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嘆
其壹：夏七月，赫日停天，亦無風，亦無雲；前後庭赫然如洪爐，無壹鳥敢來飛。
汗出遍身，縱橫成渠。置飯於前，不可得吃。呼簟欲臥地上，則地濕如膏，蒼蠅又來
緣頸附鼻，驅之不去，正莫可如何，忽然大黑車軸，疾澍澎湃之聲，如數百萬金鼓，檐
溜浩於瀑布，身汗頓收，地燥如掃，蒼蠅盡去，飯便得吃。不亦快哉！
其壹：十年別友，抵暮忽至。開門壹揖畢，不及問其船來陸來，並不及命其坐床坐榻
，便自疾趨入內，卑辭叩內子：“君豈有鬥酒如東坡婦乎？”內子欣然拔金簪相付。
計之可作三日供也，不亦快哉！
其壹：空齋獨坐，正思夜來床頭鼠耗可惱，不知其戛戛者是損我何器，嗤嗤者是裂我
何書。心中回惑，其理莫錯，忽見壹狻貓，註目搖尾，以有所睹。斂聲屏息，少復待之,
疾趨如風。(此處應有缺文)
其壹：於書齋前，拔去垂絲海堂紫荊等樹，多種芭蕉壹二十本。不亦快哉！
其壹：春夜與諸豪士快飲，至半醉，住本難住，進則難進。旁壹解意童子，忽送大紙
炮可十余枚，便自起身出席，取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腦，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其壹：街行見兩措大執爭壹理，既皆目裂頸赤，如不戴天，而又高拱手，低曲腰，滿
口仍用者也之乎等字。其語刺刺，勢將連年不休。忽有壯夫掉臂行來，振威從中壹喝而
解。不亦快哉！
其壹：子弟背誦書爛熟，如瓶中瀉水。不亦快哉！
其壹：飯後無事，入市閑行，見有小物，戲復買之，買亦已成矣，所差者至甚少，而
市兒苦爭，必不相饒。便掏袖下壹件，其輕重與前值相上下者，擲而與之。
市兒忽改笑容，拱手連稱不敢。不亦快哉！
其壹：飯後無事，翻倒敝篋，則見新舊逋欠文契不下數十百通，其人或存或亡，總之
無還之理。背人取火拉雜燒凈，仰看高天，蕭然無雲。不亦快哉！
其壹：夏月科頭亦足，自持涼傘遮日，看壯夫唱吳歌，踏桔橰，水壹時湧而上，譬如
翻銀滾雪。不亦快哉！
其壹：朝眠初覺，似聞家人嘆息之聲，言某人夜來已死，急呼而訊之，正是壹城中第
壹絕有心計人。不亦快哉！
其人：夏月早起，看人於松棚下，鋸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
其壹：重陰匝月，如醉如病。朝眠不起，忽聞眾鳥畢作弄晴之聲，急引手搴帷，推窗
視之，日光晶熒，林木如洗。不亦快哉！
其壹：夜來似聞某人素心，明日試往看之。入其門，窺直閨，見所謂某人，方鋸案面
南看壹文書，顧客入來，默然壹揖，便拉袖命坐曰：“君既來，可亦試看此書。”相與歡
笑。日影盡去，既已自饑，徐問客曰：“君也饑耶？”不亦快哉！
其壹：本不欲造屋。偶得閑錢，試造壹屋，自此日為始，需木，需石，需瓦，需磚，
需灰，需釘，無晨無夕，不來聒於兩耳。乃至羅雀掘鼠，無非為屋校計，而又都不得屋
住。既已安之如命矣。忽見壹日屋竟落成，刷墻掃地；糊窗掛面。壹切匠作出門畢去，
同人乃來分榻列坐。不亦快哉！
其壹：冬夜飲酒，轉復寒甚，推窗試看，雪大如手，已積三四寸矣。不亦快哉！
其壹：夏日於朱紅盤中，自拔快刀，切綠沈西瓜。不亦快哉！
其壹：久欲為比丘，若不得公然吃肉。若許為比丘，又得公然吃肉。則夏月以熱湯快
刀，凈割頭發。不亦快哉！
其壹：存得三四癩瘡於私處，時呼熱湯關門澡之。不亦快哉！
其壹：篋中無意忽檢得故人手跡。不亦快哉！
其壹：寒士來借銀，謂不可啟齒，於是唯唯，亦說他事。我窺見其苦意，拉向無人處
，問所需多少，急趨入內，如數給與，然而問其必當速歸料理是事耶？或尚得少留***飲
酒耶？不亦快哉！
其壹：坐小船，遇利風，苦不得張帆，壹快其心。忽遇■舸疾行如風，試伸挽之，聊
復挽之，不意挽之便著。因取纜，纜向其尾，口中高吟老杜“青惜峰巒過，黃知桔柚來”
之句，極大笑樂。不亦快哉！
其壹：久欲覓別居與友人***住，而苦無善地。忽壹人傳來雲有屋不多，可十余間，而
門臨大河，嘉樹蔥然。便與此人***吃飯畢，試走看之，都未知屋如何。入門先見空地壹片，
大可六七畝許，異日瓜菜不足復慮。不亦快哉！
其壹：久客得歸，望見家門，兩岸童婦，皆作故鄉之聲。不亦快哉！
其壹：佳磁既損，必無完理。反復多看，徒亂人意。因宣付廚人作雜器充用，永不更
令到眼。不亦快哉！
其壹：身非聖人，安能無過，夜來不覺私作壹事，早起怦怦，實不自安。忽然想到佛
