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人間詞話·古之傷心人》經典解讀
古之傷心人
馮夢華《宋六十壹家詞選·序例》謂:“淮海、小山,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余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余,但可方駕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
精細是王國維評論詩詞的壹把尺子。
極其微小的區別,只要是屬於詞人的特征,總是能夠被王國維找到,如要說七竅玲瓏心的話,我覺得這樣的心,王國維壹定有壹顆。
秦觀、晏幾道及張先、賀鑄,在宋詞的寫作中,都屬於婉約派的代表。我曾經都喜歡過他們的詞。
清代評論家馮夢華認為:秦觀和晏幾道的詞,都是些傷心之詞,他們也都是古來的傷心之人。
淡語有味,淺語有致。
王國維將馮夢華的這句話提出來,說到裏面的評論“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只能用在秦觀的身上。
秦觀的詞,往往是些淒離婉曲,傷心人之傷心語,不加雕琢,卻是用語自然,感慨自身境遇不遂,卻別有壹番韻味。
晏幾道是晏殊的兒子,二人史稱“二晏”。在晏幾道長大後家道中落,晏幾道個性桀驁不馴,在現實生活中處處碰壁,在生活的苦難中,總是追憶以前的奢華生活,對以前的生活有無限的迷戀。為撫慰傷心,總是沈浸在以前的生活之中。太多的追憶過去,便又失掉了現在。這樣的詞,似乎總有壹些放不開的束縛,表達的情感便有偽假矯情的成分。壹個不能真正面對自己的人,那麽他的情感也壹定有著嬌弱和逃避的地方。這便是王國維所說晏幾道的詞“矜貴有余”。
王國維覺得秦觀勝出晏幾道,而晏幾道不過和張先、賀鑄是壹個水平的。
我之前讀晏幾道的詞,現在還有印象的是《臨江仙》:
臨江仙
晏幾道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這首詞初讀之時是很打動我的。這首滿含思念的男女之情的艷詞,吟起來真是別樣清麗婉轉在心頭,似乎內心也長出了壹雙如詩人般溫潤如玉的手。
讀到“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之時,頓覺溫潤飄逸。漫天落花,玉人獨立,只為等待。微微細雨,驚起燕子雙飛,更添心中之愁怨。這時的意境用《傳奇》裏的歌詞歸納最恰當不過:“想妳時妳在天邊,想妳時妳在眼前。”何等詩意的淒美,何等淒美的等待。
讀到“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時,心中又動了壹下。濃重相思,表達得如此婉轉真切,卻又是極其含蓄。這樣的情感,即便是把自己交出去了,她也是被視若珍寶的。當時的明月,曾經的彩雲。因為明月在,所以彩雲才歸。既是思念,也是等待。既是等待,也是堅守。既是堅守,也是追憶。既是追憶,也是美好。是的,最後剩下的就是這樣壹種供人懷念的美好。
或許這樣的表達方式,和晏幾道的家道中落有關,和他的孤傲有關。
這樣的詞,已經是很美麗了,也怪不得馮夢華要說“淡語有味,淺語有致”。
但是王國維不願意這樣評價晏幾道。他覺得晏幾道和秦觀比起來,缺少壹份精致和自然。
我們從秦觀的《千秋歲》來看:
千秋歲
秦觀
水邊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亂,鶯聲碎。飄零疏酒盞,離別寬衣帶。人不見,碧雲暮合空相對。
憶昔西池會,鹓鷺同飛蓋。攜手處,今誰在?日邊清夢斷,鏡裏朱顏改。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
上闋的渲染,依舊是別離之際。花影淩亂,本是好聽婉轉的黃鶯聲,此刻卻叫得細細碎碎的,全是因這離別擾了人的心情。臨別依舊贈酒壹杯,不舍離別身形消瘦。離別壹曲,人已不見,徒留天邊碧雲空相對。
下闋是離別之後的追憶。回想起以前在西池的相會,如同鹓鷺同飛,和妳情投意合之時,而今安在呢?清夢已斷,朱顏已改。春天已去,萬點飛紅愁如海。
其實相比晏幾道和秦觀的這兩首詞,對於裏面的小情趣,作為女性的我,更喜歡的是晏幾道詞裏的味道,雖然他的題材狹窄,但是他細致敏感,透著那麽壹種溫婉的清高。
晏幾道的詞寫的是小傷心,對昔日歌舞歡樂生活的追憶,這樣的追憶都還是帶著矜持的追憶。但是從意境的開闊,詞義的深刻來說的話,晏幾道是比不上秦觀的。
秦觀的詞,不僅僅是寫男女之愛情,他的詞裏面更多透露的是對整個人生的感慨,“飛紅萬點愁如海”這裏囊括的已經不再是個人之情感,而是將人的生活整個都蒙上了壹層悲劇之色彩,對人的整個生存狀態都產生壹種悲憫之心。
這就是秦觀勝出晏幾道的地方。
南唐後主李煜的詞,裏面的悲天憫人情懷,也是讓他的詞為王國維情有獨鐘的原因。
心懷悲憫之心的傷心之語,正是真正摧心斷肝的悲哀。
註
馮煦,字夢華,號蒿庵,清代詞人,著有《蒙香室詞集》。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北宋詞人。
杜甫《戲為六絕句》:“竊攀屈宋宜方駕,恐與齊梁作後塵。”方駕,並駕齊驅。
張先,字子野,北宋詞人。
賀鑄,字方回,北宋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