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在詩人筆下,雖也常表現為自然月的屬性,但更多的時候卻被賦予了豐富而深邃的象征意義。因此,明月被詩人高度人格化,賦予其以人的思想感情。“冰合井泉月入閨,金缸青凝照悲啼”(《夜坐吟》),“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壹段愁”,“夜懸明鏡青天上,獨照長門宮裏人”(《長門怨二首》),“落月低軒窺燭盡,飛花落戶笑床空”(《春怨》),詩人將明月人格化,將其寫成有人的思想感情的精靈。通過它來表現宮女、思婦的對月傷懷念人,使詩作更生動活潑,也更見情趣,表現出壹種特有的藝術魅力。誠如張福慶先生指出的那樣:“每當詩人寫到明月時,常常是把月當作友人、親人和戀人,把自己的感情向它傾訴,用自己的心靈與它交流,像孩子壹樣天真無邪、毫不掩飾地向它敞開自己的心扉,用最純潔、最真誠、最熱烈的情感去擁抱明月。”〔4〕(pp.166-167)也由此而反映出詩人不茍同於世俗的高潔人格。李白詩中之月的象征意義主要有如下幾個方面,筆者就此略作闡說。
以明月象征美人和戀情。古代,人們認為日為陽,故曰太陽;月為陰,故曰太陰。因此,人們常用月來形容女子容貌、體態與情操之美,如人們常說的“花容月貌”、“閉月羞花”等。在《詩經·月出》中就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的歌詠,以皎潔的月亮襯托女子的清純與美麗。李白詩中月之意象也多有這種象征、比喻意。如“眉目艷皎月,壹笑傾城歡”(《古風》二十六),用比喻和誇張的筆法寫女子的美麗無比;“閣道步行月,美人愁煙空”(《上之回》),寫宮中壹女子於夜深人靜之時,在“樓臺與天通”的閣道上踏著月色徘徊,其憂愁的是對君王臨幸的願望壹次次地化為泡影,表現出壹位縹緲似神仙的愁美人形象;以月之玲瓏,襯人之幽怨,從反處著筆,不落言筌。“銜杯映歌扇,似月雲中見”(《相逢行》),既以月比人,又將人比月。寫歌女用歌扇遮面的嬌羞貌,恰似時而雲翳霧罩、時而半露嬌面的雲中美月。“翠娥嬋娟初月輝,美人更唱舞羅衣”(《憶舊遊》),寫歌女美麗超凡脫俗,猶如新月之清輝,而且舞藝出眾,歌聲甜美,“清風吹歌入空去,歌曲自繞行雲飛”(同上)。實際上這也反映出人世間最美好的感情,即戀情,略此不贅。
以明月象征對故鄉、親人、友人的思念之情。詩人遠離家鄉、親人,常年漂泊在外,不免對月而頓生思家念遠之情。“天借壹明月,飛來碧雲端。故鄉不可見,腸斷正西看。”(《遊秋浦白笴陂二首》),對明月而思念家鄉和親人,感情深沈。《靜夜思》也正是這樣壹首留傳千古的詠月名作。詩人深感“崖傾月難圓”(《安陸白兆山》),故“月華若夜雪,見此令人思”(《秋山寄衛慰》),因月而思念親人和友人。“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詩人把對朋友的壹腔深情化作奇思妙想,請明月代自己去夜郎探望慰問朋友,傳達自己對老友誠摯的關切之情。堪稱借詠月抒寫友情的千古絕唱。李白的偉大,還在於他常把自己的這種個人之私情推而廣之地來表現天下所有人的***同思想感情,特別是月下邊地征夫的思家念遠之情,如:“邊月隨弓影,胡劍拂霜花”(《塞下曲》其五),“長安壹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子夜吳歌》)寫長安城中的思婦乘著月色,忙著趕制寒衣,以寄送給在邊地的丈夫。她們渴望早日結束戰爭,好讓丈夫早日回到家中,抒發月夜思念丈夫的壹腔深情。詩人表達的正是人民大眾的這樣壹種***同的心聲與呼聲。
以明月象征自己對人生理想的執著追求。詩人曾有著“濟蒼生”、“安社稷”、“憂黎元”的遠大政治抱負和人生理想,其詩中也多次以大鵬自喻、自比,他把取得功名看做是輕而易舉的事。“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雲》),正是其遠大誌向、抱負的生動反映與形象寫照。誠然,這也反映了詩人“壹鳴驚人”、“壹飛沖天”的實現人生理想途徑的不切實際的虛幻性。尤其是他那種“不屈己,不幹人”的平交王侯的狂傲而張揚的個性,使得他在過了短暫的京城詞客的生涯後便被“賜金放還”了,遭受到最嚴重的人生挫折,但他卻絕不因此而屈服。在《夢遊天姥吟留別》中,他明白地宣示:“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為堅持自己的理想絕不奴顏婢膝,表現出對統治者的蔑視和決絕的態度,並堅持尋找自己理想中的世界:“我欲因之夢吳越,壹夜飛度鏡湖月”,表現出對人生理想的執著追求。
