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慢 宋 戴復古 作
鶯啼啼不盡,燕語語難通。這壹點芳心,十年不斷,惱亂東風。重來故人何處,但依前流水小橋東。記得同題粉壁,而今壁破無蹤。
蘭臯空漲綠溶溶。流眼落花紅。念著破春衫,當時送別,燈下裁縫。相思謾令自苦,嘆雲煙過眼總成空。落日楚天無際,憑闌目送歸鴻。
翻譯:
讓黃鶯嗚叫也叫不完,讓呢喃的燕子任意地訴說,也說不清。這壹點孤獨愁苦,十年縈繞心頭從未間斷,這愁苦攪亂春風。舊地重來妻子卻再也看不見。但小樓東邊的楊柳,卻依然如舊。曾記得妳我***同在粉壁題詩,而今墻壁殘破詩句無影無蹤。
長滿蘭草的沼澤地,新漲起壹片碧綠溶溶,雕落的紅花含著遺恨翻騰。看身上已經穿得破舊的春衫,清楚地記得這是當年送別時,妳在燈下連夜剪裁制成。折磨我的是無邊無際的思念之苦,算起來,往事像雲煙壹樣,從眼前經過壹切總是成空。在暮色中仰望楚天漫無邊際,只能靠著闌幹目送遠去的飛鴻。
寫作背景:戴復古生於窮書生之家。其父戴棟,壹生酷愛做詩,認為人生的最大樂事。朋友們見他窮困潦倒,勸他放棄做詩去應試求官,卻被他拒絕了。臨終時,戴復古還在繈褓之中。戴棟對親友們說:“誰都免不了壹死。對於死,我毫無所惜;惟壹的遺憾,就是沒有來得及把這孩子培養成為詩人。”戴復古長大以後,亦愛好詩歌,後從親友口中得知父親的臨終遺願時,大為感動。於是決心繼承父誌,專心學詩。他廣泛結交詩人,切磋叨教,並曾投拜於大詩人陸遊的門下學詩,因此進步很快,詩名越來越大。
據元人陶宗儀《南村輟耕錄》記載:戴復古早年曾流落江右武寧,當地有壹位富家老翁,十分喜愛戴復古的詩詞,因慕其才華,遂將女兒許配給他。過了二三年,戴復古忽然提出要走了。他的妻子問他為何要走。戴復古被逼問不過,只得以實相告,說家中已有妻室,要回家鄉探家。妻子聽後,又告知其父,其父大怒,欲找戴復古責問,被她委婉勸阻。戴復古臨行之際,她還拿出所有金銀首飾及積蓄送給他,以資旅途之用。臨行,她還做了壹首詞《祝英臺近》相贈,戴復古走後,她即投水而死。
這段記載有無事實根據,後人已無從考證。但所記確與《祝英臺近》的內容相當吻合。至於寫了這首詞的女子,連姓名也沒有留下,只知她是江西武寧人,人們只能稱她為戴復古妻子。
十年後,戴復古舊地重遊,又來到江西武寧這位已逝妻子的家中。此時已是人去樓空,殘垣破壁。他還清楚地記得當年和妻子壹起同在粉壁上題詩,到如今墻壁破損,題的詩也已無影無蹤。他當年和他這位妻子的結合是靠了“詩才”,婚後的生活中自然少不了吟詩作賦的風雅之事,所以壹見破壁,他就想起當年粉壁題詩的幸福時刻。但現在,人去物亡,當年的粉壁已成殘垣破壁,粉壁上的題詩也已剝落殆盡,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不禁肝腸寸斷,寫了這首《木蘭花慢》,以寄托哀思和痛悼。
賞析:
戴復古《木蘭花慢》,與其妻所作《祝英臺近》背景相似,應為同壹婚姻悲劇。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四載:“戴石屏先生復古未遇時,流寓江右武寧,有富家翁愛其才,以女妻之。居二三年,忽欲作歸計,妻問其故,告以曾娶。妻白之父,父怒。妻宛曲解釋。盡以奩具贈夫,仍餞以詞雲(略)。夫既別,遂赴水死。可謂賢烈也矣!”(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壹九九指出:“《木蘭花慢》懷舊詞,前闋有‘重來故人不見’雲雲,與江右女子詞‘君若重來,不相忘處’,語意若相酬答,疑即為其妻而作,然不可考矣。”《木蘭花慢》“但依然、楊柳小樓東”之句,又與《祝英臺近》“道旁楊柳依依,千絲萬縷”境界十分相似,那麽這首詞很可能是真正的悼亡之作。且戴詞有“十年”之語,亦與其妻之詞相吻合。則《木蘭花慢》此詞,實為復古與妻子訣別十年之後,重來舊地之作。所謂“懷舊”,實為悼亡。
