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出生的悲劇
賈探春是庶出,生母是賈府的“萬人嫌”趙姨娘。這是探春壹個巨大的、與生俱來的缺憾,也是賈探春悲劇之根。封建貴族社會等級森嚴,嫡庶觀念也深入骨髓。所謂“妻妾不分則家室亂,嫡庶無別則宗族亂”,可見嫡庶是分的很清楚的。庶出是貧賤低下的同義語,是為當時的人們所輕視的。探春同樣受到了人們的輕視。雖然探春和其他姐妹壹樣,也深得賈母王夫人的喜愛,但受世俗傳統禮教的影響,庶出仍導致她身份上的卑微。且看人們是怎樣看待探春的——王熙鳳說:“好個三姑娘,我說她不錯。只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裏。”又說:“……雖然庶出壹樣,女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攀親時,如今有壹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第六十壹回)平兒是善良之人,襲人等人與探春關系也不錯,她們不言而喻探春是“好人”,但卻是“庶出”。可見,庶出使探春陷入了壹種不尷不尬的境地:壹方面,她是主子姑娘,享有主子的壹切特權;而另壹方面,她又是姨娘生的姑娘,為世俗所輕。掀開賈府那層溫情脈脈的面紗,探春就是要比人低壹等,只是眾人不願撕開罷了!
賈探春的生母是趙姨娘,而禮法上的母親是王夫人。因為按當時的制度規定, 妾生的子女, 包括姨娘生的子女, 都必須以嫡妻為正式母親, 庶母不應該把親生的子女看作是自己的子女, 而應該把他們看作是嫡母的子女。[1]這就使探春又壹次的處於矛盾的境地。面對自己的兩個母親,我們來看看探春的態度:
探春的生母是壹個“二老爺跟前的人”,壹個貴族地主階級的小老婆。這壹點已經足夠使探春感到壓力了;而且她的生母,又偏是壹個心地齷齪,上上下下都感到卑劣不堪的女人。她是個陰微卑賤的小人,不但目光短淺、心胸狹窄,而且她處處有壞心腸,起鬼點子,是個自己無能而又時刻想害別人,心地極其陰暗險惡的小人。賈環是她壹手炮制出來的。他賭輸了賴丫頭的錢,有意燙傷寶玉的臉,誣告寶玉強奸的行徑,都顯得極其卑劣、險惡和無恥,這和趙姨娘傾盡私房錢買通馬道婆要害死寶玉、鳳姐的行徑簡直如出壹轍。這樣的壹個母親,不能不在這個壹心好強,處處不使落人褒貶的女兒身上造成異常復雜的影響。因此,壹方面,探春聲明,“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壹概不管”,(第二十七回)斷然不承認與趙姨娘血緣上的母女關系。另壹方面,她又清楚地看到:由於趙姨娘的愚蠢,“耳朵又軟,心裏又沒算計”,(第六十回)周圍的人也就乘勢捉弄她。對此,探春並不是視若無睹,而是在心裏感到氣憤。她曾說:“何苦不自尊重?大吆小喝,也失了體統。妳瞧周姨娘怎麽沒人欺她,她也不尋人去?我看姨娘且回房去殺殺性兒,別聽那說瞎話的混帳人挑唆,惹人笑話自己呆,白給人家作弄。”(第六十回)陰險狠毒的母親會給女兒怎樣的“母愛”呢?本來就對庶出身份非常敏感、厭惡而又心高氣傲、爭強好勝的探春怎能會選擇這樣的母親,接受這樣的“母親”呢?母女關系被扭曲成如此,不能不說是探春的悲劇!
