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雪瀟2號
杜甫在秦州之壹:越過關山
杜甫在秦州之二:《秦州雜詩》第壹首
杜甫在秦州之三:汗血馬
杜甫在秦州之四:南郭寺
杜甫在秦州之五:采曬草藥
杜甫在秦州之六:風疾
杜甫在秦州之七:夢李白
杜甫在秦州之八:朋友阮昉
杜甫在秦州之壹:越過關山
公元759年七月,立秋後的某壹天,偏僻的關山隴水蹙容滿面地迎接了杜甫這位中華民族千古詩聖的到來。
杜甫於公元712出生於河南鞏縣。五歲喪母。七歲即能作詩詩而且出口不凡:“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19歲遊晉,20歲遊吳越。24歲舉進士不第。25歲遊齊趙。44歲時,安史之亂爆發。 46歲“麻鞋見天子,涕淚授拾遺”。次年六月貶為華州司功參軍。再次年七月立秋後,作《立秋後題》壹首並即棄官舉家向秦州而來。杜甫在秦州生活了將近100天。
關於杜甫西向客秦的原因,歷來說法不壹,計有尋親訪友說、取道入蜀說、求食問衣說、失意歸隱說、遠遊淹留說等數種。其中最代表性的,是因關內饑亂而西向投奔親友的“萬裏饑驅”說。持此說者壹般以下文為據:《唐書》載:“關輔饑,(杜甫)輒棄官去”。德國人莫芝宜佳也認為:“杜甫離開北方,攜家人到了南方,不斷地尋找著經濟上的救助人。”(《〈管錐編〉與杜甫新解》P165,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11月)。其實杜甫《秦州雜詩》第壹首第二句“因人作遠遊”的“遊”字,表明杜甫的秦州之“遊”,至少應該有三種目的:遊學、遊歷、行吟性質的流浪。
杜甫壹家離開華州之後,逶迤向西,壹路上少不了沐風櫛雨,餐風露宿。從“遲回度隴怯”和“昨憶逾隴阪”等詩句看,他們是越過現的在陜西省隴縣和甘肅省張家川交界處的隴山(今稱關山)來到秦州的。而在當時壹般中國人的心目中,翻越關山,就如同西出陽關壹樣,是充滿著悲傷與無奈但也不乏冒險意味的壹種行程。
初秋的關隴驛道,蜿蜒曲折,荒無人跡,時而斷木橫路, 時而亂石當道,時而又濁流隔阻。路兩邊,老樹殘枝,荒草萋萋,受驚而起的怪鳥不時撲楞楞地竄入陰雲四布的天空。壹輛馬車在泥濘中艱難地行進著,咯吱咯吱的聲音拖泥帶水,像是歷史在不安地呻吟。壹路上,杜甫他們不時會遇到其他扶老攜幼的難民,也時常會有唐軍的小分隊疾馳而過。那些嗒嗒嗒嗒嗒飛馳而來的騎兵們壹臉緊張,滿面風塵,只顧躬身催馬,對避立壹旁的老百姓好像視而不見。很快,他們就嗒嗒嗒嗒地疾然遠去了,留給杜甫他們的,是壹團迷茫的煙塵。
煙塵裏,馬車旁,杜甫騎著壹匹老馬,頭戴鬥笠,身著葛衣,肩背行囊而面容疲憊。這匹馬可能就是李嗣業贈送給詩人的“追風騾”。要不,就是他剛到華州任上時,曾“拾遺”地撿到的壹匹軍棄病馬。此馬經他拉回家裏精心護治,估計此時已是復得健康,這會也應該與杜甫壹家負篋同行。杜甫壹邊在馬上搖搖地搖著,壹邊貪婪地四顧著隴上初秋的景色。他的眼睛中分明流露出對大西北奇山異水的無限熱愛,也流露出紛亂歲月裏壹個詩人對國家時事隱隱的憂傷——自華州至秦州,千裏之遙,“朱門酒肉臭”的情景即使沒有重現,但“路有凍死骨”的情景很可能會與他再次遭遇。
