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我們自身散發的體味,是由壹種源流的血脈滋養出來的,每個城市都有自己獨特的氣味。洞庭大湖的水四圍環繞,古城像壹艘嶽州鏟子船,停泊在無數的碎銀子堆裏。到處是河流和湖泊,港汊和池塘,到處是明晃晃的水,明晃晃的鏡子,不經意間魚就從黑暗中跳出來,另壹個我就冒出來了,人和魚的影子在水面時常碰撞重疊在壹起。在洞庭湖區的荒野,即便是壹團春雨匯聚而成的水窪,要不了多長時間,水邊生出幾叢淺紅的蓼草,水面飄遊幾葉青色的浮萍,仿若真有壹雙魔幻之手,像白石老人隨意揮灑幾點墨滴,那些小魚小蝦就在水面時不時劃出細微的波紋來了。魚的繁殖力使人感到驚訝,也充滿了原始的神秘感。
濱湖地區水無處不在,魚也無處不在。洞庭湖的老漁民說,魚是水的魂魄呢。在我們城市,特別是沿湖老城區彌散流竄的氣味,更多來自水浪裏的各種無數個大大小小的魚,它們與生俱來的有些濕腥有些芳香的氣味,經過漫長歲月的沈積,連僻靜街巷的青石板,舊房屋微細的縫隙,隨風搖曳的草木,也都被浸潤透了,妳沿河街走壹趟,湖風輕輕吹拂,腥味就粘滿身子。曾有人開玩笑說,嶽陽人呷魚太多了,不管在哪裏行走,嗅覺靈敏的人都可以從他們身上聞出混雜著魚腥魚香的氣味來。這種濕腥的芳香的氣味,成了辨識地域身份的標示。
水纏繞身邊,像身邊有個靈慧的女子。我經常想,如果水裏沒有那些隱秘穿梭輕靈跳躍的魚,水還有這樣潔凈充滿靈氣和活力嗎?古城還會這樣繁華流動嗎?如果沒有魚,那些苦難饑饉的年份,不知道會陡添多少餓殍,即使尋常的日子,也不知道味蕾會喪失多少鮮美。與其說我們是被水纏繞,還不如說是被魚環繞,與潔凈又充滿靈性的魚壹起在這個世界來來往往。魚不僅填充了濱湖人形而下的胃囊,那些地方戲劇和民間流傳的人魚姻緣故事,以及幽幽綿綿的漁歌,也已經深入了濱湖人形而上的精神表達。魚分為深水魚、中水魚和淺水魚。濱湖人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將魚的習性和人的習性互為對應,把那些心思活泛手腳滑溜的人比喻成泥鰍,把那些做事不顯山不露水的人比喻成沈腳魚,而那些說話露鋒帶刺爭強好勝的人,被形容成黃古魚,那些生性愚鈍反應遲緩的人,被形容成哈巴魚,那些毛毛糙糙喜歡出風頭的人,時不時惹是生非的人,被冠以泡頭魚、撮食楞子(壹種在水面遊蕩的鯵魚)。
父親在帆船社工作,水上人大多以船為家,街河口壹個院落是他們的大本營。這是壹個龐雜臃塞的院落,有辦公室、禮堂、醫院、食堂、宿舍,甚至進入院子四米多寬的過道,經常成了靈堂,擺放著遺像和花圈,祭奠那些溺水的亡靈。帆船社在東井嶺上還有子弟學校,在楓橋湖有農場,那時的企業自成壹統,幾乎微縮了完整的社會功能體系。那時我家在院子裏壹棟磚木混合的兩層樓上,與父親他們的辦公室在壹起。木地板是赭紅色的,與偶爾偏射進來的光線碰撞,顯露著油漆剝落的細碎卷角。壹條昏暗的木樓道,整日好象不堪重負,有人行走時,木板吱吱吱呻吟,恍惚百年前遺留的回聲。如今破敗的院墻上訂了塊精致的赭色木牌,成了被保護的歷史建築。