以明月象征人的高潔品質。古人寫月亮,多表現其皎潔、純凈和冰清玉潔,李白也經常用月來象征人的高潔品質。“雲見日月初生時,鑄冶火精與水銀”(《上雲樂》),詩人認為,太陽是由火精煉而成,月亮則是由水銀鑄冶而成,故才顯得那麽的純凈無瑕。“了見水中月,青蓮出塵埃”(《陪族叔當塗宰遊化城寺升公清風亭》),寫水中月若青蓮出汙泥而不染的芳潔本性,以比喻升公“濟人不利己”的清廉正直形象;“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行路難》其三),勸人淡泊名利,要善待他人和自身,不要追求所謂清高等等虛名;再如“天清江月白,心靜海鷗知”(《贈漢陽輔錄事》其壹),“春華滄江月,秋色碧海雲……松風清瑤瑟,溪月湛芳樽”,“卷簾見月清興來,疑是山陰夜中雪”,“觀心同水月,解領得明珠”(《贈宣州靈源寺仲浚公》),都借月寫人的清靜淡泊的高遠情懷和孤高出塵的高潔心靈。“明月不歸沈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哭晁卿衡》),詩人用明月來比喻日本僧人晁衡為發展中日文化交流作出的巨大貢獻,並以此來紀念其為中日友誼而獻出生命的高風亮節,成為中外交往史中的壹段佳話。另外,詩人還以“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江上吟》)的詩句和對比的手法,表現屈原的愛國主義詩作千古流傳,可與日月爭輝,而當年曾經不可壹世的楚王只不過是留下荒冢古墳而已,褒貶分明。
以月食象征黑暗對光明的侵蝕和遮蔽。月食本是壹種自然現象,但古人們卻把它作為壹種災禍的征兆。“蟾蜍蝕圓影,大明夜已殘”(《古朗月行》),詩人借古代“癩蛤蟆吞吃月亮非好兆”的說法,比喻和暗示唐王朝表面的繁榮所掩蓋下的腐朽本質和寓含動亂之因的深刻危機,表現出詩人在政治上的遠見卓識與深沈的憂患意識。“蟾蜍薄太清,蝕此瑤臺月。圓光虧中天,金魄遂淪沒。”(《古風》其二)此詩和上詩可謂異曲同工,都是象征皇帝為壹些奸臣所蒙蔽,或象征國家的衰敗。後來的安史之亂則證實了詩人的觀點和看法,這就是詩人“昔是今已非”、“天霜下嚴威”(同上)的別壹種表達。
以明月意象象征哲理的啟迪。詩人有壹首著名的詠月詩《把酒問月》:“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壹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憐?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裏。”悠悠萬世,壹輪皎潔的明月長掛碧天朗照,盡情地流瀉著無涯際的清輝,它晚升曉沒,與人總是若即若離。明月長在,而人生短暫。面對亙古如斯的明月,詩人不覺感慨頓生,故而停杯問之。將千古感慨系之於月,引發其對人生哲理的探求,把對宇宙的浩瀚無際、時空的蒼茫無限與人生的短暫渺小的人生課題擺在了月亮與讀者的面前。今人看不到古時的明月,古時的人也看不到今天的月亮,這就給人帶來不能與月長伴相守的遺憾。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也是說的這個道理。雖年年歲歲“月”相似,卻歲歲年年“人”不同。人生就如同歷史長河中稍縱即逝的流水壹般,顯得短暫而渺小,只有那明月、那宇宙才是偉大而永恒的存在。詩人以月作為人生的參照物,通過對月之永恒、無限的深邃的哲學思考,表達了對美好人生的深深眷戀之情,表現了對人生理想、價值的執著追求。