家有布薩之法，不自覆藏，便成懺悔。因明對生熟眾客，快然自陳其失。不亦快哉！
其壹：看人作擘窠大書，不亦快哉！
其壹：推紙窗放蜂出去，不亦快哉！
其壹：做縣官，每日打鼓退堂時，不亦快哉！
其壹：看人風箏斷，不亦快哉！
其壹：看野燒，不亦快哉！
其壹：還債畢，不亦快哉！
其壹：讀《虬髯客傳》，不亦快哉！
不亦快哉二十四則之林語堂
金聖嘆批《西廂》，拷紅壹折，有三十三個“不亦快哉”。這是他與朋友斫山賭說人生快意之事，二十年後想起這事，寫成這段妙文。此三十三“不亦快哉”我曾譯成英文，列入《生活的藝術》書中，引起多少西方人士的來信，特別嘉許。也有壹位老太婆寫出她三十三個人生快事，寄給我看。金聖嘆的才氣文章，在今日看來，是抒情派，浪漫派。目所見，耳所聞，心所思，才氣橫溢，盡可入文。我想他所做的《西廂記》序文“慟哭古人”及“留贈後人”，詼諧中有至理，又含有人生之隱痛，可與莊生《齊物論》媲美。茲舉壹二例，以概其余。
其壹、朝眠初覺，似聞家人嘆息之聲，言某人夜來已死。急呼而訊之，正是城中第壹絕有心計人。不亦快哉！
其壹、久欲為比邱，苦不得公然吃肉。苦許為比邱，又得公然吃肉，則夏日以熱湯快刀，凈割頭發，不亦快哉！
其壹、夏日早起，看人於松棚下鋸大竹作筒用。不亦快哉！
仿此，我也來寫來臺以後的快事廿四條：
壹、華氏表九十五度，赤膊赤腳，關起門來，學顧千裏裸體讀經，不亦快哉！
二、初回祖國，賃居山上，聽見隔壁婦人以不幹不凈的閩南語罵小孩，北方人不懂，我卻懂。不亦快哉！
三、到電影院坐下，聽見隔座女郎說起鄉音，如回故鄉。 不亦快哉！
四、無意中傷及思凡的尼姑。看見壹群和尚起來替尼姑打抱不平，聲淚俱下。不亦快哉！
五、黃昏時候，工作完，飯罷，既吃西瓜，壹人坐在陽臺上獨自乘涼，口銜煙鬥，若吃煙，若不吃煙。看前山慢慢沈入夜色的朦朧裏，下面天母燈光閃爍，清風徐來，若有所思，若無所思。不亦快哉！
六、趕酒席，座上都是貴要，冷氣機不靈，大家熱昏昏受罪，卻都彬彬有禮，不敢隨便。忽聞主人呼寬衣。我問領帶呢？主人說不必拘禮，如蒙大赦。不亦快哉！
七、看電視兒童合唱。見壹小孩特別起勁，張口大唱，又伸手挖鼻子，逍遙自在。不亦快哉！
八、聽男人歌唱，聲音攝氣發自腹膜，喉嚨放松，自然嘹亮。不亦快哉！
九、某明星打武俠，眉宇嘴角，自有壹番英雄氣象，與眾不同。不亦快哉！
十、看小孩吃西瓜，或水蜜桃，瓜汁桃汁入喉嚨兀兀作響，口水直流胸前，想人生至樂，莫過於此，不亦快哉！
十壹、什麽青果合作社辦事人送金碗、金杯以為二十年紀念，目無法紀，黑幕重重。忽然間跑出來壹批青年，未經世事，卻是學過法律，依法搜查證據，提出檢舉。把這些城狐社鼠捉將官裏去，依法懲辦。不亦快哉！
十二、冒充和尚，不守清規，奸殺女子，聞已處死。不亦快哉！
十三、看人家想攻擊白話文學，又不懂白話文學；想提倡文言，又不懂文言。不亦快哉！
十四、讀書為考試，考試為升學，升學為留美。教育當事人，也像煞有介事辦聯考，陣容嚴整，浩浩蕩蕩而來，並以分數派定科系，以為這是辦教育。總統文告，提醒教育目標不在升學考試，而在啟發兒童的心智及思想力。不亦快哉！
十五、報載中華棒球隊，三戰三捷，取得世界兒童棒球王座，使我跳了又叫，叫了又跳。不亦快哉！
十六、我們的紀政創造世界運動百米紀錄。不亦快哉！
十七、八十老翁何應欽上將提倡已經通用的俗字，使未老先衰的前清遺少面有愧色。不亦快哉！
十八、時代進步，見人出殯用留聲唱片代和尚誦經。不亦快哉！
十九、大姑娘穿短褲，小閨女跳高欄，使者學究掩面遮眼，口裏呼“嘖嘖！者者！”不亦快哉！
二十、能作文的人，少可與談。可與談的人，做起文章又是壹副道學面孔，排八字腳說話。倘遇可與談者，寫起文章，也如與密友相逢，促膝談心，如行雲流水道來，不亦快哉！
廿壹、早餐壹面喝咖啡，壹面看“中副”文壽的方塊文字，或翻開新生報，見轉載“艾子後語”，好像咖啡杯多放壹塊糖。不亦快哉！
廿二、臺北新開往北投超速公路，履險如夷，自圓環至北投十八分鐘可以到達。不亦快哉！
廿三、家中閑時不能不看電視，看電視，不得不聽廣告，倘能看電視而不聽廣告。不亦快哉！
廿四、宅中有園，園中有屋，屋中有院，院中有樹，樹上見天，天中有月。不亦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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