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
明斷自天啟,大略駕群才。收兵鑄金人,函谷正東開。
銘功會稽嶺,騁望瑯琊臺。刑徒七十萬,起土驪山隈。
尚采不死藥,茫然使心哀。連弩射海魚,長鯨正崔嵬。
額鼻象五嶽,揚波噴雲雷。鬐鬣蔽青天,何由睹蓬萊?
徐市載秦女,樓船幾時回?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
秦王飲酒
□李賀
秦王騎虎遊八極,劍光照空天自碧。
羲和敲日玻璃聲,劫灰飛盡古今平。
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棖棖。
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
銀雲櫛櫛瑤殿明,宮門掌事報六更。
花樓玉鳳聲嬌獰,海綃紅文香淺清,
黃娥跌舞千年觥。
仙人燭樹蠟煙輕,青琴醉眼淚泓泓。
。李白、李賀是唐代不同時期的浪漫主義詩人,他們的創作風格各具特色。同是描寫秦始皇的詩篇,李白的《古風》(其三·秦王掃六合)與李賀的《秦王飲酒》,寫法不同,但各出機杼,各呈異彩,成為交相輝映,珠聯璧合的名作。
先看李白的《古風》(其三)。詩歌前半部分肯定了秦始皇統壹天下、鞏固天下的歷史功績。秦始皇順應了歷史的願望和要求,使國家由戰國紛爭的割據混亂局面走向統壹、太平,維護了百姓的利益,歷史功績彪炳千古。所以詩人開篇即滿懷激情地謳歌:“秦王掃六合,虎視何雄哉!揮劍決浮雲,諸侯盡西來。”統壹六國後,為了進壹步鞏固統壹局面,詩人接著敘述了秦始皇的“大略”:始皇采取兩種措施,壹是二十六年盡收天下之兵器,鑄成金人(銅像)十二,存於宮內;壹是刻石紀功(見《史記·秦始皇本紀》),彰顯天下。據《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二十八年,南登瑯邪,“乃徙黔首三萬戶瑯邪臺下;復十二歲,作瑯邪臺,立石刻,頌秦德”,肯定了統壹文字、統壹度量衡、制定法律以及中央集權等措施;三十七年,“上會稽,祭大禹,望於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德”,批判了六國諸侯企圖復辟叛亂的行為,從輿論上防止了六國貴族的反抗,維護了天下統壹。於是“函谷正東開”,天下才真正歸於壹統。詩歌中詩人用“虎視”形容秦王,表現他目光如電,氣勢如虎的王氣;又通過他揮動天子之劍“上決浮雲,下絕地紀”的動作,刻畫了秦始皇神采飛揚、大義凜然的霸氣。
而《古風》的後半部分,從詩歌的章法上講明顯由“起”和“承”進入“轉”和“合”。李白根據歷史記載,通過生動的藝術描寫,對秦始皇修築陵墓、采藥求仙等荒唐行為進行了批判和諷刺。秦始皇動用七十萬人在驪山修墓、置銅棺,派遣方士徐芾入海求仙、架弩射魚,《史記·秦始皇本紀》都有記載。在寫法上,後半部分詩人通過秦王種種行為,揭示其自私、愚昧的內心世界。他勞民傷財,揮霍民脂民膏修建陵墓,這還不夠,“尚采不死藥”,借之托長生。所謂“神仙”之說,本來就是荒誕不經之談,哪裏能采到成仙不死之藥呢?但“茫然使心哀”之後,秦始皇並沒有就此罷休,又派了海船連弩射鯨,被方士接二連三地欺騙,卻始終執迷不悟。最後,詩人用“但見三泉下,金棺葬寒灰”來“合”修陵墓、求長生之事,筆力雄勁簡潔,寓意深邃冷雋,從對秦始皇故事的敘述中,回到詩人創作的當下現實中來,諷刺入木三分,力透紙背。結尾雖說只有兩句十字,卻勝過千言萬語 。
李白是壹個久享盛名的詩人,面對這樣壹個詩歌聖手,後來者李賀沒有卻步。沒有卻步,在於沒有模仿因襲,而是意匠經營,獨辟蹊徑,獨出機杼,把相同的題材作了不同的處理,使《秦王飲酒》同樣取得了成功,秘訣就在於創新。
《秦王飲酒》的前四句,正面歌頌秦始皇統壹中國的功績。這四句詩,同李白詩的前四句內容相同,但寫法上卻獨具特色。李賀把李白詩的前兩句壓縮成了壹句,寫秦王能威服猛虎:在秦王面前,猛虎由威鎮山林的獸中王,變成了坐下騎,它服從秦王的指令,馱著他巡遊八極,進行統壹中國的戰爭,這樣的描寫使秦王形象披上了壹層神話般的浪漫主義色彩。“劍光照空天自碧”,突出了秦王統壹中國時的無比威力,仿佛他連劍都不用揮動,只要劍光壹照,天空就會呈現壹派碧色,立即實現天下統壹。正如《莊子·說劍》所雲:“此劍壹用,匡諸侯,天下服矣。”真是所向無敵,何等輕而易舉!“劫灰飛盡古今平”比“諸侯盡西來”更具有誇張意味,更強調了秦王統壹中國的深遠意義。佛教認為,經過壹次大水、大風、大火毀掉壹切之後,重新建立世界,叫壹劫。劫灰,指劫火的余灰。災難已經過去,分裂割據的中國,變成了統壹太平的天下,七個字蘊涵著強烈的贊頌之情。