失去了母親之愛的探春,讓封建制度把她和另壹個女人連上了壹條人工的臍帶[2]。這就是探春禮法上的母親——王夫人。顯然,王夫人還是很器重這個趙姨娘所生的女兒的,從王熙鳳生病期間讓她出面主管家務,即可知其大概。探春曾對趙姨娘說過:“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第五十五回)至於“幾次”究竟是什麽“事”,小說中沒有明寫;王熙鳳也和平兒說起:“太太又疼他,雖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裏是和寶玉壹樣呢。”(第五十六回)這話可能會有些誇張,但由此可知,探春所言不虛。探春很懂封建禮教禮儀,很會處理方方面面的關系,對王夫人的孝敬更是在節骨眼上。例如,賈赦要收賈母身邊最得用的大丫頭鴛鴦作妾,老太太“氣得渾身亂戰”,正巧王夫人在旁,盛怒的賈母就向她發起了脾氣:“妳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裏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麽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妳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這氣話說得很重,“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壹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壹聽見鴛鴦這話,早帶著姊妹們出去”。(四十六回)實在也是委屈了王夫人,機敏的探春趕緊站出為嫡母解圍——“探春是個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現是親姊妹,自然也不好辯的;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壹概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子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壹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麽相幹?老太太想壹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子裏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第四十六回)孫女的這幾句話講得入情入理,把賈母說得心服口服。這本來是壹點即透的事,話沒說完,這老祖宗趕緊承認是“老糊塗”了,自己找臺階下了。這就是探春姑娘的敏銳聰慧處。
寶玉曾同林黛玉說,探春“最是心裏有算計的人”,該是對她最為深刻的評論,壹語道出了探春的機敏靈巧、工於心計、為人乖巧的性格特點。探春確實是有些象王夫人的乖女兒。
按照封建倫理教條,探春的母親大人確實不是趙姨娘,而是王夫人,而她自己是主子小姐,趙姨娘的身份只是半奴半主。所以她必須靠近、孝順她的嫡母,討她的歡心,而與胡攪蠻纏、時出笑柄的生母劃清界限,才能在這封建大家庭中立足。而其實,寡情的王夫人連對賈寶玉也沒多少真正的慈愛,又哪裏會給她帶來什麽骨肉的溫暖呢?探春是積極向王夫人靠攏,但王夫人是寡情的。她並沒有給與探春多少母愛。
二、性格的悲劇
因為這樣的出生,扭曲了探春的感情和人性,導致了她的性格的悲劇。而且,在她的內心中有著深深的自卑情結。心理學家告訴我們:“由於自卑總是造成緊張,所以爭取優越感的補償動作必然會同時出現。”[3]建立優越感,獲得心理補償,是消解自卑的壹種重要手段。
雖然探春似乎不在意自己庶出的身份,自言:“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麽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第二十七回)然而事實上,卑微的出身,還是使得探春蒙上了壹層心理陰影,形成了壹種拂之不去的自卑情結。她曾自傷身世,流淚感嘆“我壹個女孩兒家,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我那裏還有好處去待人”,(第五十六回)顯然她心底裏潛藏著被忽視、被冷落的悲涼。也正因如此,她冷眼旁觀,看破了詩禮簪纓之族醜惡的內幕,“壹個個不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妳吃了我,我吃了妳”,(第七十五回)轉而羨慕小人家“雖然寒素些,倒是歡天喜地,大家快樂”(第七十壹回)。世俗的偏見,禮法的壓抑,使探春體驗到了人世間的炎涼。同是庶出的迎春卑弱無能,竟遭奴仆欺壓。探春得知後,深感憤懣:“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後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無疑,這件事觸動了她敏感的神經“‘物傷其類’,‘ 齒竭唇亡’,我自然有些驚心”( 第七十三回)。這種對自身弱勢的自覺防衛,正可見探春心底深處潛藏著因庶出而產生的自卑心理。
