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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的“千樹萬樹梨花開”與燕歌行“洛陽梨花落如雪”比較

同題詩作,在中國古典詩歌史上是大量存在的。要創作同題目或同題材的詩歌,使之別具壹格,富有新意,無論是不同時期的不同詩人,抑或是同壹時期的不同詩人,都未必能輕而易舉地做到這壹點。而對此,同壹詩人在不同時期尤其是同壹時期則更難以做到。因為,要不重復自我,超越自我,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要難於不重復他人,超越他人。然而,唐代詩人岑參卻以自己的詩歌實踐頗為出色地解決了這壹難題。其詩《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以下簡稱《白雪歌》)與《天山雪歌送蕭治歸京》(以下簡稱《天山雪歌》)便是壹個有力的佐證。

這兩首七言歌行,作於同壹時期。唐玄宗天寶十三載(754),岑參任安西北庭節度使封常清的判官。前者是他在輪臺幕府雪中送客歸京之作;後者是他居北庭時所作,也是寫雪中送客歸京。所送之人,壹為武判官,其生平不詳;壹為蕭治,《唐詩紀事》作“蕭沼”。“ 歸京”之“京”,指唐朝京城長安,即今陜西省西安市。這兩首詩均描繪了北國的嚴寒與奇瑰的雪景,抒發了詩人深切真摯的別情,卻同中有異,各具特色。這主要表現在如下幾方面:

1.構思上的異同

兩首詩在構思上都以雪開篇,兼顧詠雪與送別,也都是先寫雪景,後轉入送人,且寫雪景不忘寫人,寫人又不忘寫雪景,寫雪景旨在寫人,寫人又意在突出彼時彼地的心情——離情別緒,寓情於景,情景交融。這些是其相似之處。《白雪歌》,開篇四句為全詩發端,“直疑高山墜石,不知其來,令人驚絕”①,寥寥數語便勾勒出了壹幅蔚為奇觀的邊塞風景圖:八月的北國已不似南疆還是風和日麗的景象,而有著迷人的邊塞特色——狂風席卷,白草吹折,飛雪漫天,清晨,映入眼簾的是散落在千樹萬樹上的白雪,宛如壹夜春風頓然吹開的朵朵梨花。前兩句緊扣北地季節、氣候之特征,寫得粗獷奔放,後兩句筆鋒壹轉,以梨花喻雪,變粗獷為柔細,妙語如珠,別出心裁。接下去四句寫雪中奇寒,由營幕外寫到營幕內,由自己寫到他人,以襯托的筆法形象地寫出了北地雪冷之甚。“瀚海”兩句承上啟下,又由營幕內回復到營幕外,場景更為壯觀,並引出“歸客”。接下去的八句著重寫雪中送人,而又不離寫雪。《天山雪歌》分為兩大部分,第壹部分,即前十二句,也是寫雪景及雪中奇寒,寫雪景氣勢非凡,寫雪中奇寒,也采用了襯托的手法,從而,為送人張本,創設了奇境。第二部分,即最後四句,著重寫送人,卻又不離寫雪。

這兩首詩在構思上的相同之處是顯而易見的,其不同點也不難看出。這主要表現在寫送人時有所不同。《白雪歌》,寫送人,由寫別筵→筵後送別→歸客遠行。“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這是寫別筵,中軍置酒,眾樂齊奏,熱鬧非凡,反襯出惜別心情之深沈。“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這是寫筵後送別。“暮”,點明送別的時間,“暮雪”與送別前的晨雪相呼應,“轅門”照應上文所指地點。“風掣紅旗凍不翻”,脫胎於唐代詩人虞世南的“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霧鋒黯無色,霜旗凍不翻”(《出塞》),而更有韻致。雪中送人,景中寓情。“多情自古傷離別”(宋·柳永《雨霖鈴》“寒蟬淒切”),更何況是在大雪封山、奇冷無比的環境下離別呢?“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這是寫歸客遠行,也是寫別後雪景。《天山雪歌》,寫雪中送人,不像前者那樣由寫別筵→筵後送別→歸客遠行,而僅寫雪中贈別,這樣,便在構思上與前者避免了重復,具有獨到之處。

2.用語上的異同

《白雪歌》全詩***126個字,《天山雪歌》全詩***112個字。據筆者粗略統計,後者與前者相同的字多達48個。但二者在與其他詞語的組合上又見出不同。如兩首詩中都有“將軍”、“都護”、“狐裘”、“不暖”等字,但在與其他詞語的組合上,前者用“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後者用“將軍狐裘臥不暖,都護寶刀凍欲斷”,於同中顯出其異。二者均以襯托的手法突出地表現了雪後奇寒,卻無雷同之感,尤其是“都護寶刀凍欲斷”壹句,想象奇特,極具新意。

