悵惘。“去年”二字,點明這春恨的由來已非壹朝壹夕的了。同樣是這春殘時節,同樣惱人的情思又湧上心頭。“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寫的是孤獨的詞人,久久地站立庭中,對著飄零的片片落英;又見雙雙燕子,霏微的春雨裏輕快地飛去飛來。“落花”、“微雨”,本是極清美的景色,本詞中,卻象征著芳春過盡,傷逝之情油然而生。燕子雙飛,反襯愁人獨立,因而引起了綿長的春恨,以至夢後酒醒時回憶起來,仍令人惆悵不已。這種韻外之致,蕩氣回腸,令人流連忘返。“落花”二句,妙手天成,構成壹個淒艷絕倫的意境。
過片是全詞樞紐。“記得”,那是比“去年”更為遙遠的回憶,是詞人“夢”中所歷,也是“春恨”的原由。小蘋,歌女名,是《小山詞。自跋》中提到的“蓮、鴻、蘋、雲”中的壹位。小晏好以屬意者的名字入詞,小就是他筆下的壹個天真爛漫、嬌美可人的少女。本詞中特標出“初見”二字,用意尤深。夢後酒醒,首先浮現腦海中的依然是小蘋初見時的形象,當時她“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她穿著薄羅衫子,上面繡有雙重的“心”字。此處的“兩重心字”,還暗示著兩人壹見鐘情,日後心心相印。小蘋也由於初見羞澀,愛慕之意欲訴無從,唯有借助琵琶美妙的樂聲,傳遞胸中的情愫。彈者脈脈含情,聽者知音沈醉,與白居易《琵琶行》“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同意。“琵琶”句,既寫出小蘋樂技之高,也寫出兩人感情上的交流已大大深化,也許已經無語心許了。
結拍兩句不再寫兩人的相會、幽歡,轉而寫別後的思憶。詞人只選擇了這壹特定情境:當時皎潔的明月映照下,小蘋,像壹朵冉冉的彩雲飄然歸去。李白《宮中行樂詞》:“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又,白居易《簡簡吟》:“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彩雲,借以指美麗而薄命的女子,其儒仍從《高唐賦》“旦為朝雲”來,亦暗示小蘋歌妓的身分。
結兩句因明月興感,與首句“夢後”相應。如今之明月,猶當時之明月,可是,如今的人事情懷,已大異於當時了。夢後酒醒,明月依然,彩雲安?空寂之中仍舊是苦戀,執著到了壹種“癡”的境地。
這是晏幾道的代表作。內容上,它寫的是小山詞中最習見的題材——對過去歡樂生活的追憶,並寓有“微痛纖悲”的身世之感;藝術上,它表現了小山詞特有的深婉沈著的風格。可以說,這首詞代表了作者詞的藝術上的最高成就,堪稱婉約詞中的絕唱。
桂枝香
王安石
登臨送目。
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
千裏澄江似練,翠峰如簇。
征帆去棹殘陽裏,背西風酒旗斜矗。
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
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
千古憑高對此,謾嗟榮辱。
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
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
王安石詞作鑒賞
