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叫它壹粒沙。 但它不叫自己粒或沙。
它就這樣存在著,沒有壹個系統、特別、 短暫、永久、不確或切合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們的顧盼,我們的觸摸。
它不感到自己被覺察和觸摸。
它掉落在窗沿這壹事實 只是我們的、而非它的經驗。
它掉落在任何事物上也是如此 並不證明了它已經掉落 或仍在掉落。
從窗口可以觀看到很好的湖景 但是湖景本身是無法觀看自己的 它存在於這個世界,
沒有顏色和形狀 沒有聲音,沒有味道,也沒有痛苦。
湖底對自己是無底的, 岸對自己也無岸。
它的水對自己也是不濕不幹的。
它的波浪也不感單壹或個別
這些波浪在既不小也不大的石頭周圍
對自己那聽若無聞的輕聲細語輕聲細語。
而這壹切都是在壹個本身沒有天空的天空下發生的,
太陽在那裏壹點也不沈落地沈落
壹點也不隱藏地隱藏在壹朵非自願的雲團背後。
風費力地拖著它沒有任何理由 只不過是吹罷了。
壹秒過去,另壹秒,第三秒。
但是這只是我們的三秒。
時間像壹個帶著急件的信使飛馳著。
但著只是我們的比喻。
壹個創造出來的人物自己越講越急, 而消息是無人性的。
《壹見鐘情》
他們兩人都相信
是瞬間迸發的熱情讓他倆交會。
這樣的篤定是美麗的,
但變化無常更是美麗。
既然從未見過面,所以他們確定
彼此並無任何瓜葛。
但是聽聽自街道、樓梯、走廊傳出的話語--
他倆或許擦肩而過壹百萬次了吧?
我想問他們
是否記不得了--
在旋轉門
面對面那壹刻?
或者在人群中喃喃說出的「對不起」?
或者在聽筒截獲的唐突的「打錯了」?
然而我早知他們的答案。
是的,他們記不得了。
他們會感到詫異,倘若得知
緣分已玩弄他們多年。
尚未完全做好
成為他們命運的準備,
緣分將他們推近,驅離,
憋住笑聲
阻擋他們的去路,
然後閃到壹邊。
有壹些跡象和信號存在,
即使他們尚無法解讀。
也許在三年前
或者就在上個星期二
有某片葉子飄舞於
肩與肩之間?
有東西掉了又撿了起來?
天曉得,也許是那個
消失於童年灌木叢中的球?
還有事前已被觸摸
層層覆蓋的
門把和門鈴。
檢查完畢後並排放置的手提箱。
有壹晚,也許同樣的夢,
到了早晨變得模糊。
每個開始
畢竟都只是續篇,
而充滿情節的書本
總是從壹半開始看起。
愛侶
這裏是多麽寂靜
我們聽見了昨天的歌聲
“妳上山,我走向河谷……”
盡管我們聽見,我們卻不相信
我們的歡笑並不是悲傷的面具
我們的善良也不是自我犧牲
其含義要更為深遠
我們同情那些並不相愛的人
我們沈醉在自己的驚喜之中
還有什麽能讓我們驚訝萬分?
無論是夜晚的彩虹
還是雪中飛翔的蝴蝶
而當我們沈沈入睡時
卻在夢中看到了離別
但這是壹個好夢
但這是壹個好夢
因為我們已從夢中驚醒
鑰匙
有鑰匙,但突然丟失
我們該如何走進家門?
也許有人會把那鑰匙拾起
他看了看——這對他又有何用?
於是他走了,又把鑰匙拋棄
像拋棄壹塊廢銅爛鐵
我對妳的愛情
如果也遭到這樣的命運
對於我們,對於全世界
這種愛情都會令人悲痛萬分
即使被別人的手撿起
也無法打開任何壹扇家門
只不過是壹件有形的東西
那就讓鐵銹去把它毀掉
不是書本,也不是星星
更不是孔雀的鳴叫
安排了這樣的命運
金婚紀念
他們過去必定不相似
如同水火那樣截然不同
他們在色欲中占有和付出
強奸素不相識的人
他們緊緊擁抱
相互占有相互疏遠
是這樣的長久
以至於在他們的臂膀中
只留下閃電掠過之後的透明空氣
某壹天回答限於提問
某壹夜他們在黑暗中
沈默地猜測著
各自眼中的神情
性別退化了,秘密蛻變了
相似中出現了差異
如同白色中的所有色彩
他們中誰有雙重身份,誰沒有?