詩人對月之永恒與人生短暫的哲學思辨,不是遊離或外加於詩篇的,而是通過對月的觀察、認識、理解而得到壹種思想上的領悟和升華,是壹種滲透在全詩中的內在精神與意蘊,尤其是將哲理的思考與對月的形象描繪有機地結合並高度地統壹、融合在壹起,從而使詩的主題發軔於情感,凈化於審美,升華於哲思,構成其不朽的藝術價值。另如《攜妓登梁王棲霞山孟氏桃園中》:“梁王已去明月在,黃鸝愁醉啼春風。”《蘇臺覽古》:“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裏人。”這兩首詩都是詩人遊覽名勝古跡後的懷古之作。梁王已去,六朝風光不再;蘇臺荒廢,當年繁華已歇;物是人非,惟有江月不敗。詩人抒發的是對物是人非、滄桑巨變與歷史興亡的深沈感嘆。在這裏,明月已成了目睹梁王、吳王由盛極壹時的輝煌走向衰敗、滅亡的滄桑巨變、朝代更叠、歷史興亡的見證人。明月依舊在,而當年曾不可壹世的梁王、吳王除留下其荒墳野丘外,已化作歷史的煙雲散去。這與後來劉禹錫著名的懷古詩《石頭城》“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極為相似,可謂異曲同工,堪稱前後相續、相映生輝的詠月懷古詩之傑作。它們不僅給讀者以精美的藝術審美享受與感染,同時也給讀者以深刻的哲理啟迪和情感陶冶。
分析和探討李白詩歌中的月亮意象及意蘊,對全面認識和理解詩人詩歌創作的多樣化藝術風格和鮮明個性特色有著重要的作用。誠如袁行霈先生指出的:“詩的意象帶有強烈的個性特點,最能見出詩人的風格。詩人有沒有獨特的風格,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是否建立了他個人的意象群。壹個意象成功地創造出來以後,雖然可以被別的詩人沿用,但往往只在壹個或幾個詩人筆下才具有生命力。以至這種意象便和這壹個或幾個詩人聯系在壹起,甚至成為詩人的化身。”〔5〕(p.242)誠哉斯言。若談到詠月詩詞,我們不可能不談到偉大詩人李白,他那些膾炙人口、流傳千古的詠月名作經常出現在大、中、小學教材中,已成為不可多得的中華文化瑰寶之壹。詩人不僅在詠月方面形成了自己鮮明的個性特色,而且還是個善於博采眾長的詠月高手與集大成者,其廣泛吸收自《詩經》、曹操、張若虛等人詠月的優秀文化遺產與表現技巧,有時甚至還喜愛化用前人詩句,並加以創新和發展,達到了詠月詩創作的高峰,對後來劉禹錫、楊萬裏、蘇軾等詠月詩詞的創作有著重要而深遠的影響,為中國月文化的形成與發展做出了重要貢獻。另壹方面,也使我們在認識、理解李白詩中諸如“大鵬”、“高山”、“瀑布”、“黃河”等壯偉意象,領略其崇高的壯美詩風的同時,也能認識、理解李白詩中還有著諸如“明月”等許多清麗秀美的玲瓏意象和優美詩風,從而,對詩人、詩作、詩風以及詩歌意象等有壹個全面、科學的認
壹、李白的月亮世界首先,李白的月亮詩創造出優美動人的物境之美。月景在李白的筆下總是表現得美麗非凡。《自金陵溯流過白壁山玩月過天門山寄句容王主簿》中“滄江溯流歸,白壁見秋月。秋月照白壁,皓如山陰雪”,描寫了江水和白壁山的夜景,著意突出秋月這壹景象。夜幕中的山巒本是黑壓壓的,此時卻在月的映照如皚皚白雪壹樣明亮。這種明與暗的強烈反差,使人感覺到夜幕格外深沈,白壁山分外崢嶸。詩人在描寫月色時,總是有水來相伴。月或倒映湖中或伴隨著大江溪流,月光水光交織在壹起相映成趣。如《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萬壑與千巖,崢嶸鏡湖裏。秀色不可名,清渾滿江城。人遊月邊去,舟在空中行。”湖水如同壹面鏡子,宇宙萬物皆倒映其中。月下乘舟,湖水與岸的真實感被月夜模糊了,眼前倒置的景觀反擊著詩人傳統習慣思維,詩人感覺上產生了錯覺,恍惚行進在空中,向月亮遊去。詩人如入仙鏡,詩句也顯出“仙氣”,對大地的附著感、沈重感、依賴感沒有了,詩人的靈魂乃至讀者的思維也自由地向月遊移,呈現出壹種超凡境界。其次,思與境偕,李白在描摹物境之美的同時,註意以作者主觀之“意”與之融合,使詩境達到了內情與外境的和諧統壹,給人以無窮之味、不盡之意。這便構成了月與人的“異質同構”,月已不再是客觀之月,已是自然的人化。綜合起來,李白的這類詩歌可以分為以下幾種:1.表現自己豪邁灑脫的性格月作為皎潔真率象征,在李白筆下靈機異趣。