此詞抒發金陵懷古人之情,為作者別創壹格、非同凡響的傑作,大約寫於作者再次罷相、出知江寧府之時。詞中流露出王安石失意無聊之時頤情自然風光的情懷。
全詞開門見山,寫作者南朝古都金陵勝地,於壹個深秋的傍晚,臨江攬勝,憑高吊古。他雖以登高望遠為主題,卻是以故國晚秋為眼目。“正”、“初”、“肅”三個字逐步將其主旨點醒。
以下兩句,借六朝謝家名句“解道‘澄江凈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之意,點化如同已出。即壹個“似練”,壹個“如簇”,形勝已赫然而出。然後專寫江色,縱目壹望,只見斜陽映照之下,數不清的帆風檣影,交錯於閃閃江波之上。細看凝眸處,卻又見西風緊處,那酒肆青旗高高挑起,因風飄拂。帆檣為廣景,酒旗為細景,而詞人之意以風物為導引,而以人事為著落。壹個“背”字,壹個“矗”字,用得極妙,把個江邊景致寫得栩栩如生,似有生命其中。
寫景至此,全是白描,下面有所變化。“彩舟”、“星河”兩句壹聯,頓增明麗之色。然而詞拍已到上片歇處,故而筆亦就此斂住,以“畫圖難足”壹句,抒贊美嗟賞之懷,頗有大家風範。“彩舟雲淡”,寫日落之江天:“星河鷺起”,狀夕夜之洲渚。
下片另換壹幅筆墨,感嘆六朝皆以荒淫而相繼亡覆的史實。寫的是悲恨榮辱,空貽後人憑吊之資;往事無痕,唯見秋草淒碧,觸目驚心而已。“門外樓頭”,用杜牧《臺城曲》句加以點染,亦簡凈有力。
詞至結語,更為奇妙,詞人寫道:時至今日,六朝已遠,但其遺曲,往往猶似可聞。此處用典。“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此唐賢小杜於“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時所吟之名句,詞人復加運用,便覺尺幅千裏,饒有有余不盡之情致,而嗟嘆之意,千古彌永。
齊天樂
吳文英
煙波桃葉西陵路,十年斷魂潮尾。
古柳重攀,輕鷗驟別,陳跡危亭獨倚。
涼颸乍起。
渺煙磧飛帆,暮山橫翠。
但有江花,***臨秋鏡照憔悴。
華堂燭暗送客,眼波回盼處,芳艷流水。
素骨凝冰,柔蔥蘸雪,猶憶分瓜深意。
清尊未洗。
夢不濕行雲,漫沾殘淚。
可惜秋宵,亂蛩疏雨裏。
吳文英詞作鑒賞
這是壹首別後思念之情詞。上片寫白倚亭時的相思,下片寫夜間獨處時的懷念。撫今追昔,無限流連。
“煙波”二句,化用王獻之《桃葉歌》“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寫十年後重遊與情人分手的渡口,不勝傷感。“斷魂潮尾”,不僅說明了別後懷念之殷,相思之苦,也為下片寫十年前相見的情形埋下伏筆,使上下片遙相映帶,兩兩相形。
“古柳”三句,傷今感昔。在亭上聚首,攀柳話別,是當日情形。“驟”、“重”二字,寫出了當年別離的匆匆和今日故地重遊、獨倚危亭時的感慨。
“涼颸”以下五句,則寫倚亭時所見。先是遠眺:涼風天末、急送輕舟掠過水中沙洲,黃昏時遠山翠影依稀。“乍”指突然變化,“渺”指煙波浩渺,“煙磧”指朦朧的沙洲,“飛”指輕舟疾速遠逝。“橫”字見暮山突出之妙,令人想起李白《送友人》詩“青山橫北郭”壹句中“橫”字的使用。遠處山光水色,壹片迷蒙。再看近處,江面如鏡,映花照人。江水映出秋天的花影是憔悴的,人影也同樣憔悴。“但有”二句,憐花惜人,借花托人,更見相思憔悴之苦。