探春的自卑情結更充分暴露在她與趙姨娘的關系上。趙姨娘是賈政侍妾,雖生有壹兒壹女,但在賈府地位仍“極低賤,甚至比未嫁的丫頭及年老的用人還差壹段”。 “子以母貴”,[4]生母趙姨娘的這種卑賤身份卻不免讓探春難堪。加之趙姨娘不能安分守己,每每生事,“每生誹謗”,使探春在王夫人跟前也常受到她的牽累。(第五十六回)因此,探春聲明“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壹概不管”(第二十七回),斷然不承認與趙姨娘血緣上的母女關系,以維護自己作為主子的尊嚴。第五十五回, 探春剛從王夫人那裏領受了理家的任務 ,恰好她的舅舅趙國基死了 ,趙姨娘想向探春多討壹些殯埋銀子 ,遭到探春的拒絕。趙姨娘哭鬧著說:“如今妳舅舅死了,妳多給了二三十兩銀子, 難道太太就不依妳? 分明太太是好太太 ,都是妳們尖酸刻薄! ……如今沒有長翎毛就忘了根本, 只‘揀高枝兒飛’去了。” 探春沒有聽完 ,就氣的臉白氣噎 ,哭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的檢點 ,那裏又跑出壹個舅舅來? ……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來翻騰壹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 探春本欲借理家來顯示自己的才能,以博得王夫人的“心疼”、“看重”,然而趙姨娘當面拆臺,讓她“沒臉”,這驟然加劇了她自卑的緊張,因而遷怒於趙姨娘。
由此可見,正是宗法等級制度的強大壓力,給探春帶來了層層心理陰影,從而極大地扭曲了她的情感和人性。探春有時所表現出的這種不近人情的冷酷,並不是緣於她品性的邪惡,歸根到底是源自於宗法禮教的罪惡。
言必稱“主子”、“奴才”,是探春話語的壹個顯著特征。這是探春試圖利用封建尊卑秩序來獲得心理補償,擺脫自卑的困境。她不認趙國基為舅舅,是極力想擺脫庶出給自己帶來的陰影。她叫趙姨娘不要與奴才爭短長,“那些小丫頭們原是些玩意兒,喜歡呢,和他說說笑笑;不喜歡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壹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只該叫了管家媳婦們去說給他去責罰”,(第六十回)這是極盡奴才的渺小、低賤,來顯示作主子者的高大、高貴。在累金鳳事件中,探春對迎春說道:“……我和姐姐壹樣,姐姐的事和我的壹般,他說姐姐即是說我。我那邊的人有怨我的,姐姐聽見也即同怨姐姐是壹理。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只知想起什麽要什麽,也是有的事。”迎春怯懦遭欺,探春擺出“咱們是主子”的派頭,來壓制那些刁鉆的奴才。
而在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體現的更生動。當王熙鳳和王善保家的進人她院中的時候,她早已命眾丫環秉燭開門而待,並向他們聲言:“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壹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他們所有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我的東西,倒許妳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裏收著,壹針壹線他們也沒的收藏。要搜所以只來搜我。”王善寶家的……素日雖聞探春的名,他想眾人沒眼色、沒膽子罷了,……他便要趁勢作臉,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壹掀,嘻嘻地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麽。”鳳姐……忙說:“媽媽去罷,別瘋瘋癲癲的。”壹語未了,只聽“啪”的壹聲,王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壹巴掌。探春頓時大怒,指著王家的問道:“妳是什麽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探春給王善寶家的這壹掌,打得有理有利,不但不有損於她作為主子姑娘的自尊與自重,相反表現出了她的稟然正氣,是具有自尊心的主子毆打破壞主子自尊的奴才。探春這樣的強硬,目的就是要給那些查抄人壹點顏色看,體現她主子的身份。
探春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性格,是與她生活的社會有著極大的關系的。她的自卑是與當時社會的“妻妾不分則家室亂,嫡庶無別則宗族亂”觀念有直接關系的。她的悲劇不僅僅是自身的悲劇,也是那個時代所有女性的悲劇。