我家臨街有扇木窗子,小時候的我,爬在椅子上,可以看見街河口水產公司用竹篾編織的大圓盤晾曬的鹹魚,幾大溜沿著街邊擺放,青魚,草魚,鯰魚,鯉魚,桂花魚,翹嘴巴魚,火燒鯿,叼子魚,刨花魚,針勾魚,沙鰍……沒有白鰱子魚,這種魚幾乎沒有人曬成幹魚吃。那些魚的眼珠子,直直地瞪著瓦藍天空,壹副無辜的模樣。擺放齊整的身子,從竹篾圓盤中間壹條條旋開,像船槳蕩出的漩渦。我眼睛癡癡地隨著幹魚無窮無盡的螺旋線轉圈,回環往復,直看得頭些微的眩暈了,才轉過去看碼頭上往來的行人和拉貨的板車,看魚巷子裏漁民挑上來的壹擔擔活蹦亂跳的鮮魚。我到現在都不明白,小時候為什麽喜歡趴在木窗子邊看曬鹹魚,以至於記憶裏還彌散著壹股濕腥的氣味,殘留著灰黑的鹽漬。
那個年代,吃頓肉像過年節,買肉要憑票定量供應,估計別的城市連買魚也要憑票。淺紅色的是肉票,淺藍色的是豆腐票,壹分兩分紙幣般大小,按年份季度整版隨戶口人數發下來的,母親用鐵夾子夾住,放在大櫃中間的抽屜裏。平時只要母親去開抽屜,我們的眼睛都會有意無意瞟幾下,希望母親拿出的是淺紅的肉票,但母親更多時候是去拿縫補衣裳的針線。由於父親壹個人的工資只勉強維持柴米油鹽,我家肉票幾乎沒有用完過。櫃子抽屜裏還有壹朵已經褪色的紅綢布紮成的花,母親說它比我的年齡還大,是父親在北京開會戴回來的,母親想拆了做點用途,父親硬是不肯,寧願放到櫃子裏融掉了。
魚肉魚肉,沒有肉吃,洞庭大湖裏多的是魚,好歹也是葷腥。帆船社的船常年在洞庭湖長江裏漂泊,父親跟著到處奔忙,回家的時候大多手裏提著用草繩或葦稈串的魚。1960年代,縣交通局要調父親到業務股負責,父親沒有去。因為家裏張開的嘴巴多,父親那時最操心的事,是怎麽把飯弄到壹家人的口裏,特別月中臨近開工資的前幾天,日子被橡皮筋拉長了壹樣,父親眉目總是皺著舒展不開。機關是清水的衙門,而在帆船社,經常跟船跑,水上魚多,甚至到了傍晚,泊岸的漁民圖省事,大大咧咧手壹揮,艙面剩下的壹堆魚,隨便估個價,父親就撿了個便宜。那些船工兄弟都是和父親從新墻河流域駕船闖蕩出來的,平時到了錨地沒有什麽事,自己拿撒網或者魚夾子撈魚,父親趕上了,見者有份,他們也會順手送上幾條。每次跟船出差,風浪裏行走,還有壹兩角錢的補貼,這些都是眼前看得到的實惠。有時我覺得父親是壹只老貓,喵喵喵地,叼來魚腥,喵喵喵地,轉身又找去了。為了當時崽女有魚吃,後來父親的退休金,與當年進了機關的同事相比,幾乎只有他們的二分之壹。嶺子上的女人說父親做事本分,是個顧家的男人。母親說,他壹輩子只揀了點芝麻,捉了些細魚小蝦。母親這句話,不知是抱怨,還是誇贊。