下片轉入回憶。“華堂”是化用《史記。滑稽列傳》淳於髡語:“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堂上,即本詞中的華堂。燭滅,即燭暗。乃追憶初見時的情景:送走別的客人,單獨留下自己。回頭顧盼,傳達出含蓄的柔情蜜意。“芳艷流水”則是對回盼的眼波更為傳神的描繪:“流水”,描寫出回盼時眼波的流動,“芳艷”則是回盼時留下的美的感受。“芳”是從視覺引起嗅覺的能感,“艷”狀眼波的光采;隨眼波的傳情仿佛感到美人四溢的芳香。
“素骨”三句,寫玉腕纖指分瓜時的情景。“素骨凝冰”,從《莊子。逍遙遊》“肌膚若冰雪”語意化出,亦即蘇軾《洞仙歌》所說“冰肌玉骨”,以狀手腕之潔白如玉:“柔蔥蘸雪”,即方幹《采蓮》詩所說的“指剝春蔥”,用以描寫纖指的潔白,用字凝煉。
以下為秋宵的懷念。不洗清尊,是想留下殘酒消愁。“夢不濕行雲”二句化用宋玉《高唐賦》巫山神女“旦為朝雲,暮為行雨”的話,而語言清雅,多情而不輕佻,表現夢中與情人幽會,未及歡會即風流雲散,醒來殘淚滿沾衣衫的情景。結句寫秋宵雨聲和窗下蛩聲,伴人度過孤獨無眠之夜。結句淒涼的景色與淒冷的心境融合而壹,增強了懷人這壹主題的感染力量。
這首詞脈絡細密,用意尤為綿密。“但有江花”二句、“清尊未洗”三句的煉句,“渺煙磧飛帆”三句、“素骨凝冰”二句的煉字,尤顯功力。“眼波回盼處”二句、“可惜秋宵”二句的寫情,既精煉,又空靈,於縝密中見疏放,在夢窗詞中為別調。
●過秦樓
吳文英
藻國淒迷,麯瀾澄映,怨入粉煙藍霧。
香籠麝水,膩漲紅波,壹鏡萬妝爭妒。
湘女歸魂,佩環玉冷無聲,凝情誰訴。又江空月墮,淩波塵起,彩鴛愁舞。
還暗憶、鈿合蘭橈,絲牽瓊腕,見的更憐心苦。
玲瓏翠屋,輕薄冰銷,穩稱錦雲留住。
生怕哀蟬,暗驚秋被紅衰,啼珠零露,能去聲西風老盡,羞趁東風嫁與。
吳文英詞作鑒賞
芙蓉為荷花的別稱,這是壹篇借詠荷花抒發詞人對如花女子的追憶之情。同時,著重表達她壹生的哀怨。“藻”為水生植物。荷池中飄浮著青綠色的萍藻,充滿清冷的色調,景色迷茫。“麯”為黃桑色,“麯瀾”即青黃色的水波。這是“藻國”,也是芙蓉生長的地方。“怨”字為全篇主旨。月夜裏池上的“粉煙藍霧”具有夢幻般的效果。這奇幻的彩色煙霧,作者遐想為在“藻國”的仙子的積怨所致,所以是“怨入粉煙藍霧”。唐代杜牧《阿房宮賦》寫宮女們梳妝的情形:“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詞中的“香亂麝水,膩漲紅波”是想象怨女的美艷出眾。這裏隱含著芳魂月夜歸來,冤魂不散的意思,造成懸念。“湘女歸魂”乃用唐代陳玄《離魂記》倩女離魂的故事。倩娘因其父張鎰遊宦住在湘中的衡陽,為愛情不遂而離魂追趕所戀者,私相結合。
古時婦女們行走時總是環佩丁冬的,湘女歸魂卻是“佩環玉冷無聲”,有形無聲,鬼氣陰森,兩句援用杜甫《詠懷古跡》“環佩空歸月夜魂”,字面有變化。
“凝情誰訴”,是她壹腔悲苦,無人可訴的痛苦情狀。“江空月墮”使淒迷的藻國更加暗淡清寂。由於怨情無可告訴,湘女遂趁月落之時起而愁舞。“淩波塵起”是融化曹植《洛神賦》的名句“淩波微步,羅襪生塵”。淩波,形容女子的步態輕盈;生塵,是說走過的水面如有微塵揚起。“彩鴛”指代繡鞋,同時又借指女性。這裏的“彩鴛”自然是湘女的歸魂了。她在池邊帶著愁容,以舞蹈發精神抒積怨。“江空月墮,淩波塵起,彩鴛愁舞”,很成功地描繪了壹個怨女憂魂的精神形象,但由詞題又使人們聯想到荷花在風中搖舞的形象,緊扣題面。