馬車裏坐著的是杜甫的妻子楊婉和幾個孩子。楊婉是杜甫的父親杜閑的好友弘農人司農少卿楊怡之女,比杜甫小12歲。她從小喜歡讀書,且寫得壹手好字。相貌美麗而言行端莊,性情溫和而體貼。他們於公元740年杜甫30歲時喜結良緣。多年來,她為杜甫生兒育女同時也擔驚受怕,是杜甫同甘***苦的賢內助也是杜甫解語會心的知音。現在,她就和杜甫壹同奔走在前途未蔔的流浪之路上,目光憂慮卻也堅定。她的懷裏,抱著女兒杜蓉。杜甫《北征》詩雲:“床前兩小女,補綴才過膝”,但是來秦州的時候,好像只有壹個女兒了。靠在她身邊的是兒子宗文和宗武。依學者馮至的說法,當時宗文應該九周歲,宗武應該整6歲。壹千多年以後,甘肅天水城南著名的南郭寺內,僻靜的杜甫祠裏,面容豐潤的杜甫泥像下,那兩個手捧書卷的“書僮”,其實正是杜甫的兩個兒子,壹個是宗文,小名熊兒,壹個是宗武,小名驥子。杜甫最喜歡的就是小兒子驥子。有《遣興》壹詩中句為證:
驥子好男兒,前年學語時。
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
杜甫的小弟杜占,正在為他們揚鞭催馬。
杜甫兄弟五人,杜甫居長,四個弟弟分別名為潁、觀、豐、占。此時,只有小弟杜占和杜甫在壹起,其余三人散落在河南、山東。杜占年齡當時大約是十八九歲,正當健壯小夥,所以秦隴道上,他少不了要執鞭趕車。
和杜占壹起於關隴道上探路壓塵的,還有杜甫的家仆杜安。杜安10歲時父母雙亡,杜甫的母親崔氏見他可憐,就把他帶到家中做了仆人。杜安雖沒有讀過書,卻生性機靈,與杜甫名為主仆實為朋友。他壹生跟隨杜甫直到杜甫去世於自潭州赴嶽州的船上。而這會兒,杜安壹定正在和誰說笑著。
他們的行程雖然是艱苦的,但也壹定是快樂的。
對於杜甫來說,這次對關山的翻越,是不是會超越地理翻越的意義而意味著壹種人生意義上的翻越呢?
杜甫在秦州之二:《秦州雜詩》第壹首
當杜甫壹行終於進入秦州地界時,手摸著“秦州”的界碑,眼望著秦州的城頭,杜甫也許會想到盧照鄰的《入秦州界》:
隴阪長無極,蒼然望不窮。
石徑縈疑斷,回流映似空。
花開綠野露,鶯囀紫巖風。
春芳勿蘧盡,留芳故人問。
公元759年的秦州城頭,戍樓森然。戍旗之上,沈雲低垂,蒼天高遠。守城的士卒持戟默然,神情淡漠。聯系當時吐蕃人對唐王朝的騷擾及四年後吐蕃進占秦州的事實,我們能夠想象到的是,當年秦州的城門上壹定貼過這樣的官府告示:
……吐蕃賊騎,前日襲我洮州、岷州二郡,傷我村民四十余口,擄我婦女百人,掠財物無數且焚燒房屋莊園……本州牧曉喻我秦州百姓,務必……
杜甫他們車轆轆馬蕭蕭地進入了秦州城。
晚上,孩子們都已睡了。幾顆小腦袋齊齊地排在寓所的炕沿邊上,燈光下,他們睡得格外香甜。剛剛洗了的衣服,晾在屋子的另壹邊。夫人楊氏在炕沿上吊著壹條腿坐著,正在微微晃動的油燈下壹針壹針地縫補衣衫。燈光照著她美麗卻又疲倦的面容。她壹定太累了。而她的丈夫杜甫,這會正在壹方梨木方桌前翻撿著壹堆隨身的詩書。