父親負責把魚弄回家,準確說,是弄到廚房,其余的事就交給母親了。廚房是母親的領地,她壹生至少四分之壹時光是在廚房度過的。母親剖魚,順著手,先把菜刀貼著水泥池子蕩幾下,左手抵住魚背摁住,右手的菜刀貼著魚肚壹哧溜,然後刀鋒往魚肚內壹斜,紅紅白白的雜碎就刮出來了。鯰魚、黃骨魚,不用刀,壹手扣住魚的鰓幫子,壹手扣住魚的下顎,用力壹拽,幾下弄得幹幹凈凈,可以直接丟進鐵鍋了。吃不完的魚,母親剖好後,放到小木盆用鹽腌漬起來。我們家竈頭的角落裏,總是懸掛著幾串魚,幾串煙熏火燎的幹魚,年頭年尾沒有斷過,大多是灰白泛著絲絲油漬半尺長的鯵魚,俗稱叼子魚。那種叼子魚喜歡在水面啄食,肉質緊密肥厚,沒有菜的時候,隨手從布滿柴灰的竈頭摘下幾條,放到飯上壹蒸,白米飯上滲著幾道黃色魚油,香噴噴的,飯都要多扒幾口。
母親畢生修煉的技藝,出彩的是廚藝,而廚藝出彩的是做魚。傳說魯班修建嶽陽樓時,順手將刨木花丟進湖裏,刨木花浮在水上沈不下去,魯班抓壹把河沙甩過去,刨木花沈入水中,立馬變成了扁長的刨花魚。刨花魚身子太薄,新鮮的做不好就是壹碗魚渣滓,母親先撒鹽腌上小半天,然後旺火稍許煎壹煎,放點壇子裏的紅剁椒,吃的時候嘴往魚頭輕輕壹咬,薄薄的細嫩的魚肉就從兩邊撕扯下來了。鯽魚因為刺又細又密,最難侍候,但母親有辦法,將鯽魚煎得兩面焦黃,粗刺輕易可以理出來,而細小的刺枯脆,嚼巴幾下就碎了;或者放在鍋裏清蒸,鯽魚肉溶溶的,筷子壹扒拉,壹副完整的魚刺骨自行脫落出來了。即使是白鰱子魚,母親舀瓢東井水,隨便放幾片生姜幾只青辣椒壹把紫蘇,煮出來的魚也是湯汁濃稠,味道鮮美。魚味道鮮美,但吃魚可得特別小心。那些餐桌上魚盤裏散發誘人香味的魚,說不定就成了布滿危機的陷阱呢。我壹個戰友,小時候隨父母從東北剛來嶽陽,第壹次吃魚就被魚刺卡住喉嚨了,疼得哇哇叫。他父親買了壹包香煙,從碼頭上請來會夾刺的排古佬。那個排古佬走進他家,折進廚房拿來壹把鐵火鉗,然後背對著他們,口裏念念有詞:12347,金木水火土……火鉗在地下劃拉幾下,作用力狀,猛然壹夾,然後弄碗符水讓他喝下,他立馬停止了哭泣,喉嚨真得不痛了,喝水吃飯順順溜溜。但那根魚刺留下了陰影,他再也沒有吃過魚肉了。生活在洞庭大湖邊,壹輩子不吃魚,他需要多麽決絕的毅力才能抵擋這人間至鮮的誘惑啊!我們都笑他是個不沾腥的人。
如果過年節或者時間充裕,母親會將草魚、白鰱子魚的骨刺用刀剔掉,魚肉剁得細碎細碎,調點芡粉,做出來的魚丸子,松軟沁甜,摻得壹大鍋好湯。到了寒冬臘月,腌魚的鹹水都不浪費,買來幾個白蘿蔔,切成薄薄的片,丟水裏浸泡兩天,然後用棉線串起來,掛在屋檐下,讓風吹得半幹,放幾根大蒜清炒,脆蹦脆蹦的,成了壹道獨具湖鄉風味的菜肴。我家搬到東井嶺後是住平房,廚房光線暗淡,現在我的記憶深處,母親手上沾滿了魚血和銀色鱗片,幾片從窗口斜進來浮動微塵的.光柱,打在她忙碌晃動的身影上。竈頭那幾串叼子魚幹瞪著的眼睛,頭朝下,尾向上,還在倒著看這簡陋不甚明亮的廚房。有時和那些魚眼對視,恍惚它們還會在水裏遊動起來,我自己也像那些叼子魚,經常依著墻面倒立,把眼前的事物掉過頭看看,換壹個視角,感覺新奇而又有趣。