三、行為的悲劇
王昆侖先生的《〈紅樓夢〉人物論》中說:“探春面對著的自己家庭形勢是黑暗腐朽,明爭暗鬥,危機四伏,敗在旦夕。她既不是同流合汙,也不是熟視無睹。更不和寶玉黛玉那樣對這種現實只是唾棄與反抗,而是自己經常保持清醒,把是非得失看在眼裏,記在心裏,有所感慨,也有所盤算。遇到機會,就要拿出力量進行壹番改革。”[5]於是,作者使王熙鳳生病,壹時恢復不了健康,王夫人派李紈大奶奶為主,加上探春協助,以後又特別委派了寶釵——這樣三個人***同代理管家。
首先是理家的精細、公正。三個人***同代理管家,但是李紈是個“佛爺不中用”,(第五十五回)寶釵是“不幹己事不開口,壹問搖頭三不知”。(第五十五回)探春就理所應當成為這個暫時領導班子的“核心”。探春上任理家時碰到處理趙國基之死的安撫費之事。這是探春遇到的第壹個挑戰:壹位管家娘子借探春的“親舅舅”趙國基之死,給剛上任的探春出了難題:……只見吳新登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日死了。昨日回過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來。”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他二人辦事如何:若辦得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伏,出二門還要編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新登的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他便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如今他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青年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壹句話來,試他二人有何主見。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壹想,便道:“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銀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吳新登家的聽了,忙答應了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妳且回來。”吳新登家的只得回來。探春道:“妳且別支銀子。我且問妳:那幾年老太太屋裏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裏的也有外頭的這兩個分別。家裏的若死了人是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妳且說兩個我們聽聽。”壹問,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說:“這也不是什麽大事,賞多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笑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壹百倒好。若不按例,別說妳們笑話,明兒也難見妳二奶奶。”吳新登家的笑道:“既這麽說,我查舊帳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笑道:“妳辦事辦老了的,還記不得,倒來難我們。妳素日回妳二奶奶也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利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壹日,不說妳們粗心,反像我們沒主意了。”吳新登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這裏又回別的事。……(第五十五回)
雖說“欺幼主刁奴蓄險心”的主要情節只是上面這節敘述性的對話,但它不只揭示了這宗法貴族之家日常生活中的深刻、復雜的矛盾沖突,而且蘊含在對話背後的無言的心智較量。榮府的管家娘子個個“眼裏沒人,心術利害” (第五十五回)這位“辦事辦老了”的吳新登家的回事後的沈默,並不是想洗耳恭聽小主子的示下,而是蓄意要試探壹下這新“權力組合”的深淺,甚至還想戲弄壹下她們。趙國基乃探春生母趙姨娘的兄弟,該賞多少喪葬費自有舊例,即使沒有,她作為經手的“管家娘子”,也該及時提出可以遵循的建議。但吳家的“早有了主意”,存心要看探春怎麽辦這頭壹檔子棘手的事,若辦得妥當,大家還存個畏懼之心,且又有襲人媽的喪葬費比對,趙姨娘那裏肯定有場好戲;若有不當之處,她們就等著看笑話,且拿住了幼主的不是,有了口實,可以人前人後嘲弄作踐。所以,她不言語,更不出主意,準備兩廂裏看熱鬧,真是其心也險,其念也刁!賈探春本就自尊自貴,機警敏捷,對這些管家娘子的心數了如指掌,更曉得處理此事的至關重要:誰都知道趙國基與自己的血緣關系,若處理不當,定要引起嫌隙,自己將鎮不住臺,給“辦大事的管家娘子”開了“欺幼主”的先例。面對管家娘子們的發難,探春沈穩慎重,從容應對,有憑有據,處置得法。
