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詩人說自己沒有沒有迎合世俗的氣質,本性熱愛自然,《晉書》裏說他“穎脫不羈,任真自得”,這樣的個性與世俗格格不入,復雜的官場、森嚴的等級怎由得他任性而為。因此他“誤落塵網中,壹去三十年。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十三年的仕宦之路讓他倍感煎熬,他像籠中鳥、池中魚急切地想要獲得自由。
天性喜愛自然的陶淵明為什麽要自投羅網,除了“家貧”,也許另有其因。他的枷鎖如果只是官場,他可以果斷“斂裳宵逝”,真正壹度困住他的是心靈枷鎖。《論語》裏子夏說:“仕而優則學,學而優則仕。”很能代表孔子的主張,君子只做兩件事:做官,做學問,最好兩樣都做好。陶淵明是飽學之士,懷“大濟蒼生之誌”,從“州祭酒”到“彭澤令”,當他認清了無力改變朝廷偏安壹隅、士族門閥專權、官場混亂的社會現實後,他終於掙脫了心靈的牢籠,不再為難自己,回歸自然。
葉嘉瑩先生評價陶淵明說:“在中國詩人裏邊,內心之中最有持守的、最能夠掌握自己的詩人就是陶淵明。”
那麽,陶淵明的本心是什麽?我想是熱愛自然,也是保持操守。如果不辭官,陶淵明有兩個選擇,第壹,折節事權貴,第二,在官場的泥潭裏苦苦掙紮,兩者都有違其本心。於是他“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壹個出身仕宦之家的讀書人,要扛起鋤頭去開荒種地,需要莫大的勇氣,而陶淵明做到了。田園守拙,與之相反的是官場取巧,不願“為五鬥米折腰,拳拳事鄉裏小人”,就只能做壹個守拙的農夫。
守拙是壹種質樸。猶記得高中時,我的歷史老師是壹位中年男子,妻子沒工作,但有田地。他經常下地勞動,很多時候,他勞動歸來,鋤頭往教室外壹放,褲腿還卷著,鞋子上還沾著泥土就走進教室,只要壹站上講臺,渾身就散發著文人的氣息,上起課來,駕輕就熟,遊刃有余,我至今記憶猶新。那種出自骨子裏的質樸征服了壹屆又壹屆文科學子。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屋舍雖然簡陋,但空間開闊,與逼仄的官場截然相反,房前屋後,桃紅柳綠,炊煙裊裊,雞鳴狗吠,多有生活氣息,又多麽的富有詩情畫意。陶淵明終於回歸他的棲身之所,也回歸了他的精神家園。“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裏,復得返自然。”沒有俗務纏身,放空心靈,當然悠然自得,找回最初那個質性自然的自己,也不用再“違己交病”,陶淵明把握自己,持守本心。他的本心,不是不想做官,而是不想在汙濁的社會中做官,如果社會風氣正,知識分子有用武之地,不用折節事人,陶淵明的選擇會有所不同吧!
王小波在《知識分子的不幸》壹文中說:“我認為,知識分子的長處只是會以理服人,假如不講理,他就沒有長處,只有短處,活著沒意思,不如死掉……最大的問題是:這個倒黴的年頭兒何時過去。假如能趕上這年頭過去,就活著;趕不上了就犯不著再拖下去。”
自古不得誌的文人,看不到希望,自盡者有之,如屈原;癲狂者有之,如阮籍;隨波逐流者在大多數。而陶淵明選擇退守躬耕,不僅為自己開辟壹片精神家園,從此也為後世有抱負的失意文人找到了壹條退路:不墮落,也不強求,樂天安命。歸隱後,陶淵明寫過壹首《責子》:“白發被兩鬢,肌膚不復實。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阿舒已二八,懶惰故無匹。宣行誌學,而不愛文術。雍端年十三,不識六與七。通子垂九齡,但覓梨與栗。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他以戲謔的筆調,表達慈愛的父親對兒子們的期望和舐犢情深。即便兒子們都不成器吧,他說:“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
這種“不墮落,也不強求,樂天安命”的人格不僅讓他自適,也影響了後世的很多失意者。
於是,600年後的蘇軾說:“淵明吾所師”,他從陶淵明的身上汲取智慧。烏臺詩案後被貶到黃州的蘇軾,衣食無著,率家人開墾東坡以給衣食,寫下《東坡》:“雨洗東坡月色清,市人行盡野人行,莫嫌犖確坡頭路,自愛鏗然曳杖聲。” 盡管仕途受阻,生活艱難,他仍然熱愛生活。
於是陸遊“行遍天涯千萬裏,卻從鄰父學春耕” 。閑居故鄉的他“酒徒壹壹取封侯,獨去作、江邊漁父” ,決然不與世俗同流合汙。
於是,辛棄疾兩度退隱田園二十多年,熱情歌頌了陶淵明甘於清貧,鄙視官場,不爭權奪利的精神品格:“晚歲躬耕不怨貧,只雞鬥酒聚比鄰。都無晉宋之間事,自是羲皇以上人。”從陶詩中汲取精神力量。
陶淵明掙脫牢籠,回歸田園,修籬種菊,躬耕南野,持守本心,卻也為後世失意封建士大夫們開辟了壹條退而求其次的精神皈依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