樂呵少的年代,說古是東井嶺巷道裏有趣的事情之壹。太平的爺爺,小青皮的爹爹,還有紹梅伯,東井嶺上幾個老式男人,或演過巴陵戲,或讀過線裝古書,穿著寬松對襟布褂,端起精巧銀酒壺,很有做派。夏天的晚飯後,巷子裏的人家把洗澡水潑在巷道蒸騰了壹天的地面,消除暑熱。這時侯,孩子們在家裏看似各顧各的,實則都暗暗察看動靜。過壹陣子,見老人們搬出躺椅或者竹鋪了,也趕緊拿著小木凳子擠過去。幾個老人紙扇蒲扇齊搖,戲本軼事***講,給東井嶺夏夜的湛藍塗抹上了怪異的色彩。老人們說天分三層,天上的人壹禾擔長,地上的人就是我們這個樣子,而地下面的人只有錘衣棒那麽高。老人們說地有四個邊角,每個角靜臥著壹只巨大的烏龜,它們堅硬的背殼上長著神秘花紋,默默鼎立起厚厚的土地。如果它們稍稍喘息,就會山呼海嘯,地動山搖,世界就會重新來壹遍,地震就是這樣形成的。善良的巨龜在深深地底,沈默,孤寂,堅毅,壹萬年不動,成了精成了怪。還有什麽腳魚精、鯉魚精、黑魚精、蛇精,可以幻化成人形、鳥形、樹形,和我們壹起生活。這些怪異神奇的故事,使孩子們在當時情感高亢的書本以外,感知到了生活豐盈柔曼的另壹面,獲得了壹種鬼鬼祟祟的靈感。
其時我們生活的背景,到處張貼著大字報,高音喇叭裏整天飄蕩出生硬乏味的樂曲。孩子們惟壹的喜好,就是四野裏去遊泳、去釣魚、去找露天電影看。在這個水鄉澤國裏,我們與魚為伍,和魚同樂,見過無數大小的魚。壹次,我和嶺子上壹個孩子去楓橋湖釣魚,為了躲避漁場巡湖人員,壹人占據壹個灣咀,可以相互瞭望。我看到自己小小的身影,倒映在寬闊清碧的湖面。壹條軀幹腐爛的魚,躺在岸邊石塊上,潔凈的白色魚刺,像壹架腳踏風琴的鍵條,齊整排列。它頭部硬殼上暴睜的眼睛,恍惚鑲嵌著壹個驚異的問,問清風雨露,問湖水裏無端升落的日月,也問身邊水石上孤立的翠鳥。當然,也許會問我,問我這個偶爾闖進它視野的小過客。波浪拍卷的聲響,濕濕的,沈沈的,是水發出不倫不類的言語。湖灘上的小碎石,擠擠挨挨,似乎都沒有相聚的緣分,隨時可以各奔東西,相互拋棄。
浮筒不見了,我趕緊用力拽壹下絲線,然後猛然提竿,有些沈,但沒有掙紮,不像平日釣到魚的感覺。出了水面,壹團綠絨絨的東西掛在鉤子上,我定神細看,是壹只腳魚,脖子被拉得長長的,慢悠悠在空中舞動四爪。我暗自驚喜,費了功夫才把腳魚取下,用網兜裝著放在水裏。收拾好,我把魚竿重新伸進湖中,又開始了等待,更加凝神地註視著浮筒。過了壹會兒,突然,我發現離岸不遠的水面有幾只腳魚,時而浮起時而沈下,像綠茵茵的蛇頭不時向我垂釣的地方伸張。起始,沒有太在意水中起起落落的腳魚,但寂靜的湖面,恍惚隨時有什麽怪物會跳出來壹樣,漸漸我的內心有些不安,暗示的力量長驅直入,神神鬼鬼,精精怪怪從那些老式男人的口中狂奔而出,發出削厲的盤詰。我壹陣慌亂,急忙起身,扔下水裏的腳魚,自己跑回了東井嶺。當穿過長長的蘊含長者般厚愛的巷子,我才被喚醒了壹樣,重新回到了日常的生活場景裏。