杜甫把壹幅字掛在屋子的墻上,土墻頓時壹亮,如壹潭死水中有了龍蛇行走。這是他的好友鄭虔贈的壹幅字,是他多年相隨的珍藏。“鄭虔,大約比杜甫年長二十歲,是個多才多藝的人,他的字、畫、詩曾被唐玄宗稱為‘三絕’。此外,他還通曉天文、地理、國防、藥物。杜甫在長安期間常同鄭虔飲酒論文,兩人是最親密的朋友。杜甫寫贈、懷念鄭虔的詩很多。”(李濟阻《杜甫隴右詩註析》P138)
杜甫把字掛好以後,搖頭扭首地看了看,又往端正裏扶了壹下。然後他打開了壹幅畫。
這是壹幅朋友畫的蒼鷹圖,上面且有杜甫的題詩《畫鷹》: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
辣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
絳鏇光堪摘,軒楹勢可呼。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
妻子睡了,杜甫開始在燭光下磨墨。他的壹只手和他的壹塊墨開始了轉圈,壹圈壹圈又壹圈。他的思想卻如壹石擊破的湖水,漸漸地蕩出燭光,蕩出屋子,蕩出遠遠地傳來的邊城鼓角之聲,蕩出古秦州城的神秘之夜。壹方墨池漸漸地被他攪成了壹片混亂的世界--淒厲的鼓角聲中,唐王朝的軍隊正在潰敗。丟盔棄甲,拽旗而逃。史思明再次攻占洛陽。回紇的騎兵不顧壹切地狂奔逃竄。老百姓在逃難。在鐵蹄下呻呤,長號。在熊熊大火中痛失家園,而安史叛軍卻在哈哈大笑。關中大饑。餓脬遍地。有吏夜捉人。老翁越墻而走。老婦出門探看。自己壹家也混在逃難的人群中,不知向何處去地趔趄在路上,而牲口也很快被人搶去。自己被安祿山叛軍俘虜。華州州牧勢利醜陋的小人嘴臉。堆積如山的案牘公文。揮汗如雨。拍案而起。憤然擱筆。仰天長嘆!
這壹聲長嘆,從華州,長長地嘆到秦州。
杜甫想到了自己關隴道上的攀山涉水和高低俯仰。壹家老小行走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不知道前路會出現什麽樣的情形,心裏老是怯怯地覺得不踏實。山巔峰頭上舉目壹望,流水漸枯,草木雕零,而自己此去前途未蔔,不知會不會有壹個好的著落……這壹切怎麽能不讓他憂從中來而愁容滿面。
杜甫奮筆疾書,寫下了後來在文學史上著名的《秦州雜詩二十首》的第壹首:
滿目悲生事,因人做遠遊。
遲回度隴怯,浩蕩及關愁。
水落魚龍夜,山鳴鳥鼠秋。
西征問烽火,心折此淹留。
"滿目悲生事,因人作遠遊"兩句,寫得蒼涼悲苦。“悲”、“遠”、“怯”、“愁”與“問”、“折”等語,傳達出詩人當時心情的多個側面。
當第二天微明的天色透窗而入時,杜甫壹家還在酣睡,而杜甫睡得尤其酣暢深沈,經過了多日的鞍馬勞頓,旅途風霜,他實在也應該好好地睡壹個囫圇覺了。
杜甫在秦州之三:汗血馬
杜甫初寓秦州的壹段日子,主要的活動範圍在城區及近郊,他看到的,除了街市裏的胡馬羌婦、朱門瘦民,就是“無風雲出塞,不夜月臨關”的秦州風光。在這期間,天晴時他和家人出去采藥,陰雨天就在寓所裏讀書、思考、懷親、遣興。當時,杜佐壹時未到,阮昉壹時未識,贊公壹時未訪,佳人壹時未遇,另外所帶川資尚豐,天氣也是涼而不寒,既無奔波之累,亦無公務之煩,遠離戰亂而又置身明山秀水,真是詩人壹生中難得的壹段平靜休閑的好日子。