如《夢遊天姥吟留別》:“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又如《東魯門泛舟》:“若教月下乘舟去,何啻風流到剡溪。”詩人將月下泛舟、遨遊太空當作人生無窮樂趣。詩人愛月,甚至上天捉月,像《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雲》中的:“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而詩人在月下獨酌,醉至三分,把酒問月更是逸興豪邁,感情跳躍,語言誇張。尤褒有詩雲:“嗚呼謫仙,壹世之英。乘雲禦風,捉月騎鯨。”形象地概括了李白豪邁灑脫的性格特征。2.表現自己孤獨寂寞的心情李白壹生不得其誌,在現實中屢遭打擊。《玉壺吟》雲:“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他在酒後月下拔劍而起舞,高歌淚下,何等悲壯!《長相思》中“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則用比喻的手法烘托自己被迫離京後的痛苦心情。又如《夜泊牛渚懷古》雲:“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詩人面對明月,心情無限孤寂,政治抱負不能實現,世上無處尋覓知音。而《鸚鵡洲》中“遷客此時徙極目,長洲孤月向誰明”,則飽含了對黑暗社會不重視人才的不合理現象的悲憤控訴。3.表明自己清高皎潔的品質月是清高皎潔的象征,正好與李白的先天秉性,即“有壹種對光輝明亮事物憧憬、追求的本能相契合,因而月在李白心目中是理想的化身”[1]。《月下獨酌》:“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詩人馳騁想象,意能招呼明月作伴,表現了詩人如月般冰清玉潔、超塵拔俗的節操。在詩人現實的“出世”、“入世”的矛盾中,大概只有皎潔的明月能和他進行心靈上的交流了。4.月是純潔友誼的象征李白常在與朋友交往的詩中,借月抒情,表現了彼此間友誼的純潔與高尚。在《哭晁卿衡》中,詩人寫道:“明月不歸沈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李白將日本友人晁衡比作明月,把晁衡海中遇難比作明月沈碧海,表達了自己對友人真摯的痛悼之情。李白聽到友人王昌齡遭貶,在《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中寄予了無限關切與同情:“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詩中以寄明月這種十分獨特的方式,來表達對友人的關慰,同時又用明月象征自己和友人的品質潔白無瑕。5.表現離別思念之情月在古代就是別離的生發意象之壹,南朝謝莊《月賦》中有“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裏兮***明月”。明月亙古如斯,而世事卻變幻無定,這就不可避免地滋生思念的情愫。李白的許多月亮詩表達了征夫與思婦的懷念之情,同時又從另壹側面對人民蒙受苦難寄予深切同情。如《搗衣篇》:“長安壹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通過描寫婦女月夜為親人搗衣的心情,表達了她們對遠征丈夫的深切懷念。而《關山月》則描寫了塞外征人的見月思鄉之情。“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在李白的月亮世界裏,壹方面詩人以月亮作為背景渲染,從而給詩歌構織了壹個超逸靜謐的物境,另壹方面,在物境之中,又滲透著作者的“情”與“理”。正如佛雛先生在《王國維詩學研究》裏所說:“任何藝術境界,作為對某種生活美、自然美的提煉、升華的產物,都或隱或顯地滲透了詩人本身的意誌。”“所謂‘純客觀之詩人’與純粹‘無我’的境界,實際上是不存在的。”因此,可以肯定,李白在他的月亮詩裏絕對沒有單純的以月亮本身作為全詩的主題,而是以月亮作為素材,寄托了自己豐富而復雜的情感。