我們在洪船廠碼頭躉船上釣過鯰魚。在南嶽坡月牙形的港灣釣過鯽魚。北門渡口水流湍急,我們用廢舊的蚊帳布,做成細密的網兜,用壹根竹竿伸到浪花裏,撈過白嫩光潔的銀魚。街河口水產公司工人們剖魚後,將腮殼魚腸魚泡壹些雜碎,隨意丟進湖裏,引來無數遊叼子箭簇般亂竄亂啄。我們從竹掃帚上折下壹根桿子,系上壹節尼龍絲線,用蒜苔梗子做浮筒,隨便掛兩顆小鉤子,甚至不上誘餌,直接往漂浮的魚雜碎堆裏甩,手腳快的像壹部釣魚的機器,只看到手臂在甩動,遊叼子壹條甚至兩條壹齊落到了身邊的木桶裏。寒冷的冬天,魚大都沈底了,很少活動,而鱖魚喜歡鉆進堅硬的縫隙裏。我們找麻紡廠的熟人弄來排針,綁在筷子上,沿著南湖石板橋的縫隙連鉤帶紮,半天不到,弄了壹小桶青幽幽的鱖魚。
我還記得壹條1973年的魚。
秋天像壹條無限大的鯉魚,身上鱗片閃爍的光有些晃眼。東井嶺西邊的京廣鐵路邊,壹列火車正哐當哐當駛來。我們對這個鋼鐵的龐然大物心存敬畏,停下了腳步,望著它疾馳而過。在轟隆隆的巨響中,我忽然看到壹道金色的光亮,從頭頂上飛過,那劃出的弧線,是盲目的,也是歡快的,像壹只從空中飛竄而來的大雀子。但是那道金色弧線來不及更優雅地舒展,就變成壹塊石頭般沈沈墜落下來了。我的驚訝還停留在微張的嘴唇,那道金色的光亮已經變成了壹條在路基邊蹦跳的鯉魚。魚兒的身子在泥土上像壹塊柔軟的石片,壹忽兒腰際弓起,似古橋的孔洞;壹忽兒身姿平展,如清流上鋪砌的石塊。我幾乎是奔跑著撲過去,魚兒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它看見了什麽,草叢、碎石、陽光,或者我欣喜的眼睛,我伸張的手。魚生活在水中,更多時候生活在黑暗裏。現在我想,魚可能什麽也沒有看見,它沒有在須臾不能離開的水裏,而在對於它如同絕境的空氣中,但它的眼神沒有絲毫驚恐,而是那種壹以貫之的清純和水沐浴過的靈動。我們見過無數的魚,但是從天而降的魚,會飛的魚我們還是頭壹遭遇到,它讓我們看到了魚的另壹種情態,在壹種不可能到可能的躍動中,帶給我們想象和欣喜,感覺以後,也許還有許多不可知的讓人高興的事在等待著我們呢。
這條魚是外貿公司發往香港的,它最後的歸屬,本應是燈紅酒綠處。1973年的燈紅酒綠處,是多麽陌生又多麽令人神往。在漫長的旅途,它本可以欣賞更多景物,和內地絕然不同的壹個世界。它的生命歷程不會老於青石板的江南,也許還可以和魚群壹起幻想遙遠的海洋。但是,這條魚自己從火車的帆布水池裏飛身而下,好奇探望外面風景的時候,成了我們壹幫孩子的絕版風景。我們在東井嶺的山坡邊,撿拾了壹些樹杈,燃起了壹堆火焰,看著金色的鯉魚在火焰上翻滾,魚兒濕濕的腥味慢慢消散,壹股濃濃的魚香,彌漫在那壹片青草坡,讓我們把那些和大人們摻和在壹塊無趣的事情忘得壹幹二凈,直到黃昏歸家,嘴巴裏還在吞咽著余味。
