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臺上鳳凰遊, 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 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壹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 長安不見使人愁。
李白很少寫律詩,而《登金陵鳳凰臺》卻是唐代的律詩中膾炙人口的傑作。此詩是作者流放夜郎遇赦返回後所作,壹說是作者天寶年間,被排擠離開長安,南遊金陵時所作。
開頭兩句寫鳳凰臺的傳說,十四字中連用了三個鳳字,卻不嫌重復,音節流轉明快,極其伏美。“鳳凰臺”在金陵鳳凰山上,相傳南朝劉宋永嘉年間有鳳凰集於此山,乃築臺,山和臺也由此得名。在封建時代,鳳凰是壹種祥瑞。當年鳳凰來遊象征著王朝的興盛;如今鳳去臺空,六朝的繁華也壹去不復返了,只有長江的水仍然不停地流著,大自然才是永恒的存在!
三四句就“鳳去臺空”這壹層意思進壹步發揮。三國時的吳和後來的東晉都建都於金陵。詩人感慨萬分地說,吳國昔日繁華的宮廷已經荒蕪,東晉的壹代風流人物也早已進入墳墓。那壹時的烜赫,在歷史上留下了什麽有價值的東西呢!
詩人沒有讓自己的感情沈浸在對歷史的憑吊之中,他把目光又投向大自然,投向那不盡的江水:“三山半落青天外,壹水中分白鷺洲。”“三山”在金陵西南長江邊上,三峰並列,南北相連。陸遊《入蜀記》雲:“三山,自石頭及鳳凰山望之,杳杳有無中耳。及過其下,距金陵才五十余裏。”陸遊所說的“杳杳有無中”正好註釋“半落青天外”。李白把三山半隱半現、若隱若現的景象寫得恰到好處。“白鷺洲”,在金陵西長江中,把長江分割成兩道,所以說“壹水中分白鷺洲”。這兩句詩氣象壯麗,對仗工整,是難得的佳句。
李白畢竟是關心現實的,他想看得更遠些,從六朝的帝都金陵看到唐的都城長安。但是,“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這兩句詩寄寓著深意。長安是朝廷的所在,日是帝王的象征。陸賈《新語·慎微篇》曰:“邪臣之蔽賢,猶浮雲之障日月也。”李白這兩句詩暗示皇帝被奸邪包圍,而自己報國無門,他的心情是十分沈痛的。“不見長安”暗點詩題的“登”字,觸境生愁,意寓言外,饒有余味。相傳李白很欣賞崔顥《黃鶴樓》詩,欲擬之較勝負,乃作《登金陵鳳凰臺》詩。《苕溪漁隱叢話》、《唐詩紀事》都有類似的記載,或許可信。此詩與崔詩工力悉敵,正如方回《瀛奎律髓》所說:“格律氣勢,未易甲乙。”在用韻上,二詩都是意到其間,天然成韻。語言也流暢自然,不事雕飾,瀟灑清麗。作為登臨吊古之作,李詩更有自己的特點,它寫出了自己獨特的感受,把歷史的典故,眼前的景物和詩人自己的感受,交織在壹起,抒發了憂國傷時的懷抱,意旨尤為深遠。
(袁行霈)
李白的詩創作,多激昂慷慨之歌,少悲淒愁怨之曲,大起大落,大開大闔,恣肆汪洋,瀟灑奔放,富於極為濃郁的浪漫色彩與獨特的藝術風格。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對李白詩歌的藝術風格,杜甫作如是說。
“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讀之則神馳八極,測之則心懷四溟”。對李白詩歌的藝術風格,皮日休作如是說。
“如張樂於洞庭之野,無首無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槧人所可擬議”。對李白詩歌的藝術風格,陳師道亦作如是說。
在對李白詩歌藝術風格的眾多探討裏,或許以嚴羽的概括最為準確恰當,他命之曰飄逸。嚴羽還特意在《滄浪詩話》中以“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沈郁”,標舉李杜詩學不同的藝術風格。而所謂飄逸者,誠如袁行霈先生所詮釋的那樣:“如春煙,如秋溟,如天外之鵬飛,如海上之浪翻,無拘無束,舒卷自如,才情豪邁,無跡可求”。
具有飄逸風格的李白,由於性格上不受拘束,藝術上崇尚“清水出芙蓉,天然自雕飾”的審美,因此,很少寫格律謹嚴的律詩。然而,天才畢竟是天才,盡管李白很少寫作律詩,但他的《登金陵鳳凰臺》卻膾炙人口,並且還被尊為七律中的極品。
這首詩寫於唐玄宗天寶年間,為李白奉命“賜金還山”、南遊金陵時所作。全詩以登臨鳳凰臺時的所見所感而起興唱嘆,把天荒地老的歷史變遷與悠遠飄忽的傳說故事結合起來攄誌言情,用以表達深沈的歷史感喟與清醒的現實思索。