這天早晨,陽光灑遍了秦州城的大街小巷,杜甫也在這明艷的陽光裏手牽著女兒杜蓉走出了寓所的大門。他的身後,杜占手裏拎著壹條口袋,看樣子要順路買米。宗文和宗武,少不了也要跟在他的後面。他們要去好好地看壹看這個陌生神奇的西部小城。
他們很快就來到了當時歸降於唐的氐族、羌族等少數民族的聚居區,這裏帳蓬林立,膻氣浮蕩,怪眉怪眼的人們或在殺牛宰羊,或在燃薪煮飯,或在坐飲笑談。這些奇異的男女老少讓杜甫和孩子們大開了眼界也大為驚訝。
有人正在殺牛。那大漢把刀子咬在口裏,雙手抓住了牛角。可憐的牛好像預感到不祥,盡力掙紮,可是晚了,人們早已給他加上了繩圈,它的掙紮只能讓自己轟然倒下。幾個漢子麻利地縛住了牛腿,咬刀的漢子將牛頭擰住,騰出手,握住刀,瞅準了牛昂奮的脖子猛地壹刺,鮮血噴出,很快,壹頭黑色的老牛便死成了壹堆牛肉。
公元七五九年的秦州,是熙攘熱鬧的秦州,是西北絲路上的重鎮,是物資的聚散地,也是民族的聚散地。這壹天,和往常壹樣,長街上又有人在比武了。有兩個回紇族的少年,正在摔跤。他們兩個都是身強力壯,鬥誌勇毅,赤膊上勁健的肌肉光耀著少數民族特有的悍勇。壹旁,七八個好事的圍觀者正在為他們吶喊助威:“使勁!使勁!使絆子!……”而不遠處正有壹個羌族騎手在表演他的馬術:他時而催馬疾馳,時而突然地勒馬,讓馬騰空而長嘶。他在快速的奔馳中飛身離鞍,從地上拾起壹把戰刀,然後策馬揮刀,刷,只見白光壹閃,壹根木樁就被劈成了兩半。
這時另有壹個人站出來說:大家看壹看我的箭法。他彎弓搭箭,向天上略壹搜尋,說了聲好--胳膊壹動,嗖,壹箭便射落了壹只飛鳥。眾人喝采不已,杜甫也立在壹邊連道:“好箭法好箭法,李廣莫及也!李廣莫及也!”
《秦州雜詩二十首》之三這首詩,顯然是詩人杜甫立足於秦州城內的四望之作,其中的幾個動詞,如“領”、“出”、“有”、“來”,即可分明地顯現出詩人的觀察點與觀察角度。我們順著杜甫的目光,也就分明地看到了壹些西部邊城的奇異風物:
州圖領同谷,驛道出流沙。
降虜兼千帳,居人有萬家。
馬驕朱汗落,胡舞白題斜。
年少臨洮子,西來亦自誇。
顯然,杜甫在秦州城的時候,看到了中原地區很少能夠看到的西域汗血馬:“馬驕朱汗落”這五個字,壹定是杜甫對當時秦州的寫實而非想象。
我們可以如此想象當時的情景:忽然,壹隊膘悍的胡人馬隊馳入帳蓬林,壹部分繼續馳遠,壹部分停下來。騎手滾鞍落馬。經過了長途奔馳的馬仍在喘息,噴出的白氣像馬臉旁的壹片白雲。馬的四蹄仍在不停地刨動。這是壹匹八尺腰身,紅鬃黑鬈的西部寶馬,現在它們的前肩部小孔裏正流淌著紅色如血的汗珠。
杜甫被這罕見的紅色的汗珠驚呆了:“汗血馬!這不是汗血馬麽?這可是產於西域大宛國的壹種神馬啊!”
正在卸鞍的大胡子騎手聽了,對杜甫說:“老先生眼力不凡,識得千裏馬呀!”杜甫忙說不敢不敢,“我只是略知壹二,妳看這馬,身上沒有多余的肉,骨相英駿;妳看它的耳朵,小而尖,狀如削竹之筒;妳再看它的蹄子和足腕,《相馬經》裏說:‘馬腕欲促,促則健;蹄欲高,高耐險峻。’它的蹄正高、腕正促……壹看就是汗血神馬!”