古城由水而生,每日每夜聞聽著水聲,浸蘊著水意,生出了夢幻,生出了靈氣。時光如水壹樣流淌,流淌的水裏總有魚的身影。魚隱藏水裏的時候,像壹顆種子,埋在黑夜的土壤。魚躍出水面的時候,卻像壹個漁家女子,水淋淋的,顯露著無與倫比的天生麗質。壹生壹世,魚陪伴著我們,我們也陪伴著魚,魚構成了這座濱湖城市生活的大背景。魚在民俗的寓意中,象征著富足,也象征著愉悅。我們小時候,洞庭大湖是濱湖人的食品倉庫,沒有吃的了,隨便去拿,魚蝦、湖藕、蓮蓬、蘆筍、堤蒿、水芹……而現在生活在洞庭大湖邊的很多人,越來越疏離它,越來越懼怕它,越來越傷害它。聽說洞庭湖每年都要投放大量人工養殖的魚苗,甚至禁湖幾個月,可是魚的身影仍然越來越少了……不但魚的身影越來越少,大湖的身影也越來越消瘦了。
昨天,具體是某年12月2日,陽球兄笑著說,要記住這個日子,這是壹次難得的小聚。洞庭湖邊,漁船,清風,銀月,水浪,活魚,醇酒,清談,也是壹幅洞庭三友圖呢。陽球兄正在寫壹部與洞庭大湖有關的長篇,難得閑暇,約我和靈均兄壹起來洞庭湖邊的漁船上吃魚。雖然是冬日了,湖邊毫無寒意,落日雲輝還在西邊的君山島上透著弱光,半輪銀月已經升上青碧的天空。也許是去吃魚,有些心靈的暗示,我覺得那半邊月牙,兩頭微微翹起,真像壹條翻跳嬉戲的翹巴魚,只是壹條魚在天上,顯得那麽孤單。說不定這條魚何時厭倦高處的清寒之後,又會羨慕湖裏魚的自由之身,還俗之念壹閃,從清澄的夜空躍入茫茫的洞庭大湖。
漁船泊在湖邊,湖水的浪波不知起於何時何處,滔滔不息推擁著船身,發出嘩——嘩——嘩——的聲響,蘊含壹種夢境般的艱澀和激情。魚因水而活,水因魚而活,魚和水的關系,是神靈的契合。而在我的眼光裏,這水的深處蕩漾著令人親近的欣喜,也潛伏著使人戰栗的危機。
陽球兄的小說寫得已入佳境,他的壹句話,我和靈均兄很有同感,他覺得書寫的這些文字,都是我們心靈深處的魚,應該想想許多年之後,別人可以讀出壹種幽隱的鮮活,嗅到壹股濕腥的氣息來。
鍋裏的魚兒,是陽球兄看著漁民從湖裏撈起來的,在網兜裏攢勁地跳躍。水活,魚鮮,壹杯小酒,靈均兄看著我們說,漁船上喝酒搖搖晃晃,感覺容易醉,妳們看我是不是成了三個影子啊。我笑而不答,從漁船的艙面眺望月光下的古城門,隱隱約約看見壹個老者,正漫步而出,好像是唐時乘壹葉孤舟,從巴峽順流而下的杜詩人,也像是為了壹樽穿腸美酒而把洞庭秋月賒去的李詩仙。
在洞庭大湖的漁船上,三倆好友,有魚有酒,真是不知今夕何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