開頭兩句李白以鳳凰臺的傳說起筆落墨,用以表達對時空變幻的感慨。“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自然而然,明快暢順;雖然十四個字中連用了三個“鳳”字,但絲毫不使人嫌其重復,更沒有常見詠史詩的那種刻板、生硬的毛病。鳳凰臺為地點,在舊金陵城之西南。據《江南通誌》載:“鳳凰臺在江寧府城內之西南隅,猶有陂陀,尚可登覽。宋元嘉十六年,有三鳥翔集山間,文彩五色,狀如孔雀,音聲諧和,眾鳥群附,時人謂之鳳凰。起
臺於山,謂之鳳凰山,裏曰鳳凰裏”。李白用“鳳凰臺”不是壹般意義上的登臨抒懷,而是別有機杼。從遠古時代開始,鳳凰便壹直被認為有祥瑞的意義,並且與社會的發展有關:美好的時代,鳳凰鳥則從天而降,壹片天籟之聲。因此,鳳凰鳥的出現,多半顯示著稱頌的意義。然而李白在這裏首先點出鳳凰,卻恰恰相反:他所抒發則是由繁華易逝,聖時難在,惟有山水長存所生發出的無限感慨。引來鳳凰的元嘉時代已經永遠的過去了,繁華的六朝也已
經永遠的過去了,只剩下浩瀚的長江之水與巍峨的鳳凰之山依舊生生不息。
三四句的“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從“鳳去臺空”的變化時空入手,繼續深入開掘其中的啟示意義。“生子當如孫仲謀”的吳大帝,風流倜儻的六朝人物,以及眾多的統治者,他們都已經被埋入墳墓,成為歷史的陳跡;就連那巍峨的宮殿如今也已經荒蕪破敗,壹片斷壁殘垣。煊赫與繁華究竟留給歷史什麽可以值得紀念的東西呢?這裏含蘊著李白獨特的歷史感喟。那些“投汩笑古人,臨濠得天和”與“功高不受賞,長揖歸故園”的高士、哲人,獲得了李白特殊的尊敬。同時,李白敢於藐視封建秩序,打破傳統偶像的精神束縛,以至於輕堯舜,笑孔丘,平交諸侯,長揖萬乘。所以,李白對這些帝王的消逝,除去引起壹些感慨之外,沒有絲毫惋惜。那麽,當他把歷史眼光聚焦在那些帝王身上的時候,蔑視的態度是顯而易見。花草蓬勃,天地依舊,壹切都按照規律變化發展著。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千古的興亡!
“三山半落青天外,壹水中分白鷺洲”,接下二句表現出李白沒有讓自己的思想完全沈浸在對歷史的憑吊當中,而把深邃的目光投向大自然的情懷。三山亦為地點,舊說在金陵西南的江邊。據《景定建康誌》載:“其山積石森郁,濱於大江,三峰並列,南北相連,故號三山”。又據陸遊的《入蜀記》載:“三山自石頭及鳳凰臺望之,杳杳有無中耳,及過其下,則距金陵才五十余裏。”陸遊所說的“杳杳有無中”,恰好箋註說明了“三山半落”那若隱若現的景象描寫。尤其是那江中的“白鷺洲”,橫亙於金陵西長江裏,竟把長江分割成為兩半。於是,自然力的巨大、恢闊,賦予人以強健的氣勢,寬廣的胸懷,也把人從歷史的遐想中拉回現實,重新感受大自然的永恒無限。
李白雖然具有超脫塵俗的理想願望,但他的心卻始終關切著現實政治與社會生活,於是當他對歷史與自然進行親切的光顧之後,又把自己的眼睛轉向現實政治。他極目遠眺,試圖從六朝的帝都放眼到當時的權力中心,亦即自己的心之所向的首都長安。然而他的努力失敗了,原因是“總為浮雲能蔽日”,只好“長安不見使人愁”。於是,浮雲悠悠,愁思無限,壯誌難酬,哀怨如縷。在這裏李白化用了陸賈《新論·慎微篇》中的“邪臣之蔽賢,猶浮雲之障
日月也”的說法,用來寄予自己的內心懷抱。他的痛苦,他的疾惡如仇,他的“與爾同消萬古愁”的情結,仿佛也就容易理解。特別是其中的“長安不見”又內含遠望之“登”字義,既與題目遙相呼應,更把無限的情思塗抹到水天壹色的大江、巍峨崢嶸的青山與澄澈無際的天空當中。這樣心中情與眼中景也就茫茫然交織在壹起,於是山光水色,發思古之幽情,思接千載;江水滔滔,吟傷今之離恨,流韻無窮。
李白是天才詩人,並且是屬於那種充滿創造天才的大詩人。然而,惟獨李白臨黃鶴樓時,沒能盡情盡意,“馳誌”千裏。原因也很簡單,所謂“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因而,“謫仙詩人”難受、不甘心,要與崔顥壹比高低;於是他“至金陵,乃作鳳凰臺詩以擬之”,直到寫出可與崔顥的《黃鶴樓詩》等量齊觀的《登金陵鳳凰臺》時,才肯罷休。
這雖然是傳言,但也挺恰切李白性格。《登金陵鳳凰臺》博得了“與崔顥黃鶴樓相似,格律氣勢未易甲乙”的贊揚。其實,李白的《登金陵鳳凰臺》,崔顥的《黃鶴樓詩》,它們同為登臨懷古的雙璧!