其次是辦事有策略。探春的理家策略是“找幾件利害事與有體面的人開例作法子,鎮壓與眾人作榜樣”,(第五十五回)用王熙鳳的話來說是“擒賊必先擒王”(第五十五回)。所謂“利害事”,就是取消了寶玉、賈環、賈蘭三人上學的點心、紙筆的月銀,因為這壹項開支本是以他們上學為名而實際是津貼襲人、趙姨娘和李紈的。探春認為她們三人本來各有月銀,不必再重復開支,可以節省。再就是每個姑娘每月重支的頭油脂粉費二兩銀子都免去了,因為姑娘們每月已有了二兩銀子,丫頭們又另有月銀,探春認為這都屬於重疊的浪費。對於這樣的“利害”事,王熙鳳在當家時不是不知道,只是怕得罪了高貴者、上層人物而不敢免掉。所謂“有體面的人”,就是上述那些人。探春的“除弊”不是從下層開始的,而是從上層開刀,這就是說明探春的策略是正確的。但是,這種策略是需要很大的勇氣、要冒很大的風險,但探春是做到了。而歷史上的所謂改革者,又有幾人敢觸動當權者、上層人物的利益呢?再則,探春又將園子承包給婆子們,給了她們利益。削減上層人的利益而給下層人以利益,這難道不是改革的方向之壹嗎?探春以極大的勇氣實行了這個策略,使得王熙鳳“畏他五分”,(第五十五回)特地交代平兒若探春要駁回屋裏的事,千萬不要和她爭辯;就連寶玉也說“單拿我和鳳姐姐作筏子禁別人”(第六十二回)。寶玉是這樣說,但他心中沒有怨言,還是支持探春的“除弊”。
其三,探春有與眾不同的經濟見識。在王熙鳳與平兒的談話中,我們知道賈府的經濟已經入不敷出,“家裏出去的多,進來的少”,(第五十五回) “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第五十五回)賈府太奢侈了,以致於如此。探春也註意到了這壹點。她免去寶玉等人的重復學費及姑娘們的重復脂粉費,是“除弊”,也是為了節流。而讓婆子們承包大觀園,則是“興利”,或雲“開源”,她不僅會對荷葉、青草等發起詩興,而且還懂得“壹個破荷葉,壹根枯草子,都是值錢的。”(第五十六回)審美、消費與生產的相結合,是探春獨到的經濟見識。她闡述了將園子承包給婆子有四大好處——其壹園子有專人修理,花木自然長得好,有用時不會臨時忙亂;其二不會亂摘亂用而浪費;其三承包者有所收益;其四省了管理園子的費用。承包之後,果然有了效果。“因近日將園中分與眾婆子料理,各司各業,皆在忙時,也有修竹的,也有剔樹的,也有栽花的,也有種豆的,池中又有駕娘們行著船夾泥種藕”(第五十八回)好壹派有條不紊、勞動積極性高漲的場面。探春終於將審美的、消費型的大觀園變成壹個生產與消費相結合的基地。
必須承認 ,在賈府的這場改良運動中 ,探春憑著大公無私的精神 ,出眾的管理才能和組織才能 ,使得日漸敗落的賈府有了壹點好轉的跡象,但我們可以想見,這畢竟是壹個局限在大觀園內的改革之開端,其影響也只限於姑娘、婆子、丫鬟等人,如果這樣的改革真正擴大到賈府的全面,那時就無可避免地和更多的貪汙、腐朽發生沖突,探春所遇到的阻撓將不是什麽吳新登媳婦和趙姨娘,也還不止於王熙鳳,而是整個賈府統治力量了。可惜的是 ,探春的這壹次理家只是“臨時代理”;況且,她壹個姑娘 ,終歸有出嫁的壹天 ,即便是王夫人、王熙鳳有心讓探春徹底改變賈府的危局, 客觀條件也不允許。更何況,講究門第和宗法的百年望族的賈家,決不會起用壹個“庶出”的人來理家。探春雖有心理家、挽救其家,但這個“家”不用其才。果然 ,等到王熙鳳身體稍有好轉 ,賈府的管理大權又落入王熙鳳的手中, 壹切又恢復到原來的老樣子。這壹次由“才自精明誌自高”的探春發起、看上去轟轟烈烈的興利除弊的改良運動 ,終以失敗而告終,探春最後只能“千裏東風壹夢遙”,遠嫁他鄉。
四、婚姻的悲劇
小說第壹回寫到的好了歌註和第五回寫到的判詞及十二支曲,是隱寓小說主要人物命運和結局的重要章節。根據這些地方的暗示和脂硯齋批透露的訊息,書中所有主要人物(包括寶玉和十二釵正冊的十二個貴族女子、副冊和又副冊的主要女子以及四大家族的壹些主要代表人物)沒有壹個不是以悲劇的命運而告結束。如在賈氏家族的四個姐妹中,元春顯貴,卻付出了骨肉離散的高昂代價;迎春儒弱,猶如壹只落人豺狼中的羊羔;探春精明,仍不免遠嫁海隅壹去不返;惜春冷靜,終於遁入空門以求自保。她們的出身門第、環境教養可以說大體相同,雖經過各自不同的路徑,最終都同樣的歸入“薄命司”。她們的思想性格,她們的悲劇命運,均從各個不同方面表現出四大家族的衰亡和封建制度的崩潰。雖說後四十回為高鄂所續,書中所寫的探春的結局未必符合曹雪芹的創作原意。但我們仍可以從前八十回得出結論——探春必然遠嫁,而且書中有相當多的伏筆。