這不是偶然的,而是有其深刻的思想和生活基礎的。二、月亮世界裏的李白美學家宗白華指出:“詩人善醒,他能透澈人情物理,把握世界人生真境實相,散布著智慧,那由深心體驗所獲得的晶瑩的智慧。但詩人更要能醉能夢。由夢由醉詩人方能暫脫世俗,超俗凡近,深深地墜入這世界人生的壹層變化迷離、奧妙惝恍的境地。”[2]由此可知,月亮世界的李白不但能醒,憑智慧透澈人情物理,更能醉能夢,暫脫世俗,顯示出特定的浪漫與超脫。謝冕也曾經說過:“傑出的詩人正是在他人不能感知或不能獨特地感知的地方,創造了奇跡。”[3]古代詩人詩作中以月入詩者不在少數,然李白的月亮詩數量之廣,涵蓋面之寬泛,實在是其他詩人所不能比擬。這個特點實際上和李白復雜的個性特征以及寬仁濟世的儒家思想有很大的關系,當堅持濟世的理想無法實現,內心的失落迷惘、生命促迫的憂患便壹起襲來。而此時他在現實生活中的自我價值的失落,都只有在自然之中獲得補償。在縱情山水之間的同時,月亮也以其獨特的魅力,贏得了詩人的青睞。下面,試以《把酒問月》和《月下獨酌》為例,分析月亮世界中李白的人格基本特征。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壹問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皎如飛鏡臨丹闕,綠煙滅盡清輝發。但見宵從海上來,寧知曉向雲間沒?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看明月皆如此。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裏。《把酒問月》詩開頭壹句便是壹個劈頭而來的千古萬世之問,寫出了詩人對月的神往心馳之感。那“停杯”二字,便是詩人神往無限情態的寫照,分明是帶有幾分醉意的慨問。明月高懸青天,總使人生出“人攀明月不可得”的感慨,當妳無意追攀之時,它又會萬裏相隨,依依不舍。三、四句壹冷壹熱,寫出了月與人似遠卻近,若即若離,神秘而可親的奇妙感覺。接著,詩人描繪了明月佳景,從而引發了對人生哲理的探求:人生是短暫而痛苦的,其間有不盡的坎坷曲折、孤獨和寂寞。物是人非事事休,且放白鹿青崖間,對酒當歌,忘卻塵世的壹切,邀月相伴,人生何其暢達!人生雖然不可能永遠享有生命,但其精神和理性卻可以永遠享有宇宙。只要明月常相伴,忘卻塵世的壹切,人生就會像藍天壹樣遼闊,像明月壹樣自由自在。李白的思想當中有儒家的濟世理想,但是在“入世”的不如意後,詩人重新順應了個性解放的召喚,在老莊道家“無為”思想的影響下,去追求壹種逍遙自適的生活境界,甚至,在他的詩歌中經常表現壹些絢爛瑰麗的神仙世界。然而,人終究不能像神仙壹樣,所以詩人就有了時光流逝、功業無成的憂患感。此時,亙古不變的明月就成了詩人對酒當歌的傾訴對象。在月與酒構築的世界裏,詩人可以暫時地逃脫壹番,去追尋短暫的歡樂。如果說《把酒問月》,是詩人李白對自我生命內核的探求,對自我生存的體認,是壹種不安於有限生命而向往無限時空的精神飛升的話,那麽,《月下獨酌》便是詩人李白在月下悟道,體驗塵世孤獨,尋求精神的皈依了。花間壹壺酒,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飲,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行樂須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永結無情遊,相期邈雲漢。影子是“我外之我”,和生命壹同存在,壹同消失,所以容易喚起敏感的詩人的種種遐想。詩人分明獨酌,卻偏出三人,愈形其獨;但詩人並沒有被孤獨擊倒,而是以其特有的超脫高呼“行樂須及春”,並浪漫地與月結無情之遊。這是壹種喪我同物的宇宙意識,這種意識本是老莊思想的延續,不過由於李白將月亮作為哲理的凝聚點,表現主體與明月在精神上的契合,突出詩人超越現實、向往永恒的渴望,使詩歌於哲理中又洋溢著濃郁的自然情韻。在月下獨酌的韻致中,孤獨與充實、無情與有情、短暫與永恒,都幻化為壹片銀色的光輝。應該說,李白是以多種風姿生活著的。