相同的詞語與其他詞語構成不同的組合,使《白雪歌》與《天山雪歌》同中見異,而不同詞語的組合,則更能見出其異。《白雪歌》:“忽如壹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寫雪,便明顯有別於《天山雪歌》。南朝梁時人蕭子顯《燕歌行》中的詩句“洛陽梨花落如雪”,以飄雪喻花,取喻新穎別致,岑參反用梨花如雪之喻,傳神地描繪出了雪的皎潔、鮮潤、明麗和飛動,比喻新穎,形象鮮明,給讀者多方面的審美感受,勝過蕭詩,這壹比喻也是《天山雪歌》所沒有的。《天山雪歌》:“能兼漢月照銀山,復逐胡風過鐵關。交河城邊飛鳥絕,輪臺路上馬蹄滑”,寫雪,與《白雪歌》也截然不同。“銀山”,也稱“銀山磧”,在今新疆吐魯番西南的庫木什附近。“鐵關”,也稱“鐵門關”,在銀山西南。“交河”,在吐魯番西,源出祁連山;唐交河縣在長安八千裏外,其地早寒。“輪臺”,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輪臺縣。這四句,兩兩相對。前兩句寫雪光能與月光***照銀山,又能隨胡地之風吹過鐵關,頗有新意;後兩句以“飛鳥絕”與“馬蹄滑”分別寫雪之廣與雪之寒。這裏,不說雪之廣,而言“飛鳥絕”,不說雪之寒,而言“馬蹄滑”,實是因為茫茫白雪致使“飛鳥絕”,雪寒而凝造成了“馬蹄滑”,如此著墨,含蓄生動,與《白雪歌》各具特色。在岑參之後的另壹位唐代詩人柳宗元的詩句“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江雪》),寫江雪,或許是受了岑參“交河城邊飛鳥絕”的啟發。

3.結尾上的異同

《白雪歌》與《天山雪歌》結尾都余韻悠長,耐人尋味,而在具體表現上又明顯有別。“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這是前者的結尾,這兩句與李白的詩句“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所描寫的境界相類。所不同的是,壹在天山腳下送客,壹在長江邊上送客。“山回路轉不見君”,寫詩人目送友人,佇立雪地,直至友人身影不見了仍不思返,其友情之深可窺見壹斑。“雪上空留馬行處”,這壹細節描寫,含意幽深,友人去了,雪上只留下歸馬深壹腳淺壹腳的蹄印,真是人去景空。這就含蓄而又明確地點出了依依惜別之情,懷念故鄉的復雜心情,可謂“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②。

“雪中何以贈君別?惟有青青松樹枝。”這是後者的結尾,同樣余韻悠長,但它明顯有別於前者的結尾。它采用的是壹個設問句,自問自答,寓答於問之中:“雪中用什麽贈別呢?只有那青青松樹枝。”中國漢代有折柳贈別的風俗。據《三輔黃圖》記載,漢人送客至霸橋(在古長安,今陜西省西安市東),往往折柳贈別,即折柳用以牽系行人(“柳”與“留”諧音),表示送行者依依不舍的別情。唐代人也往往折柳贈別,相傳為李白所作的《憶秦娥》便有“年年柳色,霸陵傷別”的詞句。但岑參在冰雪覆蓋、萬裏雲凝的塞外送客,無柳可折,代之以“青青松樹枝”,壹則,松樹具有傲霜淩雪的品質:“歲寒無改色,年長有倒枝。露自金盤灑,風從玉樹吹。寄言謝霜雪,貞心誌不移”(隋·李德林《詠松樹》);二則,青松象征著友誼常青,如此結尾,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

4.風格上的異同

岑參詩的風格以奇壯為主,《白雪歌》與《天山雪歌》便充分體現了岑參詩的這壹風格特點,而又有所不同。前者在奇壯之中見俊麗。開頭兩句寫風力的強勁,頗有氣勢。繼之以“忽如壹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通過梨花這壹帶有春意的南國景物,給北方雪景著上了春天的色彩,令人感覺得奇麗之極。接下去寫雪後的奇寒,既有粗獷之筆觸,又有細膩之描寫。結尾處寫離別之情,既含蓄,又俊拔。後者則更見豪偉雄壯之詩風。無論是寫天山雪景及雪後之寒,還是寫雪中送人的詩句,如“天山雪雲常不開,千峰萬嶺雪崔嵬。北風夜卷赤亭口,壹夜天山雪更厚” ,“將軍狐裘臥不暖,都護寶刀凍欲斷”,“雪中何以贈君別?惟有青青松樹枝”,皆氣勢非凡。宋代大詩人陸遊有《夜讀岑嘉州詩集》詩說:“公詩信豪偉,筆力追李杜”,“誦公天山篇,流涕思壹遇”,對岑參的這首《天山雪歌》可謂推崇備至。

總而言之,岑參的這兩首詩,皆寫雪中送客歸京,皆“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也皆將詩人與友人的惜別之情抒發得深摯動人,但在構思、用語、結尾、風格等方面同中有異,各具特色。這對我們今天的詩歌創作如何避免雷同、推陳出新,當不無啟迪。

註釋

①清·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原詩 壹瓢詩話說詩晬語》,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校註本,第213頁。

②宋·歐陽修:《六壹詩話》引梅堯臣語,《六壹詩話白石詩說 滹南詩話》,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校點本,第9頁。

(王美春)