李白《登金陵鳳凰臺》的藝術特點,首先在於其中所回蕩著的那種充沛、渾厚之氣。氣原本是壹個哲學上的概念,從先秦時代起就被廣泛運用。隨著魏晉時期的曹丕以氣論文,氣也就被當做壹個重要的內容而在許多的藝術門類裏加以運用。雖然,論者對氣的理解、認識不完全相同,但對所含蘊的思想性情、人格精神與藝術情調,又都壹致認同。李白《登金陵鳳凰臺》中明顯地充溢著壹股渾厚博大之氣,它使李白觀古閱今,統攬四海於壹瞬之間,且超然
物外,揮灑自如。渾厚博大之氣使李白淵深的思想,高妙的見解,闊大的心胸,成為編織巨大藝術境界的核心與精神內含。就像透過“三山半落青天外,壹水中分白鷺洲”的巨大立體時空,可以感受到歷史的脈搏跳動與詩人的呼吸壹樣,通過李白的舉重若輕,從容自在,以浩然雄大之氣充塞整個詩歌境界的努力,也能更進壹步感受到他整個詩歌以氣奪人的藝術特點。
李白《登金陵鳳凰臺》的藝術特點,又在於對時空觀念的完美表達。這既體現在對歷史與自然的認識上,也體現在他構造時空藝術境界的表達方法上。李白強調的自然永恒不朽,壹方面是宣傳他的以自然為中心的“物我為壹”的世界觀,另壹方面也是為了揭露歷史上的統治神話。因為從古而來,幾乎所有的統治者他們都宣揚自己的世代永存與精神不滅,並且還把這樣壹種模式灌輸到人們的意識形態當中,使人深信不疑。但是,李白則對此不以為然。他
認為即或是極為強有力的統治者,就像秦始皇,他可以“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然而他終歸也要“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古風其三),煙消雲散是不可避免的。所以,在李白看來,宇宙萬物之中,能夠獲得永恒存在的只有自然。
壹切的繁華與驕奢淫逸都會煙消雲散;如果說它們還存在,似乎也只是作為自然的反襯而存在的。另外,李白在表現自然力量的雄大與變化的時空觀時,則選取了最為典型的事物,即“三山半落”之混茫與“壹水中分”之遼闊,從而構造出闊大的境界,並且把歷史的變遷,即時間的改變與地點的依舊,即空間的不改整體地表現出來,啟發人們作更深的思考。
李白《登金陵鳳凰臺》的藝術特點,還在於別致自然的遣詞造句。由於詩以寓目山河為線索,於是追求情隨景生,意象諧成也就顯得特別重要。“鳳凰”的高飛與“鳳凰臺”的“空”,潔凈、疏郎,顯然與詩人瀟灑的氣質和略帶感傷的情懷相壹致,且意到筆到,詞義契合,起到了內外呼應的作用。另外,整首“登臨”的內在精神,與“埋幽徑”“成古丘”的冷落清涼,與“三山”“壹水”的自然境界,與憂讒畏忌的“浮雲”惆悵和不見“長安”無奈淒涼,都被恰切的語詞鏈條緊緊地鉤連在壹起,從而當得起“古今題詠,惟謫仙為絕唱”的贊譽。
李白《登金陵鳳凰臺》壹詩,以其曠達高遠與略帶黯淡色彩的吟詠,成為文學史上獨特的鳳凰詠嘆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