在第二十二回“制燈謎賈政悲讖語”中,賈政看到元春、迎春、探春、惜春四姐妹及寶釵等所作燈謎,也敏感到她們“皆非永遠福壽之輩”的不祥之兆:——“娘娘所作爆竹,此乃壹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壹發清凈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賈政“心內愈思愈悶”,“大有悲戚之狀”。這裏探春所作燈謎的謎面是:“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遊絲壹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第二十二回)其謎底是“遊絲壹斷渾無力”的“斷線風箏”。
《紅樓夢》第七十回寫眾姐妹放風箏,探春的“軟翅子大鳳凰”風箏被另兩個風箏纏住,被風吹走,“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見天上也有壹個鳳凰,因道:‘這也不知是誰家的。’眾人皆笑說:‘且別剪妳的,看他倒像要來絞的樣兒。’說著,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壹處。眾人方要往下收線,那壹家也要收線,正不開交,又見壹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壹般,也逼近來。眾人笑道:‘這壹個也來絞了。且別收,讓他三個絞在壹處倒有趣呢。’說著,那喜字果然與這兩個鳳凰絞在壹處。三下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都去了。”( 第七十回)
風箏是探春命運的“讖語”,那斷線的風箏則象征著她有去無回的“遠嫁”,聯系“冊辭”讖語詩中的“清明涕送江邊望”,她的遠嫁之期應是在清明時節,時間背景肯定是在賈府出事被抄沒之前。至於探春嫁作誰人婦,小說中也曾有伏筆。
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眾姐妹做遊戲抽取花名簽,簽上寫著參加寶玉生日宴的紅樓諸艷命運的讖語。探春所掣花簽上面是壹枝杏花,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雲:日邊紅杏倚雲栽。註雲“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壹杯,***同飲壹杯。”眾人笑道:“我們家已有壹個王妃,難道妳也是個王妃不成。大喜!大喜!”。“日邊紅杏倚雲栽”,是唐代高蟾的詩句。日象征著“帝王”,“日邊紅杏” 應該意味著她將做王侯身邊的貴婦人,或者就是眾人笑說王妃。按前八十回文本中的這些線索及冊辭,曹雪芹的原意即那上門的官媒可能是將探春作為“瑤池仙品”,遠嫁壹守或貶謫海疆的藩王,探春得了“貴婿”,應了“王妃”之命,卻壹去不歸。
鳳凰也是帝王家的祥瑞,正像花名簽中的“日邊”、“瑤池”等壹樣,都是賈探春將作王妃的影射。這只“老鴰窩”裏飛出的雛鳳,壹直渴望著遠走高飛,趙姨娘終究是揣摩不透她高貴女兒的心思!至於探春得了何方“貴婿”,小說前八十回中尚未寫到,但是“官媒”已進門,遠嫁他鄉,背井離鄉,則是確定無疑的。
《紅樓夢》十二支曲子中探春的“分骨肉”所唱出的,正是她生離死別、肝腸寸斷的壹腔哀音:“壹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第五回)此曲中自有壹種人生的從容態度,透出對既定命運的無奈、沈著與豁達。她知道,此壹去,即是永訣,老死他鄉,再也不會回來。“骨肉家園”將只在她的魂牽夢縈中。所以,探春的遠嫁,必定有著昭君出塞般的怨艾和悲苦,其結局更有著“獨留青冢向黃昏”那樣的淒涼和落寞,而不會是百二十回程高本續作中所寫的,遠嫁鎮海總制之子,之後還曾衣錦還鄉,此種安排顯然大大背於雪芹的原意。
當“掩面泣涕”的鳳凰離開自己的“ 老鴰窩”時,似也只有“斷線風箏”般的無限的悲涼。“遊絲壹斷渾無力”的“鳳凰風箏”,飄飄搖搖,前面大海茫茫,前途未蔔;身後是親人離散,家族敗落“飛鳥各投林”。在傳統觀念中,背井離鄉是人生的悲劇之壹,所以“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的探春是“薄命”的。再從判詞“生於末世運偏消”來分析,探春自也是生不逢時的“薄命紅顏”,假如她在海外得享“王妃”的富貴榮華,能施展她“政治家”的抱負和才情,肯定不會編入“運偏消”的“薄命司”。比較可能的結局是,探春遠嫁異國他鄉後,不久即香消命殞,再也沒能回到故土。小說中表現了“才自精明誌自高”的探春的命運的無常、無助和無奈。到頭來只是壹只任封建家長擺布的“棋子”,她的婚姻像元春和其他姊妹的婚姻壹樣,都是服從於封建貴族家族利益和需要的“犧牲品”。
綜上所述,賈探春是曹雪芹濃墨重彩塑造的又壹個性突出、形象豐滿、性格復雜的典型形象。她對自己“庶出”的敏感,對自己兩個母親的不同態度,都是時代賦予她的悲劇。最後不得不“壹帆風雨路三千”而遠嫁南疆,落得個“千裏東風壹夢遙”的悲痛結局。探春是榮寧貴族中生於末世“才自精明”的巾幗英才,曹雪芹用飽含熱情的期許之筆,將意誌、理智、膽識和才華,甚至他自己那縈繞於胸的“補天”之誌,都自然融合到賈探春這壹藝術典型生命裏。但是,最終探春“補天”沒有成功,因為生於“末世”她的悲劇就體現了當時女子的普遍命運,使她的悲劇有著深刻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