有時他是壹個五嶽尋仙的道士,有時是位“天子呼來不上船”的狂人,有時是“壹飲三百杯”的酒徒,有時是“殺人如剪草”的俠客,甚至還有許多消極、頹廢的傾向。但無論是哪壹種,李白的人格基本特征是不變的,那就是浪漫超脫。如前所說,月亮世界裏的李白正是因為自身的浪漫性、超脫性,才克服了現實社會的沈重感和自身的孤獨感,使他既沈於世又能出於世,如月壹般圓潤。三、探尋詩人“戀月情結”李白之所以對月亮懷有如此深厚的感情,來源於他的“戀月情結”。這種情結的形成,既離不開傳統歷史文化的積澱,又與李白獨特的心理傾向有關。從文化史學的角度看,月亮在古代就成為先人崇拜的對象。我國最遲在商周時就有了對於月亮的崇拜,天地六宗信仰體系中,月神是作為天宗之壹享受祭祀的。至秦漢以後,民間就有的拜月風俗,顯著地表現在每年的中秋節。另外,由於月亮的隱顯、圓缺、月食及月中的模糊圖像,進壹步激發了人們的想象,民間流傳關於月亮的傳說,將月亮進壹步神化,如“嫦娥奔月”、“吳剛伐樹”、“月中玉兔”、“月中蟾蜍”等等。這些神話反映了遠古人們對月亮的崇拜和贊美。有意思的是,傳說中的月神總是作為壹個完美而又純潔、具有萬般柔情的女子形象出現在中國文化傳統中,這壹方面是由於月亮出現在夜晚,晶瑩澄澈,與太陽相比屬陰;另壹方面,也寄托了人們對母性的向往與懷念。在人類的發展史中,過多的動蕩不安使人們疲憊不堪,人們便更多地把追憶和懷念留給遠古母性社會,贊美壹個消逝的社會的溫馨與柔美,這便導致了陰柔美學的形成與發展。人們在精神上不斷回歸,追求陰柔美的月亮式文化精神,創造了壹個與現實的太陽神精神相對立的柔性氛圍。所以,月亮便成為人類崇拜的原始女性的象征意象。這壹系列的傳統歷史文化積澱在李白心裏,成為詩人李白迷戀月亮的文化底蘊。所以,當他失意、落寞時,月亮就成了他的精神家園,詩人與月的對話由此開始。詩人通過詰問月亮以人事,達到對人生、社會、宇宙的透悟。其次,李白的戀月情結和他的心理傾向也有著密切聯系。李白作為壹個天才詩人,兼有遊俠、酒徒、隱士、道人等的氣質或行徑。壹方面,他接受了儒家“兼善天下”的思考,要求“濟蒼生”、“安社稷”;另壹方面,道家特別是莊子那種遺世獨立、返於自然、追求自然的思想給李白的影響尤為深刻,有時,他甚至將莊子擡高到屈原之上。而且,李白曾企圖通過學道來樹立聲譽,他先後與元丹丘、孔巢父、道士吳筠隱居,並終因吳筠推薦而入仕,加之李唐王朝對於道教的推崇,李白自不免深受道教的影響。因此,最終導致詩人跌入“戀月”懷抱的正是他思考形態中強烈的道家思想。雖然,作為中世紀士子文人當政的需求會使他將儒家思想擺在優先位置,“但在其個人自覺以下的感受與情念方面,李白是將道教思考置於優先的”。由於道家思想追求主體的不老不死性、飛行迅速性、超俗性,以及認識的相對性如“有無相生”,這就形成了李白的獨特的心理傾向:超空性和非固定性。由於月亮亙古永存、普照四方,這和人的行為的有限性、人生的短促性相比,月亮具有超越時空的固定性格,這正和詩人內心心理傾向相契合,所以,他寫下了這樣的詩句:“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士宮裏人”“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昨晚西城月,青天垂玉鉤”等等。其次,由於月亮高居空中,遙不可及,加之月亮的形狀,或皎潔如玉盤,或彎曲如吳鉤,這種陰晴圓缺的變化,也體現了壹種意味彌深的形式美,更易激發人們的想象,具有非固定性。這也同詩人的心理傾向相吻合,月亮盈虛消長的非固定性引起了詩人的***鳴。如“小時不識月,呼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天端”“相思如明月,可望不可攀”“素華雖可挽,清景不可遊”等等。所有這些因素,都使他不顧壹切,全身心地去擁抱明月了。綜上所述,在李白的月亮世界裏,詩人與月融合同構,因為月,詩人創造了壹個迷離浪漫的境界;因為月,創作主體的浪漫氣質散溢著清輝。李白和他的月亮詩如空中吳鉤,傳遞著人間(包括詩人)的脈脈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