讓人更為驚嘆的是,李賀把秦王統壹中國這個歷史過程,用“羲和敲日玻璃聲”來表現。羲和駕馭六龍為日禦車的神話,很多古典作品中用過。屈原《離騷》有句:“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李賀深受楚辭影響,但在羲和駕日這個典故的運用上,他卻有自己的創造。屈原為了“吾將上下而求索”,惟恐“日忽忽其將暮”,所以希望日車不進。李賀則讓羲和催日快行,以表現秦王統壹中國時風卷殘雲般的氣勢,與“劍光照空天自碧”上下呼應,把時間流逝這個看不見摸不著聽不到的過程,通過神話傳說的運用,訴諸人的視覺和聽覺,有形有聲,具體生動。李賀不滿足於“羲和弭節”、“六龍回日”(李白《蜀道難》)壹類從駕車著眼的想象,在李賀看來,日,圓如明鏡,亮似玻璃,是壹個不僅可見,而且可觸可摸的實體。為了突出太陽的這個特點,李賀用“彈”字:“彈烏崦嵫竹,抶馬蟠桃鞭”(《相勸酒》),用“磓”字:“磓碎千年日長白,孝武秦皇聽不得”(《官街鼓》),這裏又用了“敲”字。日既可彈可敲,自然會有聲響,於是,在日亮如玻璃的基礎上,又進壹步想象出“羲和敲日玻璃聲”來,真是獨出心裁,化熟為奇,可謂石破天驚,想象豐富,奇特之極,充分體現了李賀詩歌詞藻豐富且創造性極強,不守常格、不蹈故習的特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在說明李賀詩歌這壹特點時,舉了兩個例子,其中之壹即“羲和敲日玻璃聲”句,雲“因羲和馭日而生‘敲日’,因‘敲日’而生‘玻璃聲’”。
李賀詩歌中這樣的例子是很多的。比如《天上謠》:“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星不能漂,但既雲天“河”,天河中的星星就被詩人想象為漂浮在水面上了;雲本無聲,而流雲似水,詩人又進壹步想象為聲,而且是模仿水的聲響。再如《羅浮山人與葛篇》:“欲剪湘中壹尺天,吳娥莫道吳刀澀。”詩人首先把葛布的明凈比喻為湘水,又進壹步想象在明凈的湘水中雲影倒映,所以不說剪葛,而說剪湘水,而且是剪倒映在湘水中“天”。這種奇妙的想象真讓人拍案叫絕。
開頭四句寫得峭拔飛動,如鐵勒石刻壹般。自“龍頭瀉酒邀酒星”以下,寫秦王縱情歌舞宴飲的場面。通過這種升平場面的描寫,歌頌太平盛世的歡樂,烘托秦王英武豪爽的形象。
先用四名詩寫絲竹並陳的飲宴場面。柄似龍頭的酒勺,為人們傾註著美酒,壹個“瀉”字,寫出了酒流如註的樣子,讓人想見宴會上那胸膽開張的情形。“邀”字又寫出了主人的殷勤,頻頻舉杯,痛快淋漓。寫音樂只用了兩句,前壹句寫弦樂,後壹句寫管樂,在寫法上又互不相同。寫琵琶是以聲擬聲,直接描繪出“棖棖”聲響;寫笙卻用了壹個比喻:其聲如灑落在洞庭湖面的細密雨線。把音樂這種聽覺形象寫得有形有聲,視覺與聽覺通感。在古代作品裏,以自然現象比喻音樂的很多,比如唐人李頎《聽董庭蘭彈琴兼寄房給事》:“幽音變調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進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用雨聲比喻音樂並不新奇,但說“洞庭雨腳”卻非同尋常。這不是壹般的雨,而是洞庭湖那洪波浩蕩、橫無際涯的水面上,飄灑著的細密雨腳。這就寫出了音樂獨特的意境,體現了李賀化平淡為奇崛的特點,使詩句頓生光彩。下面四句,“酒酣喝月”的描寫極其雄概,豪興未盡,不準天曉,秦王不僅可以號令人間世界,而且足以左右日月星辰,與開頭“騎虎遊八極”“劍光照天碧”的描寫前後輝映,使秦王形象的塑造更為豐滿。下面,在飲宴場面之間突然插入“銀雲櫛櫛瑤殿明,宮門掌事報六更”,照應“酒酣”二字,不知不覺天已向曉,只見銀雲重疊,宮殿輝明。然後才又接下去,寫宴會上歌舞雜進的場面。這兩句宕出飲宴之外的描寫,猶如為被濃郁酒香籠罩下的宴會,吹進了壹股清新的空氣,顯得格外奇警,體現了李賀“文思體勢,如崇巖峭壁,萬仞崛起”(《舊唐書》)的特點。
呵呵,我只知道這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