誰在用兩種笑聲大笑?
誰在用兩種聲調說話?
誰在用點頭表示贊成?
他們用何種手勢把湯匙送到嘴邊?
是誰在這裏剝下別人的皮?
在這裏,誰還活著誰已死去?
是纏繞在誰的掌紋中?
目睹緩緩出生的雙胞胎
親切是最完美的母親
兩個孩子很難分辨清楚
壹個認出,另壹個剛記住
在金婚的日子,在隆重的紀念日裏
他們同時看見窗臺上落下的壹只鴿子
滑稽戲
要是我們的愛情消失
過去了壹百兩百年
隨後我們又重新相聚
壹對男女喜劇演員
——觀眾喜愛的明星
把我們兩個來扮演
那是壹出短小的滑稽戲
載歌載舞,令人捧腹不已
裏面還有生動的風習場景
以及熱烈的掌聲
妳在舞臺上可笑之極
由於妳的嫉妒
和妳的那條領帶
我也感到暈頭轉向
我的心也和王冠壹樣
愚蠢的心破碎了
王冠也掉在了地上
我們相聚了離別
笑聲充滿整個演出大廳
即使相隔七重山、七條河
我們會把對方想念
仿佛我們還沒有受夠
現實生活中的挫折和痛苦
還要用言語來互相攻擊
到最後我們又握手言和
結束了這場滑稽戲
演職員們笑得眼淚直流
然後便進入了夢鄉
但我們永遠是這樣的人:
我們戴著帶鈴鐺的帽子
永遠聽著那些鈴鐺
發出野蠻的響聲
無題
他們就這樣單獨地留下了
沈默寡言,壹言不發
在彼此的不想愛中
卻能和睦相處真是奇跡——
高天雲層中的響雷
把他們變成石頭版的沈默
兩百萬冊的希臘神話
對於他和她都已無法挽救
即使誰站在門裏
哪怕出現和消失只是瞬間
高興,悲傷,來來往往
激起笑聲還是恐懼
但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只有他們自己
沒有任何的真實性
如同在市民喜劇中
最後的分離完全合情合理
即使天空之洞也無法使他們理喻
在無法動搖的墻壁背景上
他們壹方為另壹方感到悲傷
他們站在鏡子前,那裏別無他物
只有真實的映像
除了兩人的映像別無他物
物質已激起了高度的警覺
它身長體寬,又高又大
在地上,在空中,在四周
都在監視著天賦的命運
——就像房間裏突然出來壹只麅子
宇宙必定會崩潰消失
意外相逢
我們相互都非常客氣,彬彬有禮
我們認為多年後相見倍感親切
我們的老虎正在喝牛奶
我們的隼鷹正在赤腳行走
我們的鯊魚正在沈入水中
我們的野狼正在敞開的籠前打呵欠
我們的蛇擺脫了閃電
猴子擺脫了靈感
孔雀脫去了閃電
蝙蝠早已從我們的頭發上飛走
我們話到中途便沈默了
我們無可挽救地令人發笑
我們的人
相互都不會交談
微笑
我當然認識這個姑娘
——我也曾是個姑娘
我有幾張她的相片
來自她短暫的生命
我對她寫的幾首詩
表示過好笑的憐憫
我還記得幾件事情
但是
我希望和我在壹起的男人
能開懷大笑,將我擁抱
我只想講這樣壹個小故事
關於這個年幼的醜姑娘
情竇初開的愛情
我想講壹講
她愛上了壹個大學生
她只是希望
他能看她壹眼
我想講壹講
她如何去迎接他
在她好端端的頭上纏著繃帶
唉,她只是想讓他問壹聲:
妳出了什麽事情?