詞的下闋擬托湘女的語氣抒情。過變的“還暗憶”是轉折,引起對當初情事的追溯。“鈿合”是鑲嵌金花的盒子,為古代男女定情信物:“定情之夕,授金釵鈿合以固之”(《長恨歌傳》)。“蘭橈”借指木蘭舟。“絲牽瓊腕”,謂以紅絲或紅紗系於女子手腕上,亦為古代男女定情的標誌。“的”為古代婦女壹種面飾,即以紅色點飾在面頰上。“見的更憐心苦”,為雙關,乃樂府民歌的壹種表現手法。“的”,也是蓮子,又寫作“菂”。“憐心苦”即“蓮心苦”。以此切合題面。這幾句回憶舊事,意為在舟上定情,結為同心,見到她之“的”飾而更生憐愛,同時也留下難言的遺撼。
當初便在“玲瓏翠屋”留住,記得那時她還身著“輕薄冰綃”。這此情景都是難忘的。詠物須不離物性,詞中的“絲牽”與藕絲、“心苦”與蓮心、“翠屋”與荷葉都極切合詞題。她的情事始終籠罩著不幸的陰雲,耽心好景不長,秋風壹到,便紅衰翠減,“啼珠零露”。北宋詞人賀鑄詠荷的《踏莎行》有“當年不肯嫁東風,無端卻被西風誤”。吳文英反用賀鑄詞句之意結尾,“能西風老盡,羞趁東風嫁與”,表現了湘女高傲忠貞的品格。“能”字下原註雲“去聲”,意即“寧可”之“寧”。寧願在西風中老去,羞於像桃李那樣趁逐春光、嫁與東風,這又恰似荷花的命運了。
全詞處處不離荷花的物性,同時又處處在寫人。讀後真難辨作者是在狀物還是寫人。顯然作者是借詠荷寓寄個人情懷,否則難以寫得如此情辭懇切、哀怨動人。
這首《過秦樓》恰體現夢窗詞的語言華麗、富於雕飾的特色。詞語具有鮮明色彩感,壹首中用了表示色彩的“麯”、“粉”、“藍”、“紅”、“彩”、“翠”、“錦”等字,著色瑰麗,真如七寶樓臺。華美的詞語都是經過詞人精心雕琢的,如“藻國”、“麯瀾”、“麝水”、“彩鴛”、“瓊腕”、“翠屋”、“秋被”、“零露”等。詞語處處可見雕飾痕跡,加上著色濃重,因而有雕繢滿眼之感。夢窗詞的語言最有個性,如果以“天然去雕飾”的審美原則來評價夢窗詞,自會采取否定的態度,但藝術給人的美感總是豐富多樣的。夢窗詞華美秾麗的形式蘊藏著真摯深厚的激情,形成了獨特的藝術風格,故為詞苑不可缺少的壹株奇葩。
滿江紅
嶽飛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
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靖康恥,猶未雪。
臣子恨,何時滅!
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嶽飛詞作鑒賞
嶽飛此詞,激勵著中華民族的愛國心。抗戰期間這首詞曲以其低沈但卻雄壯的歌音,感染了中華兒女。
前四字,即司馬遷寫藺相如“怒發上沖冠”的妙,表明這是不***戴天的深仇大恨。此仇此恨,因何愈思愈不可忍?正緣獨上高樓,自倚闌幹,縱目乾坤,俯仰六合,不禁熱血滿懷沸騰激昂。——而此時秋霖乍止,風澄煙凈,光景自佳,翻助郁悶之懷,於是仰天長嘯,以抒此萬斛英雄壯誌。著“瀟瀟雨歇”四字,筆鋒微頓,方見氣度淵靜。
開頭淩雲壯誌,氣蓋山河,寫來氣勢磅礴。再接下去,作者以“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十四個字,出乎意料,令人叫絕,此十四字,如見將軍撫膺自理半生壯誌,九曲剛腸,英雄正是多情人物。功名是我所期,豈與塵土同埋;馳驅何足言苦,堪隨雲月***賞。(此功名即勛業義,因音律而用,宋詞屢見。)試看此是何等胸襟,何等識見!
過片前後,壹片壯懷,噴薄傾吐:靖康之恥,指徽欽兩帝被擄,猶不得還;故下言臣子抱恨無窮,此是古代君臣觀念。此恨何時得解?功名已委於塵土,三十已去,至此,將軍自將上片歇拍處“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之勉語,說與人體會。雄壯之筆,字字擲地有聲!