“鶯啼啼不盡,任燕語、語難通。”起筆便充滿哀傷。又是壹年春天,處處鶯啼燕語。詞人面對大好春光,滿腹傷心事,即使讓那啼叫不停的鶯和燕來訴說,恐怕也無法說盡,更何況人鳥語言不通,它們如何了解詞人的傷心懷抱?“這壹點閑愁,十年不斷,惱亂春風。”十年不斷之隱痛,卻道為壹點閑愁,貌似平易卻更見痛之深。惱亂即撩亂,宋人口語。十年以來,每逢春天,這種心情就格外為春風所撩亂。詞情遂指向十年前的那個春天。當時妻子作訣別之詞,有“後回君若重來”之句,故下邊寫出“重來故人不見,但依然、楊柳小樓東”。十年後的這天,詞人終於重來舊地,小樓東畔,楊柳依依,仿佛當日“道旁楊柳依依,千絲萬縷”的情景,可是早已是物是人非,故人杳不可見矣。“記得同題粉壁,而今壁破無蹤。”
猶記得,當日夫妻雙雙粉壁題詩,而此時,只剩下這破壁頹垣,題的詩已無影無蹤。這壹句通過今昔對比,即當年夫妻二人風流瀟灑的神仙般的生活與此日壹人重尋舊地,而另壹人早已香銷玉損的無限悲涼的鮮明對比,生發出人世無常的深沈感慨。“壁破”二字顯示出人物兩非的無限哀痛。復古之師陸遊,也有相似恨事。陸遊與唐婉夫妻恩愛,無奈婆媳不和,二人被迫分開,陸遊晚年重遊沈園,有“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之句,可與此詞歇拍參讀。
“蘭臯新漲綠溶溶。流恨落花紅。”蘭臯語出《離騷》“步余馬兮蘭臯”,指生長芳草的水灣。眼前春水新漲,綠波蕩漾,流不盡的落花殘紅,也帶不走詞人胸中湧起的舊恨新愁。換頭融情入景,情景交融,尤為蘊藉。“念著破春衫,當時送別,燈下裁縫。”戴復古與武寧妻子是重婚,這事情中間可能有些曲折,從《輟耕錄》所載“父怒,妻宛曲解釋”大約可知。從臨別前夕,妻子在燈下連夜為丈夫縫制春衣這壹細節,也看得出她對丈夫的原諒,她仍然愛著丈夫。本來已下決心,在戴復古歸家之後便從此永訣,但分別時仍忍著訣別的血淚把自己的全部情愛縫進衣服裏,此時,這春衣已穿破了。但舊事記憶猶新,也看得出詞人對妻子的感激與內疚。但是,重婚畢竟是不能容忍的。
她所選擇的路,竟是壹死。“相思謾然自苦,算雲煙、過眼總成空。”謾通漫,漫然即徒然。妻子壹死,人天永隔。相思只是徒然自苦而已。自苦,實為內疚。
想起那兩三年的幸福生活,好似過眼煙雲,終是壹場空。但是“無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落日楚天無際,憑欄目送飛鴻。”詞人憑欄遠眺,落日之蒼茫,楚天之無際,何異心情之蒼涼落寞。長空中飛鴻遠逝,又何異愁苦之彌漫無極。結句語意略近《古詩十九首。西北有高樓》:“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原詩並雲:“上有弦歌聲,音響壹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杞梁妻,古之烈婦也。若結句有取於此,悼亡之意深矣。
此詞用綿麗之筆,寫哀惋之思,可以稱為佳作。況周頤《蕙風詞話》續編卷壹評石屏詞曰:“石屏詞往往作豪放語,”綿麗是其本色。這首纏綿悱惻的悼亡詞正是復古詞綿麗本色的集中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