有趣的小姑娘
她怎能知道
連絕望也會帶來益處
如果美好的機遇
能讓她活得更久
我很想讓她自己去買食品
我想讓她去看電影
去吧,我沒有時間
妳不是也看見
燈光已經熄滅
妳也該懂得
大門已經關閉
不必去扭動門把手——
那個開懷大笑的人
那個擁抱我的人
並不是妳的那個大學生
妳從哪裏來
最好還是回到哪裏去
我和妳並無瓜葛
只是個普通女人
她僅僅知道
在什麽時候
去揭穿別人的秘密
請不要這樣望著我們
用妳那雙
瞪得滾圓的
像死人壹般的眼睛
火車站
我沒有到達N城
按照我原先的安排
壹封未寄出的信
向妳發出了預告
妳也沒有前往車站
在那預定的時刻
火車駛進了第三站臺
眾多的乘客紛紛下車
在走向出口的熙熙攘攘人群中
並沒有我這個人
有幾個匆匆忙忙的女人
代替了我在
人流中的位置
我不認識的壹個漢子
急忙奔向其中的壹位婦女
那女人也立即認出了
她的這位男人
他們熱烈交換了
不是我們那樣的親吻
就在這時候壹只不屬於
我的箱子丟失了
N城的火車站
經受住了
客觀存在的考驗
整座火車站屹立在原地上
而壹列列火車卻在
指定的軌道上移動
就連那對人兒的會見
也早已在預先的安排之中
但卻超出了
我們存在的範圍
出現在可能存在的
失樂園中
不是在這裏
不是在這裏
多麽動人的話語!
壹粒沙的景象
我們稱它為壹粒沙
但它不叫自己為沙粒
它無名地存在著
既無籠統的名號
也無專門的稱呼
既無短暫或永久的名稱
也無錯誤或正確的名稱
它毫不在乎我們的觀看和觸摸
也不會感覺到自己的被看、被摸
而它掉落在窗臺上的事實
那也只是我們的經歷
並非就是它的經歷
無論落在何處對它都壹樣
無法斷定它是已經掉落
還是正在掉落
深不可測的湖底
茫茫無邊的湖岸
它感覺不出水是濕是幹
波浪是單個還是起伏不停
用它那低沈的響聲
在不大不小的石頭周圍轟鳴
天空下的玩物實無天穹
那裏太陽落山又沒有落山
在那片不知道的雲層後面
它隱沒又沒有隱沒
風在吹,除了吹之外
別無其他情由
壹秒鐘過去了
又過了第二秒
第三秒
但這僅僅是我們的三秒鐘
時間猶如傳送快件的信使疾馳而過
但這不過是我們的比喻
虛構的人物、想象出來的速度
傳遞的也不是人類的信息
壹部分人喜歡詩
壹部分人喜歡詩
也就是說不是全體
甚至不是大部分,而是小部分
不算必須閱讀詩歌的學生
和詩人們自己
而詩人只占千分之二
他們喜歡詩
也同樣喜歡面條肉湯
還喜歡恭維吹捧和綠色
他們喜歡舊圍巾
也喜歡表現自己
還喜歡撫摸小狗
壹部分人喜歡詩
僅僅是壹般的詩
如果妳向他們提問
他們的回答支支吾吾
可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只好抓住這個救命的扶手
告別風景
我不悲春
春已回大地
我不會責怪
年年春相似
在盡自己的職責
我知道我的憂愁
不會讓新綠停止
壹根蘆葦搖動
那是風吹的緣故
河邊柳樹成行?