“先生所言極是。這就是純種的汗血馬!”騎手說:“只有壹樣先生沒有說出來,那就是這種馬呀,它過壹些日子就得去壹次河西,吃了那裏的草,回來他才能安寧!這不,我們剛從我們的河西老家回來。”
杜甫聞言,若有所思地“噢”了壹聲。這匹神奇的汗血胡馬給詩人留下的印象之強烈,從《秦州雜詩二十首》之五可以看出:
西使宜天馬,由來萬匹強。
浮雲連陣沒,秋草遍山長。
聞說真龍種,仍殘老肅霜。
哀鳴思戰鬥,迥立向蒼茫。
可以說,這壹首詩(《秦州雜詩二十首》之五)詠馬詩正是“州圖領同谷”那壹首(《秦州雜詩二十首》之三)中詠馬之句的註腳。
當杜甫終於轉身離開時,才發現孩子們正在看壹個胡人少年的跳舞。“胡舞白題斜”,壹個眉心裏塗了白點的健美少年,正在表演充滿著異族情調的西域舞。人們的喝彩聲不絕於耳。小夥子舞得瀟灑利落,杜甫也看得如癡如醉。他不禁想起了當年在長安舞劍的那個英姿颯爽的公孫大娘來。
杜甫以前曾見過壹匹這樣的胡馬,並寫過壹首詩《房兵曹胡馬》:
胡馬大宛名,鋒梭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城可橫行。
後來,他還寫過《高都護驄馬行》,及《李〔雩阝〕縣丈人胡馬行》等。
丈人駿馬名胡騮,前年避胡過金牛。
回鞭卻走見天子,朝飲漢水暮靈州。
自矜胡騮奇絕代,乘出千人萬人愛。
壹聞說盡急難才,轉益愁向駑駘輩。
頭上銳耳批秋竹,腳下高蹄削寒玉。
始知神龍別有種,不比凡(壹作俗)馬空多肉。
洛陽大道時再清,累日喜得俱東行。
鳳臆麟(壹作龍)□(“鬈”卷改耆)未易識,
側身註目長風生。
應該說杜甫對馬是比較在行的。壹千多年後,有人在想象杜甫困頓的秦州生活時,說:他“騎著黑瘦的毛驢/從塵土飄揚的大道上/穿峽越谷/翻過壹片森林/遠去在唐朝的背影裏”,事實上杜甫在秦州出行,騎的不是驢,而是馬。馮至《杜甫傳》說:杜甫在華州時,“他偶然走到東郊,遇見壹匹被兵士遺棄在路旁的瘦馬,他也曾聯想到人世的困頓,寫成壹篇《瘦馬行》。”
東郊瘦馬使我傷,骨骼〔石聿〕兀如堵墻。
絆之欲動轉〔奇欠〕側,此豈有意仍騰驤?
細看六印帶官字,眾道三軍遺路旁。
皮幹剝落雜泥滓,毛暗蕭條連雪霜。
去歲奔波逐余寇,驊騮不慣不得將。
士卒多騎內廄馬,惆悵恐是病乘黃。
當時歷塊誤壹蹶,委棄非汝能周防。
見人慘淡若哀訴,失主錯莫無晶光。
天寒遠放雁為伴,日暮不收烏啄瘡。
誰家且養願終惠,更試明年春草長。
聯系杜甫對中草藥的喜愛,我們甚至也可以推想:杜甫說不定還是壹位不錯的馬醫呢!就是這匹瘦得被遺棄了的馬,杜甫把它牽回後,精心照料,它就恢復了健康,後來就陪杜甫越隴阪而至秦州。杜甫秦州詩裏還有壹首《病馬》。
乘爾亦已久,天寒關塞深。
塵中老盡力,歲晚病傷心。
毛骨豈殊眾?馴良猶至今。
物微意不淺,感動壹沈吟!
