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周邦彥
燎沈香,消溽暑。
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
葉上初陽乾宿雨,水面清圓,壹壹風荷舉。
故鄉遙,何日去?
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
五月漁郎相憶否?小楫輕舟,夢入芙蓉浦。
簡析
這首詞雖寫久居汴京與消夏思歸的情思,但卻以描繪荷花的風神而著稱於世。
上片寫醒後之所感、所聞、所見。首四句寫時間與季節的特點,看似平常,實則頗具匠心,用筆不茍。“燎沈香”句,雖可構成煙霧繚繞的畫面,但這句並非動作的刻畫,而是就嗅覺這方面來描述的。作者剛剛醒來,便嗅到昨夜點燃的沈香仍彌漫室內,那使人感到悶熱的暑氣,已經消失。“消溽暑”句,包括觸覺上的反應,這是作者醒後的第壹個感受。“鳥雀呼晴”是醒後的第二個感受,這是從聽覺方面來寫的。溽暑消失,天氣放晴,故鳥雀也十分活躍,從爭噪的鳴聲之中透露出雨後新晴帶來的喜悅。這首詞與“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的意境大體相同,不同的是這首詞寫的是盛夏的清晨,而孟浩然寫的是“春曉”。“侵曉窺檐語”,是醒後的第三個感受,是從視覺方面來寫的,對“呼晴”作進壹步的補充。作者聽到鳥雀的歡叫之聲以後,由於關心天氣的陰晴,他立即睜開眼簾朝窗外望去,富先看到的便是雀兒們映著晚色,立在屋檐上往下窺視,壹邊彼此叫個不停。“語”,在這裏不光是鳴聲,而是側重於刻畫鳥鳴時搖頭張口與尾部翕張抖顫的動作,這是視覺的形象。上四句是第壹層。“葉上初陽幹宿雨”三句是第二層。這兩句是詞 中的重點,是詞人來至戶外之所見。“初陽,接“晴”“宿雨”承“溽暑”。荷葉上反映出旭日的光彩,進壹步把“晴”字形象化、具體化了。“宿雨”的被蒸發、被曬幹,不僅在點染“晴”字,同時還扣緊“溽暑”這壹季節特點。這句很象特寫鏡頭,連荷葉上的雨滴以及雨滴被“幹”掉的過程也都被攝進畫面。形象如此逼真!“水面清圓”是“葉上”壹句的擴大。作者把鏡頭遠遠拉開、推高,然後居高臨下,俯視整個荷塘,終於攝下那鋪滿水面的圓圓荷葉。繼之,又把鏡頭拉下,轉移角度,進行水平攝影,鏡頭在水面上緩緩推進:那壹株株亭亭玉立的荷葉,仿佛由什麽人高高擎起,在晨風中搖曳生姿,在鏡頭面前紛紛後退。這三句,從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側面,運用不同的鏡頭攝下了荷花豐富多彩、栩栩如生的形象。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贊美這幾句說:“真能得荷花之神理者。”
下片,寫對故鄉的懷念。前四句是思歸。換頭兩句故作推宕。詞筆由實轉虛,從面前的荷花想到遙遠的故鄉,引出深沈的鄉愁。“家住吳門,久作長安旅”兩句承前,把空間的想象落實在兩個點上:壹是“吳門”,壹是“長安”。但仍以荷花把兩地牽連。“五月”三句寫夢遊。這三句把孤立的兩點進壹步縮小並使之具體化。“吳門”化作“漁郎”,“長安”化作作者自己。“五月”二字是串接時間的長線,它壹頭挽住過去,壹頭接通現今(“溽暑”),甚至牽連到作者的夢境。“夢入芙蓉浦”終於把時間與空間的距離縮短,使作者思歸之心得到片刻的滿足。下片抒情,敘寫夢境,情中見景,並以逆挽手法呼應起句,補足“水面清圓”的畫面。
這首詞的內容很簡單,全篇六十二字,寫的不外是荷花以及與荷花有關的情事。但是,作者善於把荷花的形象以及與之有關的情事集中起來,從不同的側面、不同的角度來加以烘托,於是,作者的美感便層次清晰地展現在讀者面前,使讀者有身臨其境的感受。這壹點集中體現於詞的上片。上片七句,雖然構成的側面有所不同,但,可貴的是,其中每壹句都帶有動作性或視覺性,幾乎句句都可構成壹個或幾個畫面,構成角度不同的鏡頭。鏡頭與鏡頭之間的連結媒介幾乎被作者壓縮到絕無僅有的微小程度。作者的情思,作者的美感是靠畫面、靠鏡頭的組接,靠蒙太奇表現出來的。
本詞以荷花為焦點,並從這壹點上散射開來,最後又集中在這壹點上加以收束。全詞可分四層,上片前四句是壹層,烘托五月雨後清晨的氣氛。後三句多側面刻畫荷花的風神。下片前四句是壹層,分別疊印出“吳門”與“長安”兩個不同的地點。後三句又以“夢入芙蓉浦”把前幾層散射出的側面加以歸結、收束。
周邦彥是善於使用藝術語言的大師,他往往運用優美的語詞來創造生動的形象,有時精雕細刻,富艷精工;有時用典,融化古人的詩句人詞。但這首詞卻既未用典,也未融化前人的詩句,而主要是用從生活中提煉出的詞語,準確而又生動地表現出荷花的風神,抒寫了自己的鄉愁,有壹種從容雅淡、自然清新的風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