不會使我痛苦
是什麽在沙沙響
我聽到壹個消息
他仍活在世上
那個湖泊的堤岸
仍然美景如昔
我毫無怨言
那陽光下令人炫目的港灣
真是美不勝收
我甚至可以想象
那些不同於我們的人
此時此刻正坐在
被砍倒的白樺樹幹上
我尊重他們的
低聲悄語、微笑
和幸福地沈默的權利
我甚至敢於打賭
是愛情把他們聯系在壹起
他用有力的臂膀
將她摟在懷裏
也敘事新孵出的小鳥
在蘆葦叢中啼叫
我真誠地祝願
他們能夠聽見
我對岸邊的波浪
並不希冀有所改變
浪花時猛時緩
均不聽從我的旨意
我對林邊湖水的色調
沒有任何的要求
時而碧綠
時而湛藍
時而壹片幽暗
惟有壹點我不同意——
讓我回到那裏
這居留的權利
我願把它放棄
我比妳經歷更多
但也僅僅夠我
從遠處回想往事
壹九七三年五月十六日
這是許多日子的壹天
那些日子對我來說已成過去
在那壹天我到過哪裏
做過什麽——我都不知道
即使附近有人犯罪
——我也不可能在現場
太陽升起和西沈
均為引起我的關心
地球的轉動
記事本上也無評論
壹想起不久將會死去
要比我什麽都不記得
反而心情更加輕松
雖然我壹直在活著
我不是個鬼魂
我呼吸,我吃喝
我步履穩健
能踩出聲響
我手指的印痕
壹定會留在門把手上
我曾在鏡子裏端詳過自己
發覺我身上出現了某種顏色
壹定有幾個人看見過我
也許就在這壹天裏
我找著了早已丟失的東西
也許我又把找回來的東西丟失
我充滿了感情和印象
現在這壹切
猶如括號裏的壹點
我在哪裏閉門不出
我在何處隱居獨處
這是個不壞的主意
讓自己從人群中消失
我搖動著記憶之樹
也許在它的枝杈上
有常年沈睡的東西
會隨著響聲抖落出來
不
我的要求顯然過分
因為連壹秒鐘也不放過
被激怒的繆斯
為什麽我的愛情詩
寫得如此之少?
妳早就該向我
提出這個問題
但是妳卻像那些
寬容的人那樣
壹直要等到火花
在詩節中燃盡
我沈默——這沈默
僅僅是出於擔心
我的歌曲
會給我帶來痛苦
會有那麽壹天
這些詞句被突然否定
只留下音律和韻腳
愛情飛走了
就像樹枝投下的陰影
不可捉摸
啊,是的,這平常的擔心
卻把我的喉嚨扼住了
幸運的是我知道
應該怎樣去對待這種沈默
如果我甚至不敢
去觸及帶刺的玫瑰
我又怎能容忍
雄壯的詩句向我尖叫
令人驚恐不安的擔心
妳為何這樣來對待我……
當我開始寫作時
就像是有人來到我們中間
他不等到結束,便砰的壹聲
破門而入
也許是風吹開了窗子
——真是廢話
也許來的是繆斯
愛情詩的繆斯呢?
我知道,我的舉止
得罪了鄰居
別人想說什麽
就讓他去說好了
我從樓梯上跑下
在深沈的寂靜中叫喊:
埃拉托,妳回來!等等我!
埃拉托,妳聽見了嗎?
註:九繆斯之壹,埃拉托是專司愛情詩的繆斯
致不幸的女戀人
妳在收音機裏收聽華爾茲
還不停地擺弄妳手上的戒指
甚至在交談時也滿臉笑容
但是妳卻被我的目光所吸引
慢慢把妳的眼睛掉轉過去
就像病人痛苦時出現的情景
妳會認為,我有壹雙平靜的眼睛
就不會去理解
別人的憂傷悲痛
不過,我個人的幸福
也曾經經歷過不止壹次的失敗
許多事情我都能體會理解
我知道,動聽的聲音
怎樣變成嘶啞的低語
而回憶又是怎樣被凝結
我認識壹些人,他們的心早已冰冷
但卻在侈談什麽我們多溫暖、多快活
當他們大笑時,那是他們在騙人
我也知道,怎樣裝出壹副面容
讓所有人都不能看出妳的悲痛
那是在遙遠的過去,很久以前
我才需要這樣的化妝技術
如今我也會采用這種化妝技術
但我不想使用這種虛假的偽裝
妳現在只能在我這裏找到真理
我還記得額頭上凝結的霜冰
桌子上還有壹封未拆開的信
心就像蟻巢那樣充滿了固執
脆弱的想象,矛盾的計劃
還有那不切實際的沈默
現在該是說出壹切的時候!
我是否知道痛苦?黎明的哭泣
突然失去的希望
還有肩膀上失去的重壓?
啊,妳們那些被燒毀的約會的橋梁
假如今天我把雙手放在火裏燒烤
——也不再會是過去那樣的感覺
可是妳卻在想
我又壹雙平靜的眼睛
就不能理解別人的憂傷悲痛
如果不是痛苦、陰影和憤怒
而是只有快樂、明朗和歌聲
把我的手引入詩中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