這匹病馬,也許正是治好了的那匹愛騎老馬。杜甫與此馬,可謂“患難之交”。
這壹天,它正在後槽裏有壹口沒壹口地吃草時,杜甫來看他了,杜甫摸著老馬的嶙峋瘦骨,老馬揚頭昂首,抖鬃而鳴。
杜甫說:老夥計,妳也老啦,可是妳可要挺住啊,過幾天,我老杜還要靠妳遠行呢。老驥伏櫪,誌在千裏,妳我暮年,壯心莫泯,怎麽樣?
老馬似乎是聽懂了壹樣地引脛壹聲長嘶。
公元七五九年秋天杜甫的心境,也真的就是壹匹老馬的心境,是壯心不已的心境,也是無限悲涼的心境。
杜甫離開秦州後寫的《赤谷》壹詩裏,有這樣的壹句:“我馬骨正折”。也許,杜甫與他的這匹愛馬,就是在赤谷而忍痛分手的。
跨汗血馬而風壹樣奔馳,永遠只是人們美麗的夢想,殘酷的現實是:人們都在與自己的馬,***瘦,***病,***老……
杜甫在秦州之四:南郭寺
公元759年,剛剛進入秋天的秦州。壹聲悶雷。大雨傾盆。秦州城裏的老槐樹、青瓦、戌樓、茅草屋,都沐浴在這猛烈的大雨之中。街道上很快水流縱橫。雨中的河水更為洶湧,波浪翻滾,柴碴沈浮,水光閃爍。但是河堤上,卻有壹個羌族少年在看河。雨水澆透了他身上不多的衣服,他全然不顧,只是壹個勁兒在那兒拍手歡呼:河水又漲了!河水又漲了!不遠處有壹壯漢,似乎是他的父親,頭戴草帽,正在用壹根長桿的大罩撈取著河裏漂來的浮草沈碴。壹匹驛馬從他們身後的路上匆匆馳過,四蹄踢起四濺的水珠,像開了壹路碎玉的花。
可能是這個羌族小孩子對此早已司空見慣了,所以他頭也不擡,對奔馳的驛馬看也不看。然而杜甫卻眼盯著奔跑的驛馬若有所思地看了半天。
杜甫走下城頭時,雨已經停了,秦州城壹片亮麗鮮艷,四處清潔如洗。壹個小孩子壹邊唱著壹首歌,壹邊壹棵壹棵地踢踏著路邊上的樹。他每踢壹下,樹上就又有壹場小雨亮晶晶地落下來。他留下了壹路的孤獨。還有壹些小孩子,則高高地挽起著褲子,赤腳在積水裏玩著。他們的大人,卻正忙著用盆子往外面舀院子裏的水。杜甫穿過街道,走進了壹家小酒店。
杜甫是壹個熱愛大自然的人,他是壹個詩人,他的身上有著壹生好向名山遊的詩人天性。當他在秦州的生活比較穩定且天氣變得睛好之後,他壹定會馬上就到附近的幾外名勝去觀光。
杜甫蹬著兩只麻鞋在秦州專程去觀看了的地方,從他的秦州詩裏看,好像首先是隗囂宮,然後是南山寺。南山寺,即現在的南郭寺。
多少年後,天水電視臺劉晉先生的電視片解說詞《風雪南郭寺》,對杜甫的南郭寺之行,有過生動的描繪:“很多年了,南郭寺靜靜地矗立在秦州城外的慧音山麓,忍受著時光緩慢的流逝,仿佛就只是為了等待壹個人的到來。”
現在,這個叫做杜甫的人來了。
他大約是黃昏時分走進了南郭寺紅色的山門,來聽北流泉的淙淙水聲,來撫摸中庭那棵蒼勁的柏樹。他看到秋花緊挨危石而開,借危石之陽剛,顯示著自己的柔美。危石高高聳立,其狀怪異。夕陽如金,傾潑於草叢中。草叢裏有壹口廢鐘寂然倒臥。潮潤的山風吹來,吹動杜甫的千思萬想,於是杜甫不由得脫口而誦曰:
山頭南郭寺,水號北流泉。
老樹空庭得,清渠壹邑傳。
秋花危石底,晚景臥鐘邊。
俯仰悲身世,溪風為颯然。
說到杜甫的南郭寺之詩,不得不再說壹說李白的南郭寺之詩。
