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絳紗弟子音塵絕
鸞鏡佳人舊會稀
今日致身歌舞地
木棉花暖鷓鴣飛
壹千多年前李商隱所寫的這首《李衛公》淒麗不堪回首，令人不禁想起更古的壹首七絕，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不過《李衛公》的景物是寫廣州，也可泛指嶺南，比江南又更遠壹點，而如果不管前壹句，單看最後壹句，則“木棉花暖鷓鴣飛”真是春和景明，綺艷極了，尤其是壹個“暖”字，真正是木棉花開的感覺。
木棉是亞熱帶和熱帶常見的花樹，從嶺南壹直燃燒到馬來和印度。最巧的是，今年它同時當選為高雄和廣州的市花，真可謂紅遍兩岸。據說偌大壹座五羊城，投給英雄木的選票只得八千多張，比在高雄少了壹半的票數。海關雖嚴，春天卻是什麽邊界也擋不住的。南海波暖，壹到四月，幾場回春的谷雨過後，木棉的野燒壹路燒來這嶺南之南的壹角半島。每次駛車進城，回旋高低的大埔路旁，那壹炬又壹炬壯烈的火把，燒得人頰暖眼熱，不由也染上壹番英雄氣概。木棉是高大的落葉喬木，樹幹直立五十多尺，枝柯的姿態朗爽，花葩的顏色鮮麗，而且先綻花後發葉，亮橙色的滿樹繁花，不雜片葉，有壹種剖心相示的烈士血性，真令四周的風景都感到動起來。壹路檢閱春天的這壹隊前衛，壯觀極了。
然後是布谷聲裏，各色的杜鵑都破土而綻，粉白的，淺絳的，深紅的，中文大學的草坡上，壹片迷霞錯錦，看得人心都亂了。可以想見，在海藍的對岸，春天也登陸了吧，我當多年輕講師的那幾座校園裏，此花更是當令，霞肆錦驕的杜鵑花城裏，只缺了壹個遲遲的歸人。
和木棉形成對照的，是嬌柔媚人的洋紫荊，俗稱香港蘭樹，壹九六五年後成為香港的市花，不過此花從初冬壹直到初夏，不能算春天嫡系的花族。沙田壹帶，尤其是中大的校區，春來最引人註目，停步，徘徊憐惜而不忍匆匆路過的壹種花樹，因為相似而常被誤為洋紫荊的，是名字奇異的“宮粉羊蹄甲”，英文俗稱駝蹄樹。此樹花開五瓣，嫩蕊纖長，葩作談玫紅色，瓣上可見火赤的紋路。美中不足，是陪襯的荷色綠葉岔分雙瓣，不夠精致，好在花季盛時，不見片葉，只見滿樹的燦錦爛繡，把四月的景色對準焦點，十足的壹派唯美主義。正對我研究室窗下，便有壹行宮粉羊蹄甲，花事煥發長達壹月，而雨中清鮮，霧中飄逸，日下則暖熟蒸騰，不可逼視，整個四月都令我蠢蠢不安。美，總是令人分心的。還有壹種宮粉羊蹄甲開的是秀逸皎白的花，其白，艷不可近，純不可讀；崇基學院的坡堤上頗有幾株，每次雨中路過，我總是看到絕望才離開。
霧雨交替的季節，路旁還有壹種矮矮的花樹，名字很怪，叫裂鬥錐栗，發花的姿態也很別致。其葉肥大而翠綠，其花卻在枝梢從叢迸發，輻射成壹瓣瓣乳酷色的六時長針，遠遠看去，像壹群白刺猬在集會，令人吃驚，而開花開得如此怒發奮髭，又令人失笑。
畢竟是春天了,連帶點僧氣和道貌的松杉,也不由自主地透出了幾分嫵媚。陽臺下面壹望澄凈,是進則為海退則為湖的吐露港,但海和我之間郤虛掩著壹排松樹,不使風水壹覽無余,也不讓我的晝嘯夜吟悉被山魅水妖窺去,頗有羅漢把關氣象。不過這壹排松樹不是羅漢松，而是馬尾松。挺立的蒼幹，疏疏的翠柯，卻披上其密如繡其虛如煙的千億針葉，無論是近仰遠觀，久了，就會有那麽壹點禪意。松樹的壹切都令人感到肅靜高古：即使滿地松針和龍鱗開剝的松果，也無不飽含詩意。“空山松子落”，恐怕禪意最高的詩句了吧？在壹切花香之上，松香是最耐聞的。在壹切音籟之上，松濤是最耐聽的。如果梅是國花，松，自然是國樹了。
就連老僧壹般的松樹，四月間也忽然抽長出滿是花粉的淺黃色燭形長葩，滿樹都是，恍若翡翠的巨燭臺上，滿擎著千枝黃燭，即使夜裏，也予人半昧半明的感覺。如果壹片山坡上都供著這些壯麗的燭臺，就更像祭壇了。梵谷看到，豈不大狂？最美是霧季來時，白茫茫的渾沌背景上，反映著陽臺下那壹排松影，筆觸幹凈，線條清晰，那種水墨清趣，真值得霧失樓臺，泯滅壹切的形象來加以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