以下出奇語,現壯懷,英雄忠憤氣慨,凜凜猶若神明。金兵入據中原,亦可能敗退“兇奴”實不足滅,踏破“賀蘭”直搗黃龍並非誇大其辭。“饑餐”、“渴飲”壹聯合掌;然只有如此才足以暢其情、盡其勢。未至有復沓之感者,以其中有真氣在。
有論者設:賀蘭山在西北,與東北之黃龍府,遙距千裏,有何交涉?那克敵制勝的抗金名臣老趙鼎,他作《花心動》詞,就說:“西北欃槍未滅,千萬鄉關,夢遙吳越”;那忠義慷慨寄敬胡銓的張元幹,他作《虞美人》詞,也說:“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這都是南宋初期的愛國詞作,他們說到金兵時,均用“西北”、“樓蘭”(漢之西域鄯善國,傅介子計斬樓蘭王,典出《漢書·西域傳》),可見嶽飛用“賀蘭山”和“兇奴”,是無可非議。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滿腔忠憤,丹心碧血,傾出肺腑。用文學家眼光視之結束全篇,神氣十足,無復豪發遺憾,令人神旺,叫人起舞。然而嶽飛頭未及白,金兵自陷困境,由於奸計,宋皇朝自棄戰敗。“莫須有”千古奇冤,聞者發指,豈可指望他率軍協同中原父老齊來朝拜天闕哉?悲夫。
詞不以文字論長短,若以文字論,亦當擊賞其筆力之沈厚,脈絡之條鬯,情趣之深婉,皆不同凡響,倚聲而歌,乃振興中華之必修音樂藝術課也。
飲中八仙歌
杜甫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壹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飲中八仙歌》是壹首別具壹格,富有特色的“肖像詩”。八個酒仙是同時代的人,又都在長安生活過,在嗜酒、豪放、曠達這些方面彼此相似。詩人以洗煉的語言,人物速寫的筆法,將他們寫進壹首詩裏,構成壹幅栩栩如生的群像圖。
八仙中首先出現的是賀知章。他是其中資格最老、年事最高的壹個。在長安,他曾“解金龜換酒為樂”(李白《對酒憶賀監序》)。詩中說他喝醉酒後,騎馬的姿態就象乘船那樣搖來晃去,醉眼朦朧,眼花繚亂,跌進井裏竟會在井裏熟睡不醒。相傳“阮鹹嘗醉,騎馬傾欹,人曰:”個老子如乘船遊波浪中‘“(明王嗣奭《杜臆》卷壹)。杜甫活用這壹典故,用誇張手法描摹賀知章酒後騎馬的醉態與醉意,彌漫著壹種諧謔滑稽與歡快的情調,維妙維肖地表現了他曠達縱逸的性格特征。
其次出現的人物是汝陽王李琎.他是唐玄宗的侄子,寵極壹時,所謂“主恩視遇頻”,“倍比骨肉親”(杜甫《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琎》),因此,他敢於飲酒三鬥才上朝拜見天子。他的嗜酒心理也與眾不同,路上看到?車(即酒車)竟然流起口水來,恨不得要把自己的封地遷到酒泉(今屬甘肅)去。相傳那裏“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名酒泉”(見《三秦記》)。唐代,皇親國戚,貴族勛臣有資格襲領封地,因此,八人中只有李琎才會勾起“移封”的念頭,其他人是不會這樣想入非非的。詩人就抓著李琎出身皇族這壹特點,細膩地描摹他的享樂心理與醉態,下筆真實而有分寸。
接著出現的是李琎之。他於天寶元年,代牛仙客為左丞相,雅好賓客,夜則燕賞,飲酒日費萬錢,豪飲的酒量有如鯨魚吞吐百川之水,壹語點出他的豪華奢侈。然而好景不長,開寶五載適之為李林甫排擠,罷相後,在家與親友會飲,雖酒興未減,卻不免牢騷滿腹,賦詩道:“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舊唐書。李琎之傳》)“銜杯樂聖稱避賢”即化用李琎之詩句。“樂聖”即喜喝清酒,“避賢”,即不喝濁酒。結合他罷相的事實看,“避賢”語意雙關,有諷刺李林甫的意味。這裏抓住權位的得失這壹個重要方面刻畫人物性格,精心描繪李琎之的肖像,含有深刻的政治內容,很耐人尋味。
三個顯貴人物展現後,跟著出現的是兩個瀟灑的名士崔宗之和蘇晉。崔宗之,是壹個倜儻灑脫,少年英俊的風流人物。他豪飲時,高舉酒杯,用白眼仰望青天,睥睨壹切,旁若無人。喝醉後,宛如玉樹迎風搖曳,不能自持。杜甫用“玉樹臨風”形容宗之的俊美豐姿和瀟灑醉態,很有韻味。接著寫蘇晉。司馬遷寫《史記》擅長以矛盾沖突的情節來表現人物的思想性格。杜甫也善於抓住矛盾的行為描寫人物的性格特征。蘇晉壹面耽禪,長期齋戒,壹面又嗜飲,經常醉酒,處於“齋”與“醉”的矛盾鬥爭中,但結果往往是“酒”戰勝“佛”,所以他就只好“醉中愛逃禪”了。短短兩句詩,幽默地表現了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