秦州,是當時唐人的西陲。入唐以來,秦州以其隴右要隘之地理位置,成為唐王朝長安以西的第壹個重鎮。不論是文臣還是武將,他們西辭京華,第壹站就是秦州。僅以詩人論,高歌“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王維,“寧為百夫長,勝做壹書生”的邊塞詩人王昌齡、高適等人,他們都曾留駐過秦州邊城。可以說,當年的天水,正是大唐英雄們西去絕域的壹個重鎮,是鹹陽壹別後英雄淚下的第壹個記憶。而自稱“十五好劍術,遍幹諸候。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的李白,由於祖籍秦州,很可能在杜甫之前也曾來過秦州。據考,李白曾在南郭寺留有壹詩雲:
自此風塵起,山高月夜寒。
東泉澄澈底,西塔頂連天。
佛座燈常燦,禪房香半燃。
老僧三五眾,古柏幾千年。
只是,此詩畢竟平平,極有可能是後人托名之偽作。
李白壹生四海為家,高掛詩歌的風帆於楚漢之間雲來鶴往,且大都有詩為證,但他的秦州老家之行——如果他真的來過——卻實在有些悄然。李白給秦州的歷史留下了好大的壹片空白與遺憾。
不久,杜甫流寓天水。中國最偉大的兩個大詩人,不知道為什麽,竟都與秦州有著難解的奇緣。
南郭寺原建有杜甫祠堂壹。祠內有杜甫及侍童塑像三尊。杜甫像富態儒雅,頗見君子之風,這當是人們心目中的形象。供桌上也有應時果鮮,香火不斷。杜甫祠堂門外有壹副對聯:“隴頭圓月吟懷朗,蜀道秋風老淚多”。它凝煉、生動地概括了杜甫在秦州的淒涼日月及奔赴成都的壹路艱難。
近年來,南郭寺增建杜甫塑像壹,且將宋婉以王羲之字集杜甫秦州詩之作即所謂“二妙軒”刻碑於南郭寺,成為秦州人對杜甫最好的紀念方式之壹。宋婉有壹首詩直接以《少陵》為題,現錄此為念:“少陵棲隱處,古屋鎖莓苔。峭壁星辰上,驚濤風雨來。人從三峽去,地入七歌哀。欲作招魂賦,臨流首重回。”
南郭寺,就是杜甫當年在秦州的壹處身心的“棲隱處”。
杜甫在秦州之五:采曬草藥
秦州城裏逢集日的早上,壹位秦州采藥老人早早地就擺好了自己的攤子,正坐在半截青色的磚頭上搓著壹根草繩,旁邊是壹堆青青的冰草。已經搓好的草繩在他的身後盤成了壹堆。
不兒杜甫和仆人杜安就帶著自己的藥來了。杜甫笑著向老頭道:“老人家,妳早!”老人看是杜甫,指了指旁邊四塊磚頭圈出的壹塊地方。杜甫說:“老人家費心了,這兩天,身體不好,起身得遲了。”杜甫擺好自己的藥攤子,就和老頭學著搓起了草繩,說起了閑話。
我們可以設想:杜甫的仆人杜安,在賣藥這件事上,壹定要比杜甫會操作,會呦喝,是個稱職的夥計,而杜甫應該就是壹個傻乎乎的掌櫃。
杜甫壹生,曾經種藥、采藥、曬藥甚至賣藥。“據學者研究,杜甫寓居秦州時曾以挖制草藥、懸壺行醫為生。”(高天佑《杜甫隴蜀紀行詩註析》甘肅民族出版社2002,P56)可以想象的是:“藥生活”是杜甫秦州期間除了不言而喻的“詩生活”——寫作秦州詩及“目生活”——遊山覽水——之外壹個相當重要的生活內容。
所以,對公元759年秋登臨秦州的杜甫,我們不能把他僅僅視為壹個壹般意義上的遊歷者或者逃難者,而應該看到,他在秦州的每壹次佝僂的登臨,至少顯示著他的兩重身份:壹個辭官遠遊的詩人和壹個頭戴方巾、身著長衫、肩背藥簍,手裏倒提著壹把藥鋤的采藥人。
但是杜甫在秦州的“藥生活”卻並沒有得到學者們的重視。比如馮至先生重版的《杜甫傳》結尾收錄的馮先生研究杜甫的壹篇另類文字——小說——《白發生黑絲》,在描寫到杜甫潭州(長沙)賣藥時,有意無意地繞過了對杜甫秦州賣藥的“回憶”:
……
杜甫認真地聽完了這段話。
在老漁夫為杜甫出主意的同時,杜甫的心裏就在想,賣藥,我是有經驗的,在長安時,我在王公貴族的府邸裏賣過藥,在成都時,我在壹些官吏中間賣過藥,如今流落潭州,為什麽不能把藥賣給老百姓呢?他沒有等漁夫補充的那句話說完,就把漁夫前邊的話重復了壹遍,“既可以醫治病人,又可以買點米回來”。
這表示他接受了漁夫的建議。
馮至在這壹段文字裏提到了杜甫的長安之賣藥,也提到了杜甫的成都之賣藥,卻偏偏沒有提到杜甫的秦州之賣藥——甚至連“隴右”二字都未曾提及。難道在生活困頓不堪的秦州,杜甫“既可以醫治病人,又可以買點米回來”的賣藥動機,竟不比在成都時更具迫切性與典型性麽?
那麽馮至在他的《杜甫傳》之專門敘述杜甫隴右生活的部分即《隴右的邊警與艱險的山川》裏,對杜甫在隴右的“藥生活”又是如何描述並且評價的呢?
他說:“可是生活不能完全仰仗他人,他於是又重新開始他在長安時經營過的賣藥生活,來維持他的衣食。我們在他秦州的詩裏中常常讀到關於采藥和制藥的詩句,並且在太平寺泉水的下流,他也夢想過,如果用這比牛乳還香美的水灌溉出壹片繁榮的藥圃,該有多麽好呢?”
他終於註意到了杜甫在秦州的“藥生活”,可是,從他對杜甫賣藥所謂“維持他的衣食”之動機的理解,可以看出馮至對杜甫在秦州的“藥生活”,敘述仍然是簡單的,思考仍然是膚淺的——他沒有對杜甫的“藥生活”展開深入的思考。因為杜甫在秦州的“藥生活”——采藥、曬藥、制藥甚至賣藥——看似是為生活所迫的壹種權宜之計與經濟行為,其實這種詩人賣藥——而不是壹般的商人賣藥或山民賣藥——恰恰卻給我們留下了杜甫當年更多耐人尋味的生活信息與思想信息。
從秦州詩看,杜甫的“藥生活”應該是基於杜甫道家影響的對於隱逸生活——“詩意的棲居”——的壹種人生向往,和中國現代魯迅先生的棄醫從文——放棄對肉體生命的關註而轉向關註人們的靈魂世界——正好相反的是,在中國古代,常常有些人會棄政而為醫,或者棄文而從醫 ——棄社會而歸於自然,棄進取而轉為隱逸。而且,燒藥、采藥、甚至曬藥,是杜甫以及當時的其他文化人普遍認可的壹種比較優雅浪漫的生活方式,也許是他們遊歷祖國山川時的壹種“業余愛好”,是他們與大自然的壹種對話方式。就像劍之於武林人士是壹種人生標誌與生命意象壹樣,“藥”應該也是當時壹般喜歡田園山水的文化人的壹種人生標誌與生命意象。否則賈島的詩句“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就不會不脛而走地被人們傳誦了。還有壹點需要註意的是,杜甫的“藥生活”,是源於杜甫儒家思想的仁者的選擇。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向以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知人事——包括略通醫道——為其知識結構的努力模式,人們也常常把“良醫”、“通儒”、“顯宦”連在壹起。事實上文人中喜通醫道且略通